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纪莘起先同其他观政进士一样,只是端茶倒水、抄抄写写,日子久了,郭恒看他一笔行楷隽秀有力,人也举止得体、品行端正,便叫他来自己的尚书院帮忙。
饭后,平安跟纪莘聊得正欢,小吏又送来一沓文移,郭恒便带着两人回到签押房,吏部尚书的签押房是内外两个套间,内间为郭恒办公之用,外间是过厅,一众长随书吏在此处理往来文移,此时刚刚过午,众人就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
平安照旧去墙上钉纸练字,纪莘在门口宽大的桌案上将文书分类整理,准备下午的部议。
平安好奇心强,围着桌子转了几圈,转完了圈,又开始问长问短。
原来他们在处理各地官员的政绩考核结果,纪莘告诉他,四品以下官员由文选司举荐,然后由尚书及两位侍郎,并文选司郎中裁定。
大雍十三个布政使司,一百多个府,一千五百余个州县,四品以下官员的任免升调全在这一间屋子里做出决定,工作量可想而知。
平安唏嘘道:“我以后不来吏部做官。”
一来权力大,免不了有人请托、行贿,家里又不缺钱,何必沾惹这些麻烦;二来工作量大,工作餐还不好吃。
郭恒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问小纪:“怀勉,官场上那句话这么说的?”
“吏部贵、工部贱、户部富、礼部穷、刑部威、兵部武。”纪莘道:“旁人都是削尖了脑袋要来吏部任职的。”
“那我就更不能凑热闹了,”平安想了想,“我去光禄寺吧,光禄寺虽然膳食做得不好吃,但食材都是一等一的,别人家买不到的我都能买到,价格还便宜,到时候拿来孝敬师祖和师祖母,什么虫草松茸、鸡枞牛肝,顿顿管够。”
郭恒只是白他一眼:“你小子给我画的饼够吃到下辈子了。”
平安嗤嗤地笑,被撵回墙边练字。
纪莘再次惊讶,原来郭尚书还会开玩笑啊。
郭恒将刚送来的官员考核大致浏览一遍,一边看,一边口述公文内容,让纪莘帮他起草。
吏部向外发出的文移主要分为四类:向陛下汇报事务的题本,向平级沟通政务的咨文,向下级发布命令的札付,在内部沟通信息的便函。纪莘来到吏部不久就已全部掌握,完全跟得上郭恒的节奏。
“小师兄好厉害呀。”平安由衷夸赞。
郭恒没抬眼,只是说:“你爹举荐的人,自然有他的道理。”
看起来对纪莘十分满意。
有了纪莘的协助,郭恒很快将下午的工作处理完毕,正提笔蘸墨,打算往平安的功课上打黑圈呢,书吏进来禀报:“璐王府派人来送考语揭帖,想见大人。”
郭恒笔尖一滞。
虽说王府官员也在这次外察之列,但紧要时期,郭恒不愿接触璐王府的人,便派纪莘去,推说自己要事缠身,打发他们离开。
纪莘去了盏茶功夫,郭恒有事叫他,才发现他还没回来。
几句话的事,如何去了那么久?
平安自告奋勇:“我出去看看!”
他穿过过厅跑出去,只见纪莘正扶着门前一棵大槐树,弯着腰干呕。平安疑惑地走上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纪莘猛地一个激灵,倒把平安吓了一跳。
“小师兄,你脸怎么这么白,还出了这么多汗?”平安问。
“我刚刚……看到一个人……”纪莘说,“觉得很不舒服。”
“谁?”平安问。
“璐王府长史……”
“那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叫陈敬茂。”平安道:“我也不喜欢他。”
“身后的侍卫。”纪莘道。
“……”
平安问:“是不是四十多岁,高高的,大驴脸,额头两条鲶鱼须。”
“正是。”纪莘道。
他十分确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突然耳际嗡鸣,心脏在胸膛狂跳,头疼得像要裂开,胃里也翻江倒海,一直强撑着,坚持到把人送走,扶着大树就开始呕吐。
“他叫高泰,是璐王殿下的侍卫头领。”平安道。
第146章 你是谁的人,有什么目……
“高泰。”纪莘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
“小师兄,你是被他丑吐的吗?”平安道。
纪莘苦着脸直摇手,君子不以貌取人,再说此人只是脸长,远没有到丑吐的地步。
平安又想到刚刚的饭菜里有一道河鲜,担心他食物过敏,扶着他的胳膊:“我送你去医馆吧?”
