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别用脏手揉眼。”陈琰道。
“昨晚没睡好。”平安故作随意:“研究所有点事,我进宫来着。”
陈琰笑道:“你们还真把那研究所像模像样地开起来了。”
平安提到研究所,总算没那么心虚了:“是啊,陛下特意遣了几个年纪小的宫女太监来帮忙呢。”
陈琰也不再问他具体在研究什么,小叔或许还能听得懂,他是完全听不懂的。
“爹爹,没什么事,我回房了。”平安道。
陈琰应了一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觉得哪里不对,孩子今天怎么这么有礼貌?
等他得知的事情始末的时候,小郑先生都已经被平安捞出来了……
郭恒最近实在太忙,等他腾出手来打算从中调和的时候,才知道被人捷足先登了。
又听说陈平安小朋友瞒着所有人大闹凌霄殿,去圣驾面前求情,还去诏狱里上下打点,比较庆幸的是因为跑得急没带钱所以没有行贿——火气蹭蹭往头顶蹿。
他吃准了陈琰舍不得揍儿子,趁其不备直接将陈平安拎进签押房。
平安先前给自己算过一卦,卦文说他三日之内有血光之灾,便提前把家里的书房清过场了,什么掸子、镇尺,所有长条形物品都藏得严严实实。
谁知还没回家呢,先被二师祖拎了过来。
郭恒沉着脸栓起门来,拿出一柄戒尺。
平安吓得双下巴都出来了,这不是郭琦同款吗,怎么给带到衙门里来了?
他开始慢慢往门口出溜。
“跑什么?不是很能干吗?”郭恒沉着脸:“伸手。”
平安将手背到了身后。
“三,二……”
二师祖淫威之下,平安又把手伸了出来。
郭恒只捏住他的左手。
“啪”地一声,平安一哆嗦,把右手缩了起来。
郭恒心里头又气又笑:“缩那只有用吗?”
平安摇摇头,眼泪就甩了出来。
这孩子真哭起来几乎不作声,只是吧嗒吧嗒掉眼泪,眼眶鼻尖都是红的,可怜兮兮的样子,郭恒瞧在眼里,险些下不去手。
“小小年纪遇到了难处,就该立刻告诉长辈,怎么敢擅自做主?”郭恒问。
平安小声道:“我本来是想跟我爹说的,可转念一想,我爹也没那么大本事啊,还是得跟您说,可转念又一想,那不是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吗?我直接去找陛下,不牵扯任何人,不是更利索吗?”
郭恒又打了他三下:“你哪来那么多转念一想?”
平安疼得肩膀一缩,他长这么大都没怎么挨过打,连重话都没听过几句,眼泪掉得更凶了。
“你真以为自己好大的本事?陛下和罗指挥使看在你年纪小,不计较你的失礼,愿意给你一些方便罢。
“还学会装哭了,说什么‘你爹不着家’的话,你爹几时不着家过?”
平安抬起头:“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郭恒气得又敲了他好几下。
昨日乾清宫议事,皇帝见到陈琰第一句话就是让他不要总不着家,十数道目光齐刷刷看过去,陈琰人都僵住了,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平安想象着老爹当时的窘迫,险些破涕为笑,可他深知正在挨揍的小孩笑出声来会是什么下场,咬着嘴唇把两辈子的难过事都想了一遍。
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他们心胸宽阔,不跟我一般见识,这样不是很好吗?您不用冒险得罪陛下和同僚,郑先生也被捞出来了,我一个小孩子要救老师,又没人可以指摘什么。”
小嘴叭叭的,又给自己换来一顿戒尺。
郭恒记着数,打足了二十下,才搁下戒尺,苦口婆心地说:“往后要记住,陛下有事垂询,你当知无不言,可你有下情,却不该越级陈禀。”
“为什么?”平安问。
郭恒打开书案抽匣,拿出一枚银章给他看:“你可知道,我朝三品以上官员都有这样一枚银章,盖有此章的奏本可以直达天听,除了陛下任何人不得拆封。”
平安点点头,他知道,这叫银章密奏。
郭恒又道:“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真的使用这枚印章,因为你与皇帝走得近,遇事就写密折,别人会怀疑你进谗言,会被同僚排挤、攻讦、甚至断送仕途。”
平安呆住了。
郭恒又道:“平安,你很有几分灵气,讨人喜欢,可你难道永远不长大吗?我与你大师祖还能在朝几年,还能护你几年?
“你若资质平平永远不涉足官场,随你怎么淘气,我们管你一辈子平安富贵便是了。可你如今是皇子皇孙的伴读,未来还要科举入仕,你恨也好怨也罢,二师祖得看着你好好走,不走偏,得善终。”
平安本来都不哭了,听到这句话鼻翼又开始发酸。
“我不会走偏的。”平安抽抽鼻子。
郭恒又与他说好,以后只管做好分内之事,不要轻易参与朝政,遇到困难要告诉大人,不可擅作主张,听他一一答应下来,才放他离开。
……
散衙后,陈琰带平安回家,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一路没有说话。
回到家里,平安更不知道怎么面对娘亲,索性一头扎进房间,换了衣裳打散头发,倒在睡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睡觉,可以暂时逃避一会儿,等到醒来时就会好很多,然后再思考解决方法,不容易出错。
林月白自然心疼,孩子平时皮起来恨不得当场打死,可真要是在外面被揍了,倒像是剜她心似的。
忙叫人打开陪嫁的箱笼,拿祖传的去肿化瘀的膏方出来,趁着平安熟睡,化在手里搓热,帮他擦在手上。
看着儿子熟睡的模样,陈琰问妻子:“心里难受吧?”
