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监丞道:“你想得还真周全。”
“那当然。”平安很骄傲地说:“我从小就知道,吃饭是顶顶重要的事,在这方面下的功夫仅次于读书科举。”
监丞嘴角抽了抽。
两人初步达成共识,自即日起,每三日派三名囚犯进入小灶房做学徒,轮流学习掌厨的手艺。
冯监丞其实是想跟平安交好的,见聊得差不多了,便提道:“那个检举你的监生……”
“我派的。”平安很实诚地说,“就是为了把您叫过去。”
监丞张口结舌。
平安没什么要说了,行了个礼,心满意足地回到诚意堂去。
监丞满脸无奈,仿佛看到一只大尾巴狐狸一窜一窜跳出了门。
……
平安溜进小灶房看过,囚犯们多半还算认真,每日围着师傅忙前忙后,学刀功、练火候。
不出一个月功夫,馔堂的饭菜果然有了起色,即便伙食标准有限,偶尔也能见到油星发亮的时蔬,夹杂几片炒得焦香的五花肉,监生们的眼睛如同这油光,都跟着亮了起来。
后来代写书信的工作,就由平安安排诚意堂的监生轮流来做,一来他功课繁忙,要见缝插针地探究真题,休沐日要去上大师课;二来就算他“逃出国子监”计划成功,也有得人继续这一良性循环才算。
……
天气转凉,银杏叶子被浓浓秋意染黄,像一场无声的雨,带着数百年的风霜覆盖在青砖甬道上,落在孔庙的红墙根下,偶尔被风卷起,摩挲进士题名碑的凹痕,又缓缓归于尘土。
王阁老的老父亲去世了。
这是一位老翰林,当了一辈子学官,著作等身、桃李天下,皇帝追赠其礼部侍郎衔,亲自拟谥“文恭”。
此时已至九月底,平安向国子监告了假,踩着满地金黄的树叶,去王家祭拜亡灵。
王时来是博兼堂的师傅,太子亲自拟写碑文,并遣官员至祭,朝中重臣都来了,唯独与王翰林同年的胡萦胡学士,害怕触景生情,只遣了两个儿子来代为祭奠。
平安见王阁老不过短短几日,便哀销骨立,脖颈上筋骨分明,颧骨都凸了出来,心中不免唏嘘,这时代宗族乡土观念重,又受户籍和优免制度的影响,再加长途迁移、水土不服的风险,官员常常数十年不见父母,直至接到一份讣告。
他对王师傅深深一揖,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请他务必节哀保重。
王阁老三份请求丁忧治丧的流程还未走完,陆阁老的母亲又过世了。
平安只得再次请假,跟着老爹去陆宅祭奠。
平安回家的路上还在嘀咕:“这两年参加的白事比红事多多了。”
按照《奸臣录》记载,这两位阁老确实在一个月内相继丧父丧母,使得刚入阁不久的陈琰后来居上,三十二岁登顶首辅,成了大雍文官之最。
这一世,老爹换成了二师祖,就显得没那么耸人听闻了。
两位阁老相继丁忧返乡后,郭恒接任首辅,内阁只剩一个空壳,朝廷只得再次举行廷推,推举两位以上官员入阁。
皇帝就郭恒推荐的候选人名单颇有异议,礼部尚书刘玺是必然会入阁的,他希望再加一个陈琰,陈琰在兵部侍郎的位置上做了三年,整军经武、慎战节用、九边安定,改土归流的政策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行,此时入阁,无论是功绩还是资历,都完全够了。
早点入阁,既能给郭恒当个帮手,也让郭恒多带他一些年头。
郭恒起先坚决反对,小陈同志才三十二岁,实在太年轻了,任侍郎都是超常拔擢,何况是入阁呢。想想国初那位三十多岁入阁的学士落得什么下场,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是应该慢一慢,稳一稳,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皇帝被他念得头疼,不过他自打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后,为数不多的节操也抛到九霄云外了,既然郭阁老想慢一慢、稳一稳,那就慢一慢、稳一稳。
廷推?
不着急,内阁是枢密重地,一定要慎之又慎。
郭恒万没想到皇帝跟他玩起了釜底抽薪,廷推一拖再拖,让他在内阁独自支撑,郭恒又是极度勤勉负责之人,每日忙得头顶倒悬,恨不能将自己剁成三截。
最终他认清了现实,一个人根本做不完四五个人的活儿——爱谁谁吧,来个人就行。
正在国子监参加朔望考的平安,拿到了绩优的评价,已经积满了七分,眼看下个月再考一次,就能升入率性堂了。
赵祭酒在去馔堂的路上碰见他,还请他去签押房吃了一顿小灶,并告诉他一则好消息——他的父亲,入阁了。
第194章 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
赵祭酒位列“小九卿”,可以参与廷推,因此第一时间将廷推结果告诉了平安。
刘玺以礼部尚书入阁,位居次辅,周琦、陈琰分别以礼部侍郎、兵部侍郎入阁,位居群辅。
平安以为老爹前面至少还排着十个八个官员,不曾想皇帝如此坚决,力排众议,硬推老爹入阁了。
而内阁这地方,最讲究论资排辈,以入阁的先后顺序排序排名,如果同时入阁,就按官职大小,如果同品同级,就按入仕时间排序,陈琰年纪最轻,自然排在末位,即便如此,三十二岁的阁老,也绝对是史无前例的存在。
平安有点怀疑人生,为了消化这个消息,愁得连饭都没吃下几口。
孟司业还打趣他:“别人父亲入阁,都是额手相庆,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平安是个坦荡性子,不说没缘由的虚话,很实诚地告诉两位师长,他担心他爹这么年轻被简拔入阁,破坏了官场规矩,成为众矢之的。
两人纷纷表示这孩子与众不同,可问题是,他自己做的那些事,哪一件是守规矩的,哪一件又是不招眼的?也不差这一星半点了吧?