“不妨事。”纪莘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我好多了,咱们回去吧。”
郭恒很忙,又是个严肃的领导,看到纪莘脸色不好也没有主动关心,只是部议的时候让他在一边旁听,换了另一个观政进士做记录。
郭恒在签押房忙到深夜,纪莘就陪着加班到深夜。
郭恒略舒展一下身体,对仍在灯下阅看官员资料的纪莘说:“我老头子觉少,你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用每天陪我熬到这么晚。”
纪莘此时已经恢复如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笑道:“不是学生愿意熬,是有不少人听说部堂赏识学生,拐着弯儿地上门向学生打探消息。”
“不见就是了。”郭恒告诉他,做人要敢于拒绝,做官尤甚。
纪莘也很实在:“学生还未授官,有太多关系不敢得罪,不如在这里躲躲清净,深夜再回家,省却很多麻烦。
“再者,学生将这些官员履历、政绩及考语写成节略,您和两位部堂再看,也可事半功倍。”
所谓节略,就是对文牍的摘要,去其繁冗存其精要,可供上司迅速了解一位官员的履职表现。
郭恒知道纪莘有上进心,叮嘱他不要熬得太晚,便去歇了。
夜阑人静,整间签押房只点了一盏油灯,炭火渐渐地熄了,早春夜晚寒凉,纪莘的手指渐渐变得冰冷,但没有去添炭。
记得六岁那年刚刚开始练字,直喊冷,娘亲在他手中塞了个汤婆子,隔一会儿就添些热水,被父亲看见了,把他两只小手打得肿透,还骂他矫情——武人尚且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点苦都吃不得,他日如何金榜题名?
在寒夜里写字也是从小习惯了的,他有今日的成就,也是被父亲拿着戒尺一点点逼出来的。
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一两天是干不完的,纪莘揉揉酸胀的眉心,稍事休息,扯过一张草纸,在上面画了一个线条简单的虎头。
这是他记忆深处的画面,一个胸膛带虎头纹身的人,将他夹在胳膊下快步地走。
他从记事起就在找胸口有纹身的人,不是父亲,不是任何男性族亲或邻里,所有人都告诉他是做噩梦魇着了,娘亲还找了个道士,上门做了一场法事。
门外有巡夜的小吏经过,他急忙打开灯罩付之一炬,待到窗外没了声息,他提起油灯去了三堂的架格库。
徜徉在巨大的格架之间,纪莘找到了齐州官员的花名册,按照时间翻出一本,对着光线查看上面的名字,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焦躁而充满希望的心也慢慢冷却下去。
“在找什么?”
一个声音响起,来自身后无垠的黑暗。
纪莘毕竟未经世事,手一抖,油灯险些落地。
“拿稳,架阁库最怕水火。”是陈琰的声音。
他回头,郭恒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还跟着陈琰和陈平安,平安提着一盏防风灯笼跨过门槛,眸子发出乌亮的光,直勾勾地把他看着。
“小师兄。”
“部堂,恩师。”纪莘强作镇定,向他们作揖。
“已经深夜了,在找什么?”这句是陈琰问的。
纪莘道:“在找一位叫做林晏的官员,学生发现他的履历与地方报上来的不相符。”
“哪里不符?”郭恒问。
“他在齐州任过职,齐州官吏的花名册上却没有他的名字。”纪莘道。
郭恒反问:“你确定是叫林晏?”
“是叫林……”纪莘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郭恒靠近他,脚步碾过满是尘土的地面,发出滞涩的嚓嚓声,仿佛踩在纪莘心头。
“你从会试放榜之后,就一直在引起彦章的注意,不去拜师、迟到、脸上的伤、严厉的父母……你成功了,他不但注意到你,还同情你、赏识你,愿意给你来吏部观政的机会。”
郭恒回到远处,找了一条干净的凳子,好整以暇地坐下来,对着萦夜之中的一点光亮道:“说吧,你是谁的人,有什么目的?”
郭恒直截了当地问出来,纪莘反倒没那么害怕了,他对着另一点光亮道:“我不是谁的人,处心积虑来到吏部,是为了调查自己的身世。
“我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爹叫林晏,我娘叫许幼娘,我家住在齐州某地,父亲是齐州某某使。”
可惜他当时年纪太小,那个声音太模糊,压根记不完全。
而所谓的“林晏”、“许幼娘”,仅凭两个不知道写作什么的名字,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好在他金榜题名,成功进入吏部,并取得了上司的信任,又恰赶上外察期间,为了进出方便,郭恒给他写了一张条子,可以随意调阅地方官员的档案。
既然是齐州某某使,他便从齐州官员的花名册开始查起,可他刚刚已经将他出生到五岁这五年之间的地方官员全过了一遍,压根没有姓林或叫“晏”的同音字官员。
说完这些话,纪莘一撩袍襟跪在地上,对陈琰道:“学生脸上的伤,是向家父询问自己的身世时引发的争执,并非关于学业和考试,学生欺骗了老师……”
陈琰面色平和,对平安说:“扶你师兄起来。”
平安赶紧上前,将纪莘扶起来。
微微地惊讶过后,郭恒又问了一遍:“是林晏,还是凌砚?”
纪莘摇头道:“我不确定。”
“我有一同科叫凌砚,二十二年前的探花。”郭恒道。
纪莘错愕地在原地。
陈琰忍不住提醒他:“去查兴化三十四年的进士名册。”
纪莘回过神来,迅速去格架间寻找,须臾间找到一本名录,找到了凌砚的名字——兴化三十四年一甲第三,初授翰林院编修。
“再查兴化三十五年和四十一年的京察档案。”陈琰道。
纪莘转身再去,平安也赶紧去帮忙。
“凌砚,兴化四十一年升任右春芳右中允,兼齐州道巡盐御史。”平安激动地念出声来。
正好是十五年前。
“再查兴化四十一年的敕命名录。”陈琰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