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他又做了一长篇的自我介绍,平安心想,说好的口不能言语呢?怎么是个碎嘴子……
“你今天第一次来文华殿,趁着师傅们都没到,我带你四处转转。”
小孩子之间天然相互吸引,平安稀奇古怪的朋友多,一时对珉王无感,而珉王从小没有朋友,只跟后宫妃嫔、宫人太监打交道,自然稀罕孩童间的友谊。
平安也听说过李家祖先定下的变态规矩,皇子在出阁读书之前不能听戏曲、不能闻丝竹之音、中秋不能看鳌山灯,交朋友更是奢侈的事,有同龄兄弟的兄弟姊妹尚可以玩耍,可珉王唯一的兄弟璐王都快三十岁了,能给他当爹了,姐姐早几年还愿意带着他玩,自打他六七岁开始就不愿意了。
珉王分析原因:“大概是因为姐姐长大了。”
“……”平安心想,有没有可能是你长大了。
珉王八岁以前,都是由丁公公带着读《孝经》的,而且他长到这么大,除了必要出席的祭祀活动,还没怎么出过宫门呢。
平安有点惊讶:“难怪马球赛那么大的事都不见你人影。”
珉王道:“其实我偷偷混出去一次,看过你们训练,但是没办法,宫里约束皇子比约束公主严苛多了,马球赛那天,他们对我严防死守,愣是出不去。”
两人在文华殿转上一圈,平安开始对珉王有所改观,皇家这样养孩子,真的很难养出正常人啊,而珉王虽然精神状态待定,但至少看起来很鲜活,平安猜测,他娘亲应该是个很有趣的人。
如此活泼开朗的少年,为什么会被杨贯记录成一个残疾人?
鉴于杨贯的主观叙述稀烂,但客观叙述极少出差错的特点,平安分析,珉王应该是生过一场大病致残了,比如脑膜炎一类。
毕竟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随便一场重感冒都有可能要人命,致残就更有可能了。
平安一想到皇帝大叔中年失去芝兰玉树的长子,晚年幼子又重度残疾,不知该有多心痛,看向珉王的目光都变得慈祥了。
而现在的珉王,还在为找到新朋友傻乐呢。
他跳过门槛进入博兼堂,堂内炉火烧的旺,立刻就解开披风,露出团龙纹的红色常服。
平安立刻将他裹了回去,推他到离暖炉最近的地方:“殿下,你坐下,坐下说。”
珉王愣愣地落座。
“快给你们殿下倒杯水。”平安又叮嘱道:“三春倒寒,要多喝热水,别减衣裳。”
珉王指着他问丁公公:“他咋了,中降头了?”
丁公公以前觉得殿下和娘娘的行为挺难懂的,原来跟陈公子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陈公子可能是关心您吧。”丁公公笑得很勉强。
“可是本王有点热……”他其实更想坐后排窗边。
“热就对了,我祖母说过,春捂秋冻,咱们这个年纪一定要注意保养。”平安道。
“咱们这个……年纪?”
……
乾清宫,东暖阁
胡学士、赵学士和陈庶常各自阐述了自己的教学方法,教育理念,以及提前备好的教案。
自来教授皇子,都是按照师傅们自己的规程,不会强求一律,因此皇帝只是听着,不置一词。
又面对三位翰林院官员,沉声叮嘱:“皇子皇孙身负天下国家之责,朕爱重他们,故而寻良师教导之,寻益友陪伴之,望卿等殚心授业,切勿宽纵。”
说着,从太监手中接过一柄戒尺,交到胡萦手中:“从来设教之道,严多而益,宽多而损,倘不率教,卿等可用非常之法,扑作教刑,略施薄惩,不必知会于朕。”
三人躬身应是,依次退出殿中。
看着三人的背影,皇帝略带欣慰之色。
有博闻广识的明师,有书香门第出身的伴读,良师益友皆已到齐,皇帝想象着,此刻的博兼堂应当已是书声琅琅,秩序井然了。
……
珉王还在为平安突如其来的关怀感到蒙圈,他的三个侄子联袂而至,一个十岁,另两个八岁,相貌差不多,老二老三甚至连高矮都差不多,珉王教平安以发型区分他们,因为他们的母妃喜欢不同的款式。
“还有一个小老四,年纪还小,就不来了。”珉王对平安道。
璐王的长子李宗宪,是个老成稳重的性子,用珉王的话说,就是“宗宪小夫子”,另外两个孩子效仿大哥,举止都很得体。
平安给三位皇孙见过礼,他的老熟人们才陆陆续续地进门。
学堂里一下子喧腾起来。
当值的太监都傻了眼,这宫里从未同时出现这么多孩子,且这些孩子们好像一见如故似的热络,如果说陪读的小公子们相互认识不足为奇,珉王殿下为什么是最亢奋的一个?
太监甲担忧地看着房顶,感觉房梁上的灰尘都在扑簌簌往下掉。
“胡师傅赵师傅陈师傅怎么还不来?”
