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追云
阿怜将苏思福的微妙的动作和神情尽收眼底,不由攥紧了袖中手指,垂眸细思当下的处境。
这上京中的事,怕远比她想得要复杂得多。
先不说这突如其来的惊马,眼前代表着官家态度的苏思福对谢琅除了敬意怕意,似乎还有些别的情绪,微妙极了。
虽然因为所获消息甚少,无法仔细去分辨这位微妙的态度代表着什么,但她直觉不太对劲。
因着跟父亲的赌约,她一头闯了进来,如今也只能谨慎行事,走一步看一步。
见那抹姝丽的倩影跟在苏思福后头越走越近,赵寅按着扶手逐渐坐正,在看到她身后紧紧缀着的谢琅时,却又眼睛微眯,鼻翼抽动,低头似无聊般地摩挲着拇指上代表着皇权的玉扳指。
他听说过这位表小姐的事迹,就是她让他那从小长在金窝里的小舅子当街失态,后又围在她前后不停地转悠,说不定哪天就要叫嚷着来让他赐一段良缘。
早前,皇后曾有意无意地在他跟前提过一嘴这姜娘子。
那时他正宠着虞美人,一月中只在必要的时候遵循祖制住在椒房殿。
皇后的意思,似乎是想将这姑娘迎进宫中来帮她固宠,不过他不愿助长皇后一党的势力,在皇后提起时只装作不察,对她口中的‘天香之色’没什么兴趣。
再美又能美到哪去?
都是人,又不是神仙,不过是第二个虞美人罢了。
更何况,他不是真的好美色,是因为对谢家势力心生忌惮,却又被孝道压着无可奈何,只能在这些小事上耍耍心思,赢得些许安慰。
可如今见了她真人才知,皇后当初的话竟没有半点作假。
只不过,得知她亲弟喜欢这姜娘子,皇后便再没跟他提过招她入宫的事了。
“民女姜怜叩见官家”
那姜娘子恭敬地跪地俯首,谢琅也撩起袍子同她一起跪拜。
“起身吧,”赵寅终于放过了被他转得发烫的玉扳指,幽幽目光锁定了她,“听魏娘子说,她身穿的骑服是你家专为她定做的?”
“正是”,她面无惧色,落落大方的样子全不似一个第一次觐见官家的商女。
经座上官家示意,阿怜接过那沾了汗水砂石和少许血污的骑服,眉眼皱都没皱,将骑服设计剪裁及考究的用料全面地介绍了一遍。
观她用词精简,语速得宜,魏萱眼里直冒星星,内心钦佩不已。
想她第一次面见官家时,慌忙之下不知做了多少小动作,就是再次面见,也免不了紧张流汗,这姜怜却如此沉稳,果真是个女中豪杰。
自姜怜来了御前,坐席之间的世家、官员皆是静默无声,盯着这传闻中的英国公府表小姐细瞧。
不仅模样生得似水月洛神,气度和思量也绝非池中之物,哪怕只是个身处末流的商女,也不敢叫人小看了去。
等她说完,赵寅不禁目露欣赏,拊掌笑道,“好,今后击鞠日,诸位郎君女娘的骑服,就全由你们铺子供给。”
“待回宫去,我亲题一牌匾赐下。至于采买一事,自会有官员上门联系,不需你多去操心。”
见此事尘埃落定,阿怜舒了一口气,拱手跪下再次拜谢圣恩。
有了官家御赐的牌匾,她手里的成衣铺子,从骑服到常服,算是都有了保障,只怕全天下的人都要抢着来买,不用她再去操心来客。
只是经历这么一遭,她风头太盛,在京中又无根基,不禁生起了别的担忧,因故,面上的笑意掺了几分假,不如身侧的谢琅那么灿烂纯粹。
“表姐真厉害!”谢琅是真心为她高兴,不曾多想,一旁的的莲月和魏萱也是。
座上熟人裴玉或许想得多些,看向她时眼里时虽有贺喜,目光却也含着几分沉重的掂量,还微微启唇,似想告诉她什么,只是不适合在这场合说。
阿怜当即决定,明天要去会会裴玉。
官家上座,谢玫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赵寅的脸色,咬唇犹豫几秒后,招来刘姿耳语几句。
刘姿点头领命,眼见着往英国公府的席位去了。
坐在赵寅不远处的崔焕不禁有些神游,这样的姜怜让他想起了多年不曾往来的大秭。
从前姐弟三人出去瞎玩,向来也是大秭拿主意,虽有年龄的缘故,但大秭骨子里的沉稳是最肖似他们父亲崔麟的,就连那为爱奋不顾身的性子都跟父亲雷同。
崔府内至今供奉着父亲第一位夫人的牌位,父亲每隔几日就要去亲自打扫祭拜;而大秭为了那姜家的姐夫也是,即使与父亲断绝关系也要嫁过去。
不过,父亲向来明事理,既娶了他们的生母,便恭敬如宾,以礼相待,有了他和小妹后也是悉心教导,从不假手于人,因此,他们对那位早逝的夫人只有惋惜感慨,并无怨怪之意,在大秭离去后,还曾劝父亲放下心中成见,去信一封与大秭和解。
尽管父亲不说,但他明白,父亲还是想念大秭的。
此番这外甥女回京,或许能带回府去,与父亲见上一面,以解相思。
第134章
裴府。
裴莼本跟着母亲魏氏一同往马场去,中途惊觉掉了半边耳珰,只好骂了句倒霉,急匆匆回府来换。
摸着耳珰出府时,忽注意到府门前多出来的马车,便随口问了句,“这是哪家的马车?”
