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追云
阿怜依言停住,回眸望他,“怎么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里?”
谢琅指向石桥不远处,立于湖畔的那方亭子。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道凭水的红栏杆和铺着青瓦的翘角亭顶,湖旁的芦苇于微风中荡漾,湖面波光粼粼,金光闪闪,静谧而美好。
阿怜反应了一阵,才忆起入府时她曾带着莲月在那处休憩,当时谢琅的三姐谢韵正在府内办曲宴,府中贵女以花入馔[1],而她对花粉过敏,远远望见谢韵正往她这边来,刚到府中不知她为人,又不想凑那热闹,便在亭中做了一番掩饰。
路过亭子时谢韵果真停了下来,似想邀她一起赴宴,却在看见她满脸‘疹子’后改口,叫她赶紧回去休息。
“记得”,阿怜点点头,望着谢琅等他的下文。
谢琅的脸有些红,眼神也有些躲闪,“其实……与表姐的初见不是在母亲院中,而是在这里。我从这处望见了你,你没望见我。”
“那你都看见了?”
谢琅应道,“嗯,都看见了”
思及那突兀送来的中药,阿怜恍然大悟,“原来你当时就想——唔”
谢琅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阿怜的嘴,宽大的手掌几乎覆盖了她的下半张脸。
“唔唔!”阿怜拍打他的手背,眼睛瞪得老大。
谢琅的耳朵红得滴血,“表姐知道就好,何必非要把我的心思说出来?”
这时候倒懂害羞了,在临湘苑的时候不知是谁没羞没臊,一会央这个,一会求那个。
得了她眼神保证不再提此事,谢琅才松开那只手,收回背在身后。
阿怜戳戳他的胸膛,“我说了,在外边别对我动手动脚!”
“表姑娘!”
远远传来的呼喊如一道惊雷,阿怜瞬间撒开了谢琅的手,谢琅撇嘴低头幽怨看她,到底没说什么。
“世子爷”
那小厮在他们面前停下,先跟谢琅问了好,才对阿怜道,“表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让我好等!”
他说着递出一方长条请帖,阿怜接过一看,只见上头写着两个笔力遒劲的正楷大字,‘崔府’。
第137章
得知阿怜要去崔府,谢琅本想同去,“崔家也是我的外祖家,就算没有请帖,我也能登门拜访,算不得失礼。”
可阿怜思前想后,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决定一人独去。
这请帖未经过
姨母,直接到她本人手上,署名的是舅父崔焕,字里行间未提到英国公府的人,反而多番提及身在江南的娘亲,说思念大秭,想请她去府上叙叙旧。
虽不知那传闻中得朝中百官尊敬的外祖是否对此事知情,但想也知道,舅父此举多少与他有关。
自懂事起,她就没见娘亲跟外祖家有过往来。
江南和上京虽距离遥远,但正常人家嫁女,也不至于一年到头连书信都没得一封。
儿时不懂事,她曾出于好奇,问过娘亲关于外祖家的事,“逢年过节,总见圆子妹妹筱儿弟弟他们有外祖家送来的贺礼,那阿怜的外祖呢?怎么一次都没见他来看过我?”
娘亲闻言笑意凝滞,久久不语,爹爹忙从娘亲怀中夺过她把她抱走,训道,“阿怜,今后这话不许再问了,你娘会伤心的,知道了吗?”
