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哎。”
陈琰看着有点心酸,世人对孩子的要求也太严苛了,他儿明明如此乖巧,胡学士还总说他捣蛋。
再去看墙上的字,令一旁打着哈欠陪他的曹妈妈再点一盏灯来,别小小年纪练成王阁老那样的半瞎,动不动就在找他的叆叇。
……
两个月的时间,阿蛮已经完全适应了长随的身份。
陈琰要上朝,阿蛮每日提前到兵部衙门,先听员外郎、主事们把该吵得架吵完,用凝练的文字记录重点,然后收齐前一日处理好的文书,按轻重缓急排序,整齐地码放在陈琰的案头;复将通政司送过来的文移、驿站呈送的塘报、各地抚按、总督、总兵送来的揭帖,能处理的分派给胥吏处理,不能处理的列一张清单,等陈琰来处理;最后是需要呈报或移咨其他衙门的题本和咨文,单放一处等陈琰签押。
如此一来,陈琰一下朝就可以立刻开始办公,不用听主事们发牢骚,也不用因为交接文书而空耗时间。
自打治理黄河回来,陈琰练就了调配指挥的本事,他虽事事掌控,却非事必躬亲,将冗杂的庶务条理清晰地分配到个人,不出一个月,清吏司成了整个兵部最忙而不乱、井井有条的地方。
阿蛮有多大的本事,他就放她多大的权,底下人意见找他来说,他会让他们明白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好在阿蛮也是真的精明强干,精力体力脑子都不赖,一笔小楷削金断玉,还在一个月内学会了往来文移的种类、用途与格式。
日子久了,大家都开始谣传阿蛮是陈郎中的远房侄子,带在身边历练的,毕竟普通长随最多跑腿传话端茶研墨,谁会如此不遗余力地为主家效力?
陈琰从不解释,阿蛮也就就坡下驴,以便更好的展开工作。
到了早梅缀满枝头的时候,已有那胆大的下属为自家的女儿侄女来向陈琰提亲了。
陈琰只记得阿蛮翻过年就十五岁了,也想成天公之美,差点就让她去人家家里相看一番,话到嘴边才想起阿蛮是个女孩儿。
赶紧找借口推辞了。
这事儿把平安笑得不行:“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阿蛮颇得主家看重,月俸是全家最高的,曹妈妈却总是一脸担忧,欲言又止。
……
一进腊月,连下了三天大雪,道路两侧积雪三尺,滴水成冰。
平安咯吱咯吱踩着积雪往二门走——今天休沐,大师祖母过寿,摆了个家宴请他们过去吃饭。
院子被白雪覆盖了。
比起南方薄薄的一层,北方的积雪就像松软的大棉被,轩敞的前院还没来得及清扫,平安激动,“噗”地一声扑进雪地里,阿吉紧跟其后,一头扎进去,后脚乱蹬,一根大尾巴朝天竖着。
陈琰跟在他后头,嘘着白气感叹:“万象晓一色,皓然天地中。”
陈敬时接道:“黄犬身上白,白犬身上肿。”
平安笨手笨脚地从雪地里爬起来,看看自己身上白色的羊绒小袄,再看看旁边滚了白雪的黄狗。
“小叔公你骂人!”他气鼓鼓地,找祖母娘亲挤一辆车去了。
因为今日陈老爷、陈敬时都来了,沈太医一家也来了,大师祖家分开了男女席,下人们正在摆桌子,女眷们在里面说话,平安和沈清儿坐在门槛上丢羊骨头,陈琰被沈廷鹤叫去书房,平安探头探脑地,也想跟着听。
陈琰知道他担心郑行远,便招手让他一起来了。
沈廷鹤从抽匣中拿出一本手札,是顾宪遣了两个武艺高强的扈从,一路换马不换人,从关外带回来的,托已经官至右副都御史的沈廷鹤进宫直接呈送给皇帝。
这是一份行军手札,其实就是行军日记,记录每月每日军队的行军情况、作战经历等,许多武举出身的军官都有此习惯。
札记的主人姓冯,是晋州某卫所的指挥佥事。
陈琰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翻阅浏览,目光停在中间的一页。
去岁正月,刚出十五,冯佥事接到命令,将一千五百兵丁调往城内,为昌平侯魏家修建“楼外楼”——一个集观赏、娱乐、休闲于一体的特殊场所——预计九天修完。
当着未成年人,沈廷鹤说得比较隐晦,结果平安托着下巴朗声反问:“就是妓院吧?”
