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巳
“你是谁家的小狗呀?”
小肥狗不会说话,“呜”了一声,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好可爱……”
小姑娘对这种肥嘟嘟毛茸茸的小动物向来没有抵抗力,桃桃很快便缴械投降,忘了害怕,只一个劲地撸狗。
奶黄小肥狗又“呜呜呜”地叫唤了一声,在她掌心扭啊扭。
桃桃当即会意:“你是想让我把你放下来吗?”
小肥狗眸光晶亮地盯着她,又“呜”了声。
桃桃只能把它放回地上,见它扑棱着小短腿要跑,也忙急忙慌的捡起饭盒跟上。
别看这小肥狗腿短得都快看不见,跑得还挺快,桃桃一路跟在它屁股后面追,累得气喘吁吁。
可它到底还是太小一只了,天又这般黑,桃桃追着追着,它便突然消失不见。
这厢,桃桃正抱着饭盒茫然四顾,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何芸的声音:“桃桃,你怎么在这里?”
看见何芸的那一霎,桃桃有着瞬间的迷茫。
她这是误打误撞回到奶奶家了不成?
旋即,眼睛又倏地瞪大,手舞足蹈地与她比划着。
“妈妈!妈妈!我遇见了会引路的小狗仙!”
何芸简直一脸莫名,可看见桃桃大老远地跑来给自己送饭,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捏捏她的脸,颇有些嗔怪。
“天这么黑,你怎么敢一个人回来?”
桃桃仰头望着妈妈,笑得很乖。
“这天黑得是怪吓人的,总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可比起这个,我更怕你会挨饿……”
何芸闻言,笑得愈发无奈,可嗓音里终究是带着几分宠溺:“家里又不是没吃的,这年头还能被一顿饭给饿死不成?”
桃桃心道:姑姑也这么说,所以她没陪我来在打牌,嘴上却在说:“可我觉得这些菜很好吃,想让妈妈你也尝尝嘛~”
何芸盯着她看了半晌,终是什么都没说,轻声叹道:“可真是个傻孩子。”
这一夜虽是有惊无险,并未按照桃桃记忆中的轨迹发展,可一些本就存在的矛盾早已埋下祸根。
桃桃的走丢不过是激发矛盾的导火索,纵是她今夜不曾走丢,故事的走向仍与她记忆中的趋向重叠①。
这一夜,姑姑仍寻到新的由头与何芸吵了一架,吵来吵去,中心矛盾始终脱离不了“如何照料奶奶才是绝对的公平”。
这一架堪称吵得地裂天崩,好在最后也算是吵出了结果,三兄妹轮番照料老人,一人一月换着来。
因头月是大伯负责照料老人,次日,桃桃一家便启程回到了市里。
眼看周一就要考试,桃桃回房打开书包准备复习,一颗毛茸茸的小狗头霎时从书包里探了出来。
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桃桃惊得心都快蹦出嗓子眼,连忙捂住它的嘴,压低嗓音道。
“嘘,别叫!被我爸爸发现,你就完蛋了!”
她将书包背于胸前,蹑手蹑脚摸去了客厅。
客厅氛围很奇怪,爸爸和妈妈隔着空气遥遥对视着,似有无形的硝烟在其间弥漫,战事一触即发。
而突然抱着小狗仙,鬼鬼祟祟摸出客厅的桃桃俨然就是那场浇灭火星的及时雨。
险些就要因照料奶奶之事扯皮开战的爸妈同时扭头望向她:“你这是要干什么?”
桃桃闻言,足下一顿,支支吾吾:“我……”
她搜肠刮肚地在脑子里想了半天,都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书包里的小狗仙适时动了动。
爸爸目光当即就瞟了过来,眼看要露馅儿。
实在扯不出谎的桃桃一把搂住妈妈胳膊:“我突然想起来……老师说要买一本书!现在外面太黑了,妈妈你陪我去吧……”
她边扯谎,边拖着何芸往外拽,直至下了楼梯,方才松开她的手,轻声
询问着:“你又要和爸爸吵架吗?”
“可每次吵到最后,你们都会打起来,我很害怕……”
说至此处,她抬眼瞄了瞄何芸,见她神色无异,方才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剩下的话。
“其实……我时常在想,你既打不赢爸爸,又老是被姑姑她们欺负,为什么不走呢?”
“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呀,我一点也不喜欢爸爸,一点也不喜欢姑姑,我只喜欢你,只要妈妈你过得开心,我受点委屈也没关系的。”
何芸满目惊愕地凝视着桃桃,似是头一回认识自己女儿。
她也不是全然没动过要离婚的念,可他们这一代,有几对夫妻是没打过架的?