平安闻之一愣:“好像也对。”
两人笑道:“文官以入阁为最高追求,可以施展抱负、一展平生所学,这是很好的事啊。你吃完这顿饭就早点回去,给令尊道贺吧。”
成了阁老的儿子就是不一样,请假都不用自己开口了。
平安回到诚心堂收拾书箱,王纶问他为什么告假,平安只说家里人找来,有事叫他回去,便去门房带着冬青离开了国子监。
待马车拐进胡同时,只听得烟花噼里啪啦地响成了一锅粥,半条巷子充斥着烟尘,一干得到消息的亲朋、同僚、门生,像平安中举那日一样,把胡同堵了个水泄不通。
平安只得在胡同口下车,步行进去,贺喜之声不绝于耳,老爹的表字都没人叫了,而是称呼他的号“守泉”,或以籍贯称呼他“盛安”,这都是官做大了的表现。
不知谁先发现了平安:“呦,小阁老回来了!”
“恭喜小阁老!”
“贺喜小阁老!”
道贺声中夹杂着打趣,平安赶紧朝他们行礼:“不敢不敢,诸位折杀平安了……”
小阁老往往用来戏称首辅的儿子,而且平安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词儿。
要不是众人了解平安素日的为人,都要被他这番低调做派唬住了。
于是众人接着逗他:“你虽不是首辅之子,却是首辅的徒孙啊。”
平安竟不知道还能这样算,挂着局促的笑朝众人团团作揖。
陈宅门外张灯结彩,好在是圣上赐宅,前院宽敞的能摆下二十张席面,隔壁沈家的前院都被白氏借给了林月白,也摆了二十桌。
春秋楼的菜肴用大食盒温着,流水般地送进来,平安一看便知,祖父又点外卖了……
陈琰公务缠身而姗姗来迟,他的轿子一出现,水泄不通的宾客立刻让开了一条路,尤七掀开轿帘,一身绯色官袍的陈琰走下来,令宾朋为之一愣。
平日里只道陈部堂是才貌双全的青年俊彦,如今仔细再看,整个人如谪仙一般,身姿俊挺、眉目清朗、目光沉静如潭,袍角扫过台阶,却不沾染纤尘,每一步都极具分寸,尽显沉稳从容。
陈琰朝他们道谢还礼,众人方回过神,胡同里重新喧闹起来。
平安已经站在大门口等他了,当着外人的面还很有礼貌地给老爹作揖道贺。
陈琰声音一如往常的平静温和:“今天不用坐监吗?”
“赵祭酒给了假。”平安道。
陈琰还未开口,正在招待宾朋的陈老爷闻声出来,笑呵呵地对陈琰道:“我儿回来啦。”
“父亲。”陈琰深深一揖。
陈老爷做官久了,虽然还是起不来床,却也学会了说场面话,什么“都是圣上信任、同僚抬爱,一定要尽职尽责,为朝廷分忧”云云,简直信口拈来。
众人交口称赞,果然是有其子必有其……呸,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一阵秋风卷着树叶穿透胡同,陈老爷招呼众人快快入席。
……
直到夜幕降临,宾客散尽,陈琰靠坐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向妻子告状,谁谁谁极爱灌人喝酒,讨厌极了。
内宅也刚刚摆过一场酒席,院子里乱糟糟的,身边没人伺候,林月白扶他坐稳,起身去外面催问醒酒汤。
房门开着,平安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
陈琰醉眼迷蒙,朝平安招了招手。
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为父我刚刚眯了一下,做了个梦。”
“什么梦?”平安好奇地问。
陈琰却不肯说,只是揽住他的肩膀道:“爹要谢谢你。”
平安嫌他一身酒气,挣扎道:“陈阁老,您喝多了,都说醉话了。”
“没喝多,我酒量好得很。”陈琰接着刚刚的话说道:“儿啊,从你偷藏爹的考牌,到鼓励爹为孟婉翻案,这些年你在忙些什么,真当我看不出来吗?”
平安浑身一僵,目光开始漂移,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什么跟什么呀……”
陈琰笑道:“你怕你爹成为祸国殃民的千古罪人,对不对?”
平安矢口否认:“绝无此事!”
陈琰喝多了酒,话也跟着多起来:“你放心,你爹虽然相貌英俊,才具出众,表里不一,具备做奸臣的一切条件……”
平安皱眉咋舌,老爹这家伙,对自己的认识还挺准确。
“但天理良知是爹的底线,只要守着这条底线,就做不出祸国殃民的事来。”陈琰道。
“我知道。”平安轻声道。
陈琰吁一口气,又道:“至于会不会成为罪人,只有老天知晓了,大丈夫俯仰无愧于天地,千秋功过交给后人评说吧。”
平安沉默良久,道:“爹,你不会成为千古罪人,还有大师祖、二师祖、小叔公、郑先生,你们都不会,平安长大了,平安会保护你们……”
话音刚落,却见老爹靠在床架子上,睡着了。
林月白进来时,平安已经把老爹放倒在床上,脱去鞋袜,盖好被子。
九环放下醒酒汤,转而去打水。
“我来吧。”平安说着,将干净的帕子浸湿,帮老爹擦脸擦手,又亲自去换一盆热水给老爹泡脚,不肯假手于人,说要尽孝道。
九环不禁感慨:“安哥儿真的长大了。”
话音刚落,陈琰便从昏睡中弹跳起来,洗脚水溅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