“难受什么。”林月白道:“两位老师拿他当亲孙子似的,教他是为他好,这孩子胆子也确实太大了。”
锦衣卫,止小儿夜啼的存在,这孩子玩一样地进进出出,更不用说面对天子口无遮拦、行止由心,再不约束一下,真的要大闹灵霄宝殿了。
……
平安醒来时,娘亲还在屋里睡觉,老爹已经上朝去了,四周一片药香,手也没那么疼了。
背着书箱登上家里的马车进宫,珉王看着他的左手,瞠目结舌:“你也会挨揍?”
平安叹一口气:“一言难尽。”
乖巧听话的李宪会被揍,聪明伶俐的平安也会被揍,珉王这下更加确信,人活着终究是要被揍的,根本没有努力的必要。
平安给他一个大白眼。
“正要跟你说,我的研究有了新进展。”珉王说着,翻开一本《三国志》:“原来答案不在医书里,在这里。”
他指出几行字:“羽尝为流矢所中,每至阴雨,骨常疼痛。医曰:‘矢镞有毒,毒入于骨,当破臂作创’,刮骨去毒,然后此患乃除耳。”
平安:“……”
所以你查了两个月的医书,就查到了“刮骨疗毒”?
“不行吗?”珉王问。
“当然不行了!”
平安叮嘱他,这话私下说说就罢了,千万别说给太医听,人家会说你谋杀亲爹的。
珉王还想跟他多掰扯几句,胡学士来了,也便将无关的东西收了起来。
……
生辰之前,平安手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又恰在五月初,临近端午,刘婆子曹妈妈她们包粽子时,他也跟着捣了好半天乱。
到了端午节前一天,家家将艾草与菖蒲倒插于门楣,大师祖母往他手上系了一根五色丝线,并嘱咐他端午第二日抛进河里;二师祖母将一只装有朱砂和雄黄的香囊挂在他身上,寓意趋吉避凶。
做个孩子真好,平安想,要是永远不用长大就好了。
可是他不能总长不大,这几天他好好反思了一下二师祖的话,既然不能做爱搞事的小孩子,那就转型做大人吧!
端午节,官员照例休假,学堂放假一日,一大早起来,九环她们要用草药熏蒸屋子,以达到驱瘟的目的。
平安被撵到院子里,娘亲在荡秋千,老爹端着盛满桑葚的盘子挑挑拣拣,拣出一颗紫透了的喂到她嘴里,让平安莫名想到一只喂大王吃葡萄的狐狸……
看到平安出来,陈琰不动声色地搁下盘子,坐到一边去看书。
平安凑过去,围着他转了两圈:“爹,什么时候教我做八股文?”
“不急。”陈琰道。
平安觉得以自己的水平,似乎可以试一试县试了,不过在此之前,他有两个难关要攻克,一是得学会作八股文,二是要把科举官方指定字体馆阁体练好。
一般智商正常的孩子,从小开蒙读书,会在十二三岁时达成这两个成就,也有不少神童十岁之前就能做到,他都已经九岁了。
可是看老爹这态度,似乎短时间内不打算教他的。
平安转头又去找到大师祖——你不教我,我就去找你老师。
谁知大师祖的反应与陈琰如出一辙:“小小年纪不把书读好,学那应试的时文做什么?”
“应试的时文,当然是为了应试啊。”平安说了句大废话。
沈廷鹤道:“你从前对科举兴致缺缺,怎么突然急着去应试了呢?”
“从前年纪小不懂事。”平安道:“现在长大了,我要变得很厉害,要保护你们。”
沈廷鹤哑然失笑:“你还不够厉害吗?手不疼了?”
“早不疼了。”平安搓搓手:“您别打岔。”
沈廷鹤因道:“八股只是表,学识才是本,不能做到腹中有物,空学技巧是写不出好文章的。”
说罢,又仔细问他最近的学习进度,并做出了调整——天天想东想西的,功课还是少了。
平安丧眉耷眼地应着,转而又去找二师祖,让他教自己应试的馆阁体。
八股可以以后再学,字总要提前练起吧。
他今年的春联又成了坊间热评Top,小时候全然不往心里去,渐渐长大反而开始在意起来,他仔细对比了两年的春联,明明感到进步了,还是会被人嘲笑。
郭恒笑道:“我让你每天多写一百个字,你不听,反尔理会那些庸人俗人的嘲笑,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平安也跟着笑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按自己的节奏慢慢来,不要急功近利。”郭恒道:“你现在去学馆阁体,有形而无神,只会得到满纸匠气。我这里有几幅帖子,你拿回去临,下次休沐拿给我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