况且离婚这种事,怎么都称不上光彩。
哪一回他们夫妻两吵架,她回娘家没挨父母的骂?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来都没有人向着她。
与其说她舍不得那个男人,倒不如讲,她本就无枝可依。
何芸没接话,全程魂不守舍,桃桃也不想回家,索性牵着妈妈一同逛起了书店。
桃桃属于放养式长大的姑娘,爹妈甚少陪伴她,身边也没什么朋友,平日里除了看电视,便靠着来这件书屋蹭书看打发时间。
今日她更是带着目的而来,直奔二楼,抄起一本《爱犬长寿密码》如饥似渴地翻阅了起来。
而心事重重的何芸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抄起一本离自己最近的书。
那书是外国人写的,名字叫做《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很奇怪的名字,腰封上那行字却莫名戳中她的心事。
【我不恨任何男人,反正他们无法伤害我;我不用取悦任何男人,反正他们无法给我什么。】
说不清是种怎样的感觉,何芸又耐着性子随机翻开几页,漫无目的地看了起来。
一行行铅字赫然映入眼帘:
【女性的想象力受到抑制,是因为她们的生活被琐碎的家务和经济困境所束缚。】
【我希望你们可以尽自己所能,想方设法给自己挣到足够多的钱,好去旅游,去无所事事,去思索世界的未来或过去,去看书、做梦或是在街头闲逛,让思考的鱼线深深沉入这条溪流中去。】
【我们不应该让任何人或任何事来定义我们,我们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创作方向。】
……
待桃桃一目十行地看完大半本饲犬手册,已是九点。
晚上九点,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早该洗漱完乖乖去床上睡觉了。
桃桃匆匆将书放回架上,忙急忙慌地跑去找何芸,竟破天荒地发现她买了好几本书。
接下来几天,爸爸都没在家,独自一人回乡下去陪奶奶了。
何芸忙着看书,桃桃则忙着考试与饲养小狗仙。
小狗仙很乖,躲在她房间从来不吵也不闹,都已过去大半个月,妈妈也不曾发现。
有时候桃桃真觉得,它就是神仙变来守护自己的,自打遇见它,她的人生突然变得好平静,有股说不出的安定。
变故出现在两个月以后。
奶奶脑子里的瘤持续恶化,终是没能撑过那个冬。
次年春,爸爸妈妈又吵了一架。
这次吵架的原因是,何芸主动提出要离婚。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桃桃正在床上和小狗仙玩。
小狗仙说怪也是真怪,初见时像个圆滚滚的奶黄包,惊得桃桃直呼可爱。
如今混熟了,它反倒时常一脸高深莫测,萌萌的脸高深的眼,经常让桃桃觉着,它约莫是个人扮的假狗。
这厢,它又满脸无奈地避开了桃桃的摸头杀,在爸爸推开房门前钻进被子,隐去身形。
两天不到,爸爸便肉眼可见得憔悴了。
丧母与失妻两件人生大事同时压在他肩上,压得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
两年后,分居满两年的何芸顺利拿到离婚证,桃桃收拾好行囊,抱着小狗仙一同去了她所在的城市。
两年的时间虽不足以使这个曾经懦弱的女人大富大贵,却也让她脱胎换骨,有了能独自养活自己与女儿的能力。
失去了那个给她和妈妈带来暴风雨的男人,桃桃的初高中生活过得分外平静惬意,并于十八岁那年夏,考上心仪的大学。
大学所在的城市四季如春繁花似锦,何芸也刚好攒够了钱,母女俩一拍即合,索性买了套离学校很近的二手房,把根扎在了这里。
房子虽是二手的,却很新,前户主才装修完,便急匆匆出售,去了别的城市,何芸母女俩儿无疑捡了个大便宜。
开学的前一天,母女俩搬入新家,炒了几个拿手好菜,一同举杯欢庆。
这个夜晚,何芸借着酒劲说了许多从前都不曾对桃桃说的话。
他们这代人普遍都是多子家庭,何芸家也有三姐弟,不巧得是,她也卡在了中间,上头有个姐姐,下头又有个弟弟,自小性情懦弱,爹也不疼娘也不爱。
十七岁那年,她辍学打工遇见了让自己一眼万年的桃桃她爸。
她以为找到了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殊不知,那人才是自己此生最大的风雨。
她不顾父母反对,一心想要嫁给他。
此后的十余年,一直都在漂泊中度过,操不完的心,吵不完的架,从未拥有过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直至今日,她方才有了归属。
她捧着酒杯,絮絮叨叨一直说个不停。
入夜后,微醺的何芸已然酣睡。
桃桃则抱着小狗仙坐在自己房间的飘窗上眺望,感受万家灯火在自己足下绽放。
已经过去整整八年,小狗仙一如初遇时那般,仍只有巴掌大。
桃桃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他的脑袋,也不知是它年纪大了还是习惯了,再未似从前那般扭着脖子反抗,安安静静趴在她腿上。
时间一点一滴流淌着,舍不得去床上睡觉的桃桃就这般靠在飘窗上睡着了。
有白光一闪而过,小狗仙大变活人,霎时变成个身量颀长的银发男子,恰是姬泊雪。
姬泊雪如过去的无数个夜晚般,将桃桃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地放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