作者:大脸怪的大口袋
但她的声音却十分平静,“我祖父从三十二岁到六十二岁,都在镇上当账房先生。”
方众妙微微一笑,问道,“哦?那三十二岁以前呢?他在做什么?”
吴玉竹知道自己必须撒谎了。但这个谎言,在场没有人能拆穿。
“回禀国师大人,我祖父是逃难过来的,他三十二岁之前在哪里生活,做些什么,我们一概不知,他也从来不提。”
村民们也都附和,“对对对,吴老头从来不说他年轻时候的事,喝酒的时候我们问起来,他还会发火。”
方众妙颔首,而后轻笑一声,仿佛对吴玉竹的回答很满意。
跪在一旁的杨族长满心都是恐惧,好在一张老脸极为皮厚,暂且还稳得住。谁能知道他此刻的惶惶不安?谁能体会他接近崩溃的心情?
国师怎会怀疑上吴景天?那可是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啊!
但偏偏……但偏偏国师的怀疑是对的!她追查的方向完全正确!她这双眼睛……她这双眼睛……
杨族长看着方众妙的双眼,好似看见了一片无尽深空,那里有着能够将他彻底吞噬的可怕东西。
他开始后悔,然而此刻已经无法回头。
他看见国师的目光从吴玉竹身上移开,投射在自己身上,于是地狱的大门缓缓洞开。
在极致的恐惧中,杨族长听见国师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你膝下是不是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孙子?两三岁便开始跟着你读书,有着超乎寻常的天分?”
杨族长一阵眩晕。他也终于体会到了被活活剥掉人皮的痛苦。
国师的问题在旁人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闲扯,然而在他们这些凶手耳里,那就是最为尖锐的一把刀,甩出之际便能令人毙命。
国师已经洞察真相!
杨族长不敢相信,世上怎会有人头脑精明,眼神锐利到此种地步?她什么时候发现的?到底哪里露出了破绽?
杨族长强压恐惧,答道,“启禀国师,草民膝下有四个小孙子。其中一个的确很聪明伶俐,打小便跟着草民读书习字。”
他想撒谎,但可能吗?周围这些乡民,哪一个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再者,他平时总爱对旁人炫耀,于是孙子早早就传出神童之名。他若否认,立刻就会被拆穿。
悔啊!早知国师会来,他绝不与吴氏同谋!可他怎能知道,国师的威名并非谣传,其本人远比传言神异万倍!
方众妙轻轻颔首,对这个回答也很满意。
在村民们越来越深的疑惑和越来越多的不耐中,她看向托于掌心的一缕魂魄,问道,“李大夫,你最后一次给姚翠花看病,开的是什么方子?”
吴玉竹的脑海中好似有雷霆在轰鸣。杨族长差点心脏骤停。
这个问题依旧直指核心。杀死姚氏的刀也终于被国师找到了。
不,不是找到的。她一直都知道姚氏是怎么死的,她只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一点一点拨开迷雾。
李大夫想了片刻,报出一个方子。很寻常,没有哪里特别,几乎所有大夫在治疗肺痨的时候都会这样开方,拿去别的地方,随便找个大夫询问,这方子都不会有问题。
方众妙挑眉道,“李大夫,此方中,鳖甲和青蒿的用量略重了一些,你以往也这么开吗?”
李大夫摇头,“不是,以往都是正常剂量,只这个方子加重了。”
方众妙问道,“加重剂量的时候,你是出于自己的考虑,还是受了吴玉竹的引导?”
吴玉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几乎痉挛。这个问题简直要命!
李大夫想了许久,摇头,“并未受吴氏引导。”
吴玉竹一丝丝地深呼吸,竭力不让自己瘫软下去。她就说这种杀人手法天衣无缝。
方众妙继续询问,“你好好想想,在开方的时候,吴氏可曾对你说过什么。你用惯了的药方,不会说改就改,总要有个依据。”
吴玉竹死死盯着李大夫那张脸,不断在心里默念:你怎么还不消失?你若是能在此刻魂飞魄散,那该多好!