她虽还不懂,却也不想叫娘亲伤心,于是郑重点头,“阿怜知道了,往后再不问了”
后来长大了些,每每中秋除夕团圆时,总见娘亲在窗檐后偷偷抹泪,更有一次,窥见爹爹陪同娘亲在后院烧纸钱祭拜,便明白了外祖家的事怕没寻常人家那么圆满。
娘没亲口告诉她外祖家到底如何。
她所有对崔家的了解,始于上京前爹爹的坦白,而后便是来京之后自行获取的消息。
此去必是有许多私密话要说,若谢琅在场,反倒让人不好开口。
马车悠悠停在气派的崔府正门,一下车就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仆来迎,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崔府的老管家。
不同于迎来送往的英国公府,崔府内家仆稀疏,空旷而安静,一路走去只有蝉叫鸟鸣,流水声声,似乎连树上的花都开得收敛许多。
进了翰墨居,只见一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中央,因眉毛长髯银得发亮,他身上那墨黑肃穆的长袍便显得越发黑沉。
他的皮肤上有许多苍老的褶皱斑痕,那双眼睛却似装着江河湖海,深邃而平静。
不过,看见她的那一刻,那双眼波澜骤起,似有云雾积聚,雨水将落,泛着似愁似怨似喜的碎波。
“阿怜见过外祖”,她收回视线,恭敬跪地行了个大礼,而后挺直上身,不带丝毫惧色,平静地直视那威严十分的老者,“第一次前来拜见,本应尽当隆重,可事发仓促,父母又不在身侧,阿怜也不知该如何准备,只得略带薄礼前来,实在惭愧。”
听了她这一番话,坐在一旁的崔焕有些急,忙伸手道,“无事,碍不着什么,你先起来,过来坐”
阿怜看向他,颔首后起身,“多谢舅父体谅”
外祖名为崔麟,年轻时是当之无愧的麒麟之才,游学所过之处文人争相去见,地方豪强多在府内设宴,或赠他宝物银钱求他墨宝一幅,如今虽已不再上朝,其旷世之名依旧震荡朝野,更无论,朝中许多身居要职的文官是他的得意门生。
当年为外祖母抗婚,怕是他此生唯一的出格之事,若非外祖母病弱早逝,想必如今又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他还没说话,眼眶却已全红了,看着她,又似在透过她看别的人,哀伤怀念,戚戚难言。
“你叫阿怜?”他的声音里也有些上了年纪的浑浊。
观他反应,阿怜心里有了底,便大方回,“家中长辈均这样叫我。我大名乃姜怜,姜为炎帝姜,怜为‘心令’怜。”
“你母亲……现在可好?”
“姜家虽是商户,却祖产丰厚,几百年来富贯江南,父亲又对母亲爱重万分,府内事务全都由母亲说了算,加之祖父祖母因当年的事心存感激,含饴弄孙,与母亲关系和睦,母亲自然是过得没有一丝不畅意。”
崔麟唇齿颤动,刚点头说了声好,阿怜便话锋一转,“只有一事,常让母亲偷偷抹泪,伤心不已。”
“何事?”崔麟眼里泪光闪烁,已是猜到几分。
“因思念外祖,却常年无有音信。”
“爹爹曾说,娘亲当初随他去江南前,曾想着来崔府做最后的拜别,无奈刚因祖父的事求过外祖,而外祖当时放话,帮完那次就没她这个女儿,因故,娘亲迁居江南至今二十余年,不敢主动联络。”
“我……”崔麟呐呐不敢言,二十年前,他确实在气头上说过这话。
对这个亡故爱妻留给他的唯一的念想,他如珠似宝地宠着,即使再娶,也郑重问过年仅四岁的她的意见,娶得也是素有贤名的傅家长女,婚后府内和谐无事,崔鸢亦被他们教养得极好,是京中闻名的贵女典范。
可当初崔鸢执意要嫁姜源,他因姜家乃商户,护不住她为由百般阻拦,谁料崔鸢竟一意孤行,说就算与他断绝关系也要嫁,一年不见,再次求上门来时,也是为他姜家的事。
承诺会帮忙之后,他忍不住劝,“我早就说过,鸢儿,他们姜家不过是一富裕的商户,真出了什么事,连自身都难保,更别说护着你。你不欠他们什么,等爹帮完这次,你不若跟他和离,再回崔府来......”就算一辈子不嫁都无事,爹养你。
崔鸢却不领情,摇头道,“爹,我和夫君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你如何能说出这样令人心寒的话?”
“您当初若真心爱慕母亲,就能理解我如今的感受。可您却将我所爱之人贬低得一文不值,还曾找人去打他伤他,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迫他离京。”
崔鸢的话字字锥心,她失望哭道,“您到底是真心爱母亲,还是因当初的往事执念太深,所以才要留着我弥补你无处安放的愧疚?”
“当年没能从旁人手中护住刚生产完的母亲,致母亲中毒早死,您放不下,就要从我身上找补?”
“可要不是父亲你身居要职,行事激进,母亲又怎会……”
“你住嘴!”他深呼吸背过身去,额角青筋暴起,负手咬牙道,“好好好,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今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往后我崔家,不欢迎你这姜家妇!”