沈廷鹤:“……”
陈琰:“……”
别看晋州人口稀少,富户一点也不少,娱乐活动匮乏,缺的就是这么个销金窟。
陈琰道:“国朝军制,每卫统兵五千六百人,抛去老病、缺额,实际可以作战的不到三千人,抽走一千五,仅剩不到一小半,守卫四十里防线,他们怎么敢的?”
沈廷鹤道:“因为近几年,这样的事在晋州时有发生,漠北人已有五六年不敢犯边了。”
陈琰怒道:“边防大事也敢心存侥幸。”
所谓“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就在这九天之中,漠北军突然大规模进犯,直接将这四十里防线撕开一个口子,冯佥事率人紧急回防,已经来不及了,漠北军长驱直入三百里,劫掠数日,死伤边民无数。
这场大战持续了七个月才平息,折损一名知府、四名知县,两名指挥佥事,三名千户,十六名百户,兵丁近万人,险些影响到京师的安危。原本作为缓冲地带的部分防区,也被漠北人趁机蚕食。
因此朝廷去岁年初受到的告急军报,是魏家私调军队导致的;七月收到的捷报,是用缓冲地带的国土换来的。
陈琰陷入巨大的震惊中。
军备败坏、吃空额、贪军饷,是先皇在位时遗留下来的弊病,皇帝和百官心里都有数,因为朝廷需要他们守边防才一直忍耐至今。
可是私调军队,不论目的为何,都已构成了事实上的谋逆。
保家卫国的边军成了私人仆役和建筑工,还惹出如此大的祸乱,居然被欺上瞒下地遮掩下来,军报中没有一个字提及。
魏家在晋州的势力不可小觑。
王御史多半是查到了这一点,才被魏家处心积虑地害死。
“这本札记是哪里来的?”陈琰问。
“是有人匿名送到巡抚衙门的。”沈廷鹤道:“这位冯佥事已在去岁的大战中阵亡,你顾师叔按图索骥,暗访了‘楼外楼’的工匠和附近的百姓,都说确有一千多名兵卒进城,在这一带盖房子,又派人沿着边境线走访,有几处缓冲地带的防区,已经成了人家的牧场。”
陈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老师打算怎么做?”
“为免夜长梦多,我下午就进宫面呈陛下。”沈廷鹤道。
………
晋州城里寒风如刀,大雪下了整夜,卯时方歇。白雪反衬天光,白茫茫的街道寂静无声。
两人两骑踏着厚厚的积雪在都指挥使司的大外站定。
“什么人?!”守兵喝问。
书吏下马,上前递上名刺。
“本院乃都察院晋州道巡按御史,”马上的年轻人道,“立刻开门,本院要刷卷。”
听说是御史,兵卒略惊,两人面面相觑:“何为刷卷?”
听都没听说过。
但毕竟是钦差,不敢轻视,守卫拿着他的名刺速去禀报。
“郑行远。”都指挥使杨忠一脸错愕:“他来都司衙门刷卷?”