李大夫垂眸看她,好似感知到了庞杂的恶意,浑浊的瞳孔竟泄出一丝亮光,笃定道:“我想起来了,开方的时候,吴氏的确在诱导我。她忽然对我说她嫂嫂的脸比往日更红,好似渗血了一般,让我看看有没有问题。”
“我转眼去看,发现姚氏果然面色绯红更胜往昔,这是虚火灼肺,病情加重的症状,必须立刻降火清毒,方能保命,于是我便加重了鳖甲和青蒿的剂量。”
方众妙又问,“降虚火清肺毒的药材还有许多,为何你会选择鳖甲和青蒿?第一次给姚氏诊脉开方的时候,选择这两味药,是否也受了吴玉竹的诱导?”
吴玉竹满脸愤怒,好似终于意识到国师在怀疑自己。但其实,她的三魂七魄几乎快要离体而去。
自己一步一步实施杀人计划的时候,国师是不是在天上看着?甚至于自己刚起杀心,她在万里之外就感知到了。她怎么能对世上的一切洞彻到如此地步?
李大夫认真想了想,说道,“对,最初开方的时候,我用了较为便宜的药材。是吴氏对我说,朝廷给他们家发放了许多抚恤金,还额外赠送了看病问诊的银钱,让我莫要吝惜,只管用最好最贵的药材。鳖甲和青蒿就是最好最贵的,我便给姚氏用上了。”
方众妙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才抖落掌心的寒霜,散去面具上的金光。
李大夫的脸缓缓消失。
乡民们满头雾水,依旧搞不清状况。龙图和黛石等人已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方众妙轻轻把玩着纯白的面具,似笑非笑地说道:“吴玉竹,杨族长,你们是自己出来认罪,还是由我揭穿?”
第473章 全天下的大夫都错了
好端端的,话题怎么忽然扯到认罪上面去了?周围的村民不由发出疑惑的喧哗。
这件事,他们从白日旁观到深夜,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却怎么越看越糊涂呢?
国师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知道了吴氏祖孙三代的名字,有何意义?获悉杨族长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孙子,有何意义?探得李大夫开了什么方剂,有何意义?
若说李大夫的方子出了问题,鳖甲和青蒿却也没毒。世上所有大夫都在用这方子,莫非大家全错了?
搞不懂!完完全全搞不懂国师在做什么!
村民们的议论声渐渐变大,有的甚至公开表达了对国师的质疑。他们畏惧权贵,却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杨家人含冤而死。
杨老头、杨老太和杨老大又一次瘫软下去。杨族长和吴玉竹却依旧沉稳。二人飞快对视一眼,短短一瞬就有了决断。这个罪不能认,因为国师手里没有证据!
这桩案子,本就是死无对证!
错开目光之后,杨族长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义正言辞地说道:“国师大人,草民实在不知您在说什么。敢问这药方有没有问题?能不能治病?可是有毒?”
一连三问,答案自在人心。
方众妙不曾言语,目光轻轻扫过整个院落。
杨族长又道:“附近村落有几个得了痨病的可怜人,因为寻不到好大夫,也曾跑来找吴氏索要这方子。他们照着方子抓药,服用过后病情皆有好转。此等情况,您是不是应该查明?”
他话音刚落,吴玉竹就立刻接口:“据我所知,这方子是几百年前传下来的,而且疗效极佳。宫里的太医在用,临安的大夫在用,各州各府,各乡各镇,全天下的大夫都在用。您若是说这方子有问题,岂非全天下的大夫都错了?”
说到最后这一句,吴玉竹的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之色。
对,全天下的大夫都错了。可是除了我,谁又知道呢?她在心里呢喃自语,差点被击溃的心防再次坚固起来,无尽的傲气于胸中涌现。
然而下一瞬,方众妙的话却将她狠狠击溃。
“是的,全天下的大夫都错了。治疗重症肺痨,用这方子便是杀人,而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
什么?全天下的大夫都错了?可重症不就该下猛药吗?照这么说,岂非全天下的大夫都是凶手?国师好生狂妄!她凭什么把这个罪名安在所有大夫头上?
村民们极为不满,一时哗声四起。
李大夫的儿子冲动之下高声呼喊:“你胡说!我爹开的方子没有问题!”
方众妙并不理会旁人,自顾逡巡整个院落。她看了看瘫软在一起的杨老头,杨老太和杨老大三人,看了看滚落在地的几颗黄豆,看了看举着火把的乡民,手指开始掐诀。
吴玉竹终于从难以名状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失魂落魄之下,竟不带脑子地问,“你在做什么?”