门口候着的小厮回,“小姐,是那英国公府姜娘子家的”
“是她?”,裴莼脚步一顿,凝神将那马车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马车虽不破,但也绝不能说是富贵,一眼望去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裴莼翻着眼白轻嗤一声。
刚得了官家御赐的牌匾,也不知道去换个好点的车架,将这东西拉出来,真不怕被人笑话,英国公府竟也由着她丢脸。
“果真上不得台面”,裴莼没好气的嘀咕一句,提着裙子钻进马车,边整理裙摆边抱怨道,“还抛头露面,私会外男,也不知哥哥跟她往来做什么”
府内,阿怜已跟着领路的
小厮进到了裴玉的院子里。
“娘子请,我家郎君就在厢房里等你”
莲月有些慌张地拉住她的手,“小姐,你一个人去?”
阿怜回握她的手,接过她拎着的包裹,低声道,“放心,聊完就走,左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不碍事的”
“好……”,莲月不甚放心地点点头。
安抚住莲月,阿怜移目看向那紧闭的门扉,渐渐抿唇。
也不知这裴玉是有什么要紧话说,将会面的地点定在了他院中,而不是两人常约的那家茶楼。
往常在裴府交接,不过是府门匆匆一叙,未曾到他院中做客。
她一女娘,若非早已认识裴玉,且信任他的为人,怕是不会答应来此赴约的。
尽管心绪杂乱,推门而入时,她已习惯性地换上了亲切自然的笑脸。
“听说裴兄最近查处了几个侵占百姓良田宅邸的官员,想来定十分忙碌,因此未曾来府上叨扰”
裴玉原本正坐在桌旁喝茶,见她来了便放下茶盏起身迎她,听见她这番话,摇头失笑道,“莫说我忙,明明是你忙。”
“京中都说,那姜娘子每日都要巡检铺子。从城北到城东,再到城南、城西,绕上一大圈,最后才回英国公府去。”
话毕,他目光下移落在她手中包裹上,“你怎么次次来都送东西与我?”
他垂眸顿了片刻,自然而然地接过阿怜手中的包裹往回走,叹气道,“身为监察御史,从前为了避嫌,旁人的礼我一概不收。”
阿怜跟着上前的脚步一滞,张嘴欲要解释,“这些……”,却被裴玉一阵清朗的笑声打断。
“瞧把你吓的,”他回身掀起袍子坐正,眉眼明朗得如同晴光映雪,“怜妹送的,我都一一收下了,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阿怜被他逗得心情忽上忽下,背脊上都出了些冷汗。
“因为怜妹,”裴玉嘴角带笑,并起食指和中指戳了戳太阳穴,“聪颖非常。”
“就是对我有所求,也不会是令我为难之事,顺手便帮了。”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冰冷,“不像那些奸佞之臣,胃口之大,贪财揽银都算小的。”
阿怜对公务上的事一无所知,就算是知道也管不着,只安静地上前坐下,提着茶壶为裴玉斟满了茶,义愤填膺道,“所以,就是要有裴兄这样正直的人去治他们才好!”
如绿芽破开冰层迎接料峭新春,裴玉忽又轻快地笑了起来,抬眸看向阿怜时目光专注而柔和,“嗯,且看我好好治他们”
又喝了几口茶,两人才聊起正事。
“你可知道广平侯府?”
阿怜皱眉思索,“听说过,但还未曾与他们打过交道。”
“第一位广平侯跟随大梁开国皇帝南征北战,也是个英雄人物,”裴玉感慨道,“可奈何家门不幸,近百年来,子孙三代都不成器,如今的广平侯世子更是成了个整天只知道斗蛐蛐逛花楼的纨绔。”
“上京当中人人都清楚,广平侯府入不敷出,库府亏空,只剩下个表面光鲜。”
阿怜点点头,“若是子孙撑不起来,就算家业再大,溃败也是迟早的事。”
话毕又凝眉问裴玉,“可这与我有何干系?”
“直至昨日,都还与你没干系,”裴玉叹了口气,继续道,“广平侯府刚办了一场喜事。”
“他们的亲家非公侯世禄,非官职加身,乃是上京沿袭百年,势力最大的布匹成衣铺子陈家。”
“昨日官家钦点你家直供骑服,又说要赐你牌匾,我看那广平侯世子夫妇脸都黑成了碳。”
“广平侯世子是个小心眼的,他的岳丈又在上京商行中位列元老。”
“余下的,我不说你也知道。”
从裴玉说起喜事时,阿怜就有了猜测。
这场姻亲实则是一场交易,广平侯府看中了陈家的银子,陈家看中了广平侯府的爵位,意图借此让子孙跻身上流。
商人争利不惜见血,她得了官家牌匾,动了陈家的地位,必然躲不过他们的打压和报复。
阿怜的心情有些沉重,又不禁为来时的忧虑感到惭愧,感激道,“多谢裴兄提醒,若非你及时告诉我个中情况,我恐怕要吃一堑才能发现不对。”
……
“第十箭!”苏思福高声叫道,“诸位郎君可看准了靶心再松手”
扎如刺猬的红心木靶的对面,众郎君彼此之间隔约几仗远,面色各异地屈肘往后,夹住箭桶中的最后一支箭,逐个搭上弦拉弓。
站在最中的谢琅面若冠玉,身姿如松,修长的手臂挽弓如满月,肌肉偾张之下,弓弦似纹丝未动,在他手中乖巧非常。
从看台远远看去,只见他侧脸如刀削般挺阔,下颌微抬,凤眼微眯,目似寒星,鹰隼般锁定了那小小的红圆靶心,似乎连呼吸都凝滞了。
箭羽脱手而出的刹那,“咻”的破空声由近及远,锋利的箭头直奔靶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折了原有的箭矢,没入靶心,直至箭身过半才停。
谢琅见状,得意地勾唇仰起下巴,挽花收弓横放身前。
看台上几乎同一时间响起女娘的喧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