太监乙揉了揉进灰的眼睛:“三位师傅去乾清宫见驾了,想是陛下有话叮嘱。”
“再不回来,屋顶都要掀翻了……”
第96章 场面之惨烈,无异于吊起……
“师傅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所有人弹射起步,各自回到座位上坐好。
平安原本被安排在靠近炉火的位置,但为了“照顾”珉王,跟他调换了。
珉王被迫穿着厚厚的毳毛披风,烤着火,觉得自己像一只蒸熟了的汤圆。
可是平安是为他着想啊,连他爹都没关心过他穿了几件衣裳,便也不好意思强行脱掉。
胡萦在外面就听见呜呜渣渣的吵闹声,铁青着脸,怒喝:“成何体统,刚刚不在座位上的人,统统站起来。”
除了璐王家的三个“小夫子”,其他人陆陆续续起身,带动桌椅发出支呀的声音。
老人家花白的胡子都给气歪了,极想给手里新得的戒尺开开光。
这真是他带过的最闹的一届皇子——尽管只有一个,但其他这些五脊六兽尽可以算在他的头上。
赵师傅劝他:“还是要慎重,再说不要误了吉时。”
皇帝给他们这柄戒尺,却也说了是非常之法,开学第一天就打皇子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至少要先指明正误是非,再犯错才能惩戒,否则不成了不教而诛了吗。
而他所谓的吉时,就是开学典礼——释菜礼。
胡萦更气了,他们之中最小的都已经七八岁了,又不是四五岁的蒙童,不懂得上学的规矩吗?
赵师傅又道:“蒙童反而好管,最难管的可不就是人憎狗嫌的七八岁么。”
胡萦叹出一口气,将戒尺压在案上。
陈敬时用仅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几句,两位学士连连点头,可行,就这么干!
胡萦面色稍霁。
于是师傅们与皇子皇孙相互行礼,然后伴读们给师傅行礼,三位师傅便带他们着到文华殿的后殿举行释菜礼。
释菜礼就是给至圣先师献菜,祭品是芹、藻之类的菜蔬,还有枣、栗之类的果子。
然后由胡师傅上香,其余师傅带着他们行四拜礼,以此表达对孔子的尊敬和感恩。
平安第一次参加这样隆重繁缛的礼仪,之所以说它繁缛,是因为文华殿中不只有孔子神位,还有思子,颜子,曾子,亚圣孟子,以及东西十二哲、六十二儒的神位……要把他们都拜一遍,礼节还各不相同,等到全部完成时,已经接近正午。
孩子们这辈子加起来也没磕过这么多头,各个腰酸背痛头晕目眩,连门都不知道在哪个方位了。
太监甲一头雾水,跟礼部拟定的流程有出入啊,不需要都拜吧?
太监乙压低了声音:“没看出来吗?三位师傅故意磋磨他们。”
到了中午,胡学士和赵学士一起回了翰林院,今日是陈敬时当值。
午膳在隔壁馔堂,也可以用来喝茶休息,珉王坐在最上首,其余的孩子在下首陪着,师傅们则另有休息之所。
孩子们磕了半天的头,又饿又累,都顾不得光禄寺的膳食合不合口味了,专心埋头吃饭。
食过半饱,才恢复了平时的智商。
“不对呀,咱们是不是被耍了?”刘厦道。
珉王也觉得不对,今日的礼节比去孔庙祭祀时还要繁琐。
他搁下筷子,对众人道:“你们等着,孤去把礼部的流程偷来,一看便知。”
言罢便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几人都很好奇他要怎么偷,跑到门前,叠罗汉似的探出一摞脑袋。
只见珉王朝着刚刚充当礼赞官的太监走去,然后一个趔趄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哇!有蛇!”
那太监也原地一蹦跶,回身去找:“殿下,哪有蛇?”
珉王指向花圃地方向:“朝那边跑了,快去抓,要是溜进博兼堂里吓到师傅,麻烦可就大了。”
太监深以为然,立刻召唤人手,到花圃里抓蛇。
珉王悄悄撤离,从袖中掏出一个劄子,一边走,一边得意地朝他们招摇。
孩子们凑在一起看过劄子,果然不出所料!
平安这会儿头还晕着,立刻就想到,一定是小叔公的损招。
“胡学士、钱学士为人耿直,想不出这种办法,想必是陈师傅……”
珉王话说到一半,才恍悟到陈师傅是平安的小叔公,又把话憋了回去。
刘厦道:“没关系,我们自有办法对付他。”
“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们还是别触他霉头的好。”珉王没想到,这世上比自己胆子还大的家伙,居然还有这么多。
王实甫道:“殿下放心,我们保准不犯学规,也能给他个下马威。”
珉王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
跟这些娃相处不到半日,他已经觉得自己前几年都是白活了。
平安好心提醒他们:“你们不要冲动,我小叔公可不比郑先生。”
刘厦却不以为然:“双拳架不住四手,他再有学问,架不住我们人多。”
几人一合计,制定好一套车轮战术。
见他们信心满满的样子,平安也只好不再劝了,总是扫兴会失去朋友,更重要的是,谁不想看神仙打架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