自那以后,便是崔鸢随姜家迁居江南,二十余年没有任何往来。
他心里的气早就消了,却怕崔鸢心里藏恨,不敢贸然去打扰,没想到,崔鸢也记着他当年的气话,不敢递信来京。这么一耽误,当初那个尚在襁褓的孩子都出落成了如今这副成熟稳重的模样。
见外祖握紧楠木椅扶手,无声哭泣不止,似有诸多哀伤不便与人言,阿怜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舅父崔焕,崔焕亦是满脸为难,垂眸思虑片刻,起身安抚崔麟,又对她道,“阿怜,今日就到这吧,往后你若想再来,随时来崔府,我会吩咐下去,只要你说你是姜家女姜怜,没人敢拦,定以贵客之礼相待。”
阿怜起身带着莲月行礼告退,刚要走,就听外祖父挽留道,“今日是我失态,往后我亲自递贴去,还望你不要嫌弃我老旧古板,且抽空来陪我说说话。”
“我想多听听你和你母亲在江南的事,”他开口带着几分别扭,却把姿态放得很低,“若有机会,还望你帮我带口信去,我想和她见上一面,无论在哪”
“你长这么大,外祖还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改日你来挑挑,只要是我崔府有的,或上京有的,都任你拿去。”
莲月眼睛瞪大,阿怜亦面露震惊,刚来时的紧绷和试探全都歇了。
刚来上京时,她没想着借崔家的力,只想着不给她带来麻烦都是好的,本以为这二十年的旧怨需得花好一番功夫才能解开,却没曾想,如今只是坐下来说了几句真心话,就让崔麟软了态度,瞧这意思,竟是希望她常来崔府陪伴,她心里动容,当即嘴甜应道,“多谢外祖,外孙等您来贴,改日再来府上叨扰。”
……
跟陈家暗中较劲未止,成衣铺子虽然十个有八个在亏损,却也能靠着往日的盈余撑下去,阿怜便没过多去忧心。
果然,陈家许是嫌这种方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想继续消耗下去,便出了新的阴损招数,在坊间造谣生事,说她家为了牟利,成衣铺子的布料都是次等货,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几天,已荒谬到她家去扒死人身上的衣服。
明眼人都知道信不得,可无奈哪都有跟风和自诩旁观者清的人,说没有空穴来风的道理,她家的布料或大或小,问题肯定是有的。
阿怜也是头一次遇到传播这么快这么广的谣言,没跟谢琅说,就带着裴玉去了上京商行,亲自找到了陈柳生的跟前。
“陈老伯,我叫您一声老伯,是尊你为前辈,你却不顾半辈子清誉要来造我商铺的谣言,我只能把你跟那些地痞流氓看作一类,叫你无赖或许更恰当些。”
“你!”有好事者在一旁看着,陈柳生嫌丢了面子,‘蹭’地站起,手指几乎快指到她门面上,“你这女娃,满口谣言,凭空污人清白,有谁见着我亲口造你的谣言了?无理至极!快,把她扔出去!”
第138章
“御史台在此,
谁敢轻举妄动?”裴玉掏出怀中令牌示于人前,凌厉的眼神左右扫视一番,那些涌上来的小厮便先后停了脚步,讪讪对视后朝陈柳生望去。
陈柳生拱手道,“裴大人,陈某平日里乐善好施,如今又是广平侯世子的岳丈,实在容不得别人这般诬蔑。还望您通融通融,莫要任由她在此生事胡闹。”
半是威逼半是恭维的话裴玉听得多了去了,只皮笑肉不笑地收回令牌,冷声道,“陈伯要是没有做下这造谣之事,又何必惧怕姜娘子上门来讨说法?”
“你这……”陈柳生目含怒意指着裴玉,气得发抖,忽哼了一声,将袖子甩得猎猎作响,负手于身后,“都说裴大人执法公正,可今日你明明有意偏帮这女子,就不怕官家怪罪?”
裴玉从容一笑,拱手举至略高于头顶处,高声反驳道,“陈伯此言差矣。姜娘子乃官家钦定的供货商,如今种种谣言甚嚣尘上,我御史台当然有必要查个清楚,若谣言属实,自会亲口禀明官家——”
他斜眸看向陈柳生,手也放下来,“可若是有人捏造是非,我也绝不会姑息!”
“多谢裴大人,”阿怜腰背挺直,含笑看了裴玉一眼,又正色道,“若非找到了人证物证,我也不会求裴大人陪我前来,亲自向你讨个说法。”
“珠一珠二,把人带上来!”她冲后头道。
眼见两个熟悉的面孔都被草莽壮汉挟持着带了过来,陈柳生顿时慌乱地倒退了几步。
平日里跟陈府有往来的商贾也挑眉面露了然之色,这两个人是陈家家仆,平时深受陈柳生倚重,他们见过几次,就是不知道,这看起来并不狠辣的姜娘子是如何让两人松口愿意作证的。
自是威逼,官家,英国公府,崔家,轮番来上一遍,只要他们还想在上京活下去,就不怕他们不松口。
阿怜扯起其中一人肩膀上的布料,手腕内侧因用力而绷得发白,“说说,你的主子交代你做了什么?”,话是对着这人说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不远处的陈柳生。
等这爪牙战战兢兢地交代完,商行内一时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