所谓刷卷,全名为“照刷文卷”,既对官府的各类文书、档案进行检查,是巡按御史最重要的一项权利和任务。
一般来说,巡按每到一处,都会去地方官衙,复核一些刑狱和判决的案卷,审一审待决的死囚,看看有没有冤情或罔纵。
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单枪匹马跑到都司衙门刷卷的。
“巡按有监督军事之责,倒也不能拦他。”身边的王同知说。
“只带着一个书吏?”杨忠问。
“是。”
杨忠笑骂:“果然是个夯货。”
虽说巡按御史位卑权重,封疆大吏也得礼让三分,可这毕竟是军衙,随处可见甲胄在身的军汉,一个小小御史居然敢来这里找存在感。
王同知也道:“籍籍无名的观政进士,卖直取名当了个御史,据说是被人坑到晋州来做巡按的,自打来了晋州,官员士绅的吹捧不绝于耳,把他吹膨胀了吧。”
厅堂里发出几声鄙夷的笑。
他们忌惮顾宪,却并不忌惮郑行远。因为小郑巡按自打来了晋州,一改往日的勤谨谦逊,在大大小小的宴席上享受溢美之声和美味的菜肴,并多次公然吹嘘自己两榜进士的身份和简在帝心的地位。
单是“边塞诗”就作了二三十首。
搞得如今的晋州城,稍有地位的官员士绅都能背得出他的简历。
“请这位按院大人进来,设宴为他接风。”杨忠道。
第131章 扮猪吃虎!
郑行远天生长了一副克己复礼的好学生模样,一眼看去就是被程朱理学量产出来的君子。
当然,是君子还是伪君子,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真正面对诱惑时才能见分晓。
郑行远读了二十年的书,哪怕后来在户部观政,也是端茶倒水,被上司呼来喝去的营生,他被压制了这么多年,一到御史任上,冷不丁被捧上了天,飘飘然的昏了头脑,也是很合理的。
都指挥使司衙门中门大开,一名指挥同知率几名六七品的文官从里面迎出来,带着热烈的笑意:“原来是郑按院,怎不提前打声招呼,吾等备好酒席,备好车轿,去馆驿接您。”
“按院”是对巡按御史的敬称。
年轻的郑巡按一派眼高于顶的凛然:“不着急吃饭,先办正事。”
“呵呵,”王同知干笑两声,奉承道,“按院真是实心任事,废寝忘食啊。”
郑巡按果然受用,一边走一边唱起了高调:“圣上皇恩浩荡,破格超擢我为巡按御史,自走马上任的那天起,无一日不临渊履薄,宴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朝廷的差事却是一刻也不能等啊。”
偏偏他说这些话时信念感极强,王同知只得强忍着腻歪夸赞他觉悟高,不愧是“简在帝心”的人,心里格外鄙夷——也没见你少吃一顿席。
郑行远带着书吏径直进入都司衙门的二堂,对王同知道:“烦请经历司相关官吏参审。”
……
月上中天,都司衙门的花厅内摆好的几桌席面已经全冷了,一众被郑行远召集而来的文武官员被晾在席上。
杨忠听说郑行远好排场、喜逢迎,走到哪里都需要要高接远迎,在下面的府、州、县衙耀武扬威,但实则是个草包,账也看不懂,案子也审不明白,早就被晋州官场耻笑为跳梁小丑了。
这样的人反而好打发,他喜欢排场,那就把他点名的官员士绅都找来作陪,他喜欢听奉承话,就让他听个够,喜欢唱高调,就让他唱个够,把他舒舒服服地陪了,恭恭敬敬地送走,没准还能在述职时向朝廷美言几句。
谁知人已到齐,郑行远迟迟不肯露面,点了几个经历司管账的书吏,把自己关在经历司的架格库里查账。
杨忠越等越觉得不对,郑行远眼高于顶不假,可也不至于耍人玩吧,他毕竟只是个任期一年的七品官,敢这样欺辱同僚,任期一到还想不想混了?
王同知也说,如果说前任巡按王文焕是鬼难缠,郑行远这种二愣子就是癞蛤蟆——不咬人恶心人。
“账面上能看出问题吗?”杨忠问王同知。
“看不出来,除非是一顶一的高手。”王同知道:“您看他像吗?”
此时席上众人已等得颇为不耐,尤其是魏家的四老爷,昌平侯魏良的亲四叔,他原就懒得出席这种宴席,毕竟是朝廷派下来的御史,兄长派他来探听一下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