方众妙笑了笑,“卜上一卦,找出你的罪证。”
吴玉竹的心弦又是狠狠一颤。
方众妙徐徐说道,“杨家三人瘫软在地,首尾相衔,成“巽”,西南角滚落三颗黄豆,得“离”位。变卦得山雷颐,互卦得坤为地。变卦卦辞为“自求口实”,暗喻所寻之物深埋于地,向草木根茎滋养深处去寻。”
她缓缓转动目光,沉吟道:“野草野花根茎很浅,没有深处。”
于是她略过了墙角的几丛野草,略过了开在篱笆中的几簇山茶,最后看向矗立在院子中间的那棵枣树,目光从树冠扫向树干,最后落于根茎。
吴玉竹的呼吸就在此刻停滞。杨族长连忙看向她,眼神里带着急切的询问和无法隐藏的恐惧。
是真的吗?罪证就藏在枣树的根茎下面?国师算卦真这样准吗?
腰杆挺直的吴玉竹就在此刻瘫软下去。她淋漓的冷汗,颤抖的肢体,煞白的面色,已经回答了杨族长的问题。
枣树下真的埋着罪证!只是算一卦而已,只是算一卦……为何世上所有隐秘,好似都在国师的指掌之间?她这双深邃眼眸,是不是时时刻刻高悬于天?
方众妙对着枣树点了点,金山、银山和宝山立刻走过去,对着根茎开始挖掘。
吴玉竹冲过去大喊大叫,“不要动我的东西!走开,走开!这是我家!你们欺压百姓!你们不是好人!”
村民们看呆了。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如何发现不了吴玉竹的反常?国师刚才算那一卦,真的找准了!
阿狗制住吴玉竹,金山、银山、宝山在众目睽睽之下挖出一个布包,打开之后取出里面的一本册子,交予主上。
方众妙拿来册子,对着火把一看,不由笑了,“《吴氏青囊》。”
村民们知道,那是册子封皮上写的四个字。吴氏指的是吴玉竹他们家,青囊是什么?青色的囊袋吗?
隐在人群中的一个童生低声为大家解惑,“青囊指的是医术。这册子是吴玉竹他们家传下来的一本医书。”
其余村民纷纷发出惊疑的声音,“什么?吴玉竹他们家是行医的吗?”
“我们为何从来没听说过?”
“他们家懂医术,怎会做账房,当木匠?四处行医不比当手艺人挣钱吗?”
在嘈杂声中,方众妙缓缓翻开第一页。
吴玉竹声嘶力竭地尖叫:“不准看!不准看!”她疯狂挣扎,却被阿狗死死按住。
方众妙瞥她一眼,而后逐字逐句念诵:“同庆十三年春,我为柳员外之女问诊,探得肺痨之重症,开降火清毒之方,留宿柳府,时刻关注病情。”
“未料当夜,柳小姐服下方剂,忽然咳血,子夜刚过,暴毙而亡。”
“柳员外怨怪于我,命人断我一臂,绝了我杏林之路。现今,我写下生平所学,留待后世传阅。”
“此方便是令我身陷万劫不复之地的罪魁,我百思不得其解,故而将之附在首页,望后世之人深入探究,寻我错漏。若此方有误,那么全天下的大夫都有误。我决然不信。”
念到这里,方众妙把册子翻转过来,对着村民们说道:“有识字的吗?来看看附在首页的方子与李大夫开给姚氏的最后一个方子是否一致?”
立刻就有几个识字的村民跑上前仔细查看。其余村民翘首以待,表情惊骇。
这册子是同庆十三年写的,从年龄上算,竟是吴玉竹的祖父吴景天所留!他们家以前真是行医的!因为误开方剂,害死了人,所以才改了行当。
那方剂能害死柳家小姐,自然也能害死姚翠花。这是一桩延续了几十年的冤案。总共三代人,离开故土数万里,都没能从这个轮回里走出来。
在不断的猜疑中,村民们听见那几人大声说道:“是,李大夫开给姚氏的也是这个方子!”
对上了!竟然真的对上了!吴玉竹诱导李大夫给姚翠花开了一张杀人方!她祖父就是这样害死了柳家小姐,她还说自己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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