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
赵氏带着丈夫和孙子再三解释,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怎奈那周先生脾气太大,谈话的结果以南陈家的孩子集体失学告终。
陈琰坐在堂屋里,盯着鞋尖,半晌失语。
一个是他亲儿,一个是他亲爹,他怕说出什么不好听的,坏了二位祖宗的雅兴。
陈老爷率先打破尴尬:“凡事都有好的一面,你们看,咱家的糖坊,已经成功制出很纯正的西洋糖了。”
平安看着那洁白如雪的西洋糖,偷偷把小手伸进罐子里,被赵氏挥手拍开:“不许乱尝东西,当心有毒。”
陈老爷道:“哪有什么毒啊,我在糖坊跟长工们都尝过了,清甜绵密,绝对是正经西洋糖,说到这儿,你得再批我三百两银子,我说好要赏他们的。”
赵氏将信将疑,用小匙挖一撮,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放入口中品尝,惊喜道:“果然是西洋糖,你是怎么做到的?”
“嘿嘿。”陈老爷十分欠扁地说:“保密。”
“……”
赵氏今天却没跟他生气:“也对,这白糖的配方,今后是陈家的最高机密。”
“密不了。”陈老爷喝一口茶水,摆摆手道:“你去糖坊看看就知道了,工艺虽然讲究,却是一层窗户纸,一旦开始大量制造,要不了一两年,其他塘坊都会开始仿制,根本没法保密。”
赵氏蹙眉。
“索性造它一万斤,尽快倾销出去,赚一笔块钱。”陈老爷道。
“那也太可惜了,我倒有个办法。”林月白不假思索道:“保不住工艺,就创招牌。从前我们开糖坊,是倾销给各大商行铺货,没有自己的商号,不如我们成立一个‘陈家糖坊’,多开几个分号,自产自销,抢占先机,这样即便同行仿制,我们也已经深入人心,是第一家制造西洋糖的商号,是最正宗的西洋糖。”
“我们还要给这糖重新取一个名字,再叫西洋糖肯定不合适了,它洁白如霜,就叫……白霜糖。”
赵氏眼前一亮。
陈琰看向妻子的目光充满了骄傲。
陈老爷搓着手:“虽然我有点听不懂,但是儿媳说得最多,一定很有道理。”
平安也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娘亲才是无师自通的经商天才,只是从前不努力罢了。
一条金光闪闪的生财大道就在眼前,全家人都特别高兴。
……
不过第二天,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南陈家的失学儿童快把半条巷子给拆了,每天在巷子里狂奔乱跑,不是乱扔炮仗吓唬行人,就是提着木剑哐哐打架。
平安连门都不敢出,生怕短手短脚的脆皮本体被那些横冲直撞的堂兄们撞出个好歹。
赵氏揉着生疼的脑袋,把家里老、中、小三个男人叫到跟前,下了死命令:“旁的事都可以放一放,赶紧去给他们找塾师,把学堂开起来,将这些五脊六兽们统统归笼。”
三人得令,各自去想办法——陈老爷和陈大爷想办法,平安给他们加油。
陈老爷在员外圈子里放话,谁家有不要了的塾师匀他一个,束脩优厚,食宿全包。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真有个老塾师来应聘,虽是个年过六旬的老童生,但胜在战斗经验丰富,眼下能将熊孩子们约束起来不闹事,于陈家就是最大的恩德。
赵氏命人将隔壁陈敬时空置的宅子收拾出来,荒草丛生的院落被重新种满花木青竹,在前院抱厦中置了一排书架,几套桌椅,一张大案,一个小家塾就这样办起来。
陈平继等人没想到这么快又要上学,而且就在家门口,再也没有下雨天水淹巷子逃学的理由了。
开学第一天,学生家长们带着束脩和六礼,押着熊孩子们来到新家塾,先拜孔子像,再给李老夫子磕头。
陈老爷带着平安也来观礼,平安穿一身簇新的白色绸面夹袄,带着毛茸茸的棉帽和围脖,像个雪白的汤圆团子,唇红齿白,乖巧可爱。
李老夫子殷切期待如此乖巧的小孩加入学堂,陈老爷却说:“我们还小呢,暂时不上学。”
李老夫子心里想,大概是孩子太乖了,家里舍不得让他太早读书。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家塾成立,陈老爷身为一家之长自然要发表讲话,仍是“只要继承祖上遗志,坚持诗书传家,就一定会有奇迹发生”云云。
待师生们都落了座,朗朗的读书声响起,陈老爷才带着平安回家。
他觉得自己最近办事越来越漂亮,家里家外都离不开他了。
赵氏见到祖孙二人,奇怪地问:“你怎么把平安带回来了?索性让他留下旁听,直接开蒙算了。”
平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陈老爷也道:“天太冷了,早起上学多辛苦啊,明年开春暖和些再说嘛。”
赵氏道:“读书还要挑季节吗?”
陈老爷近来愈发胆肥了,居然回嘴道:“那是自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天要藏。”
言罢,拉着平安去糖坊参观长工们制糖,顺便发放赏钱。
平安掰着指头算:“祖母批了三百两,每个工人发二两,祖父!你倒赚了一百九十多两啊!”
“你都会这么复杂的算术了?”陈老爷不好意思地笑笑:“研制白霜糖可垫进我不少私房钱,我只是平进平出。”
平安更不乐意了:“我也垫了!见者有份!”
陈老爷被他缠的没办法:“好好好,可以分你五两,你一共也没垫多少。”
平安一想,五两银子还真不少,这才作罢,催他兑现。
陈老爷只好从自己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个小银锭,装进他的鲤鱼荷包里。
平安晃晃沉甸甸的小荷包,满心欢喜,拿出五钱银子去集市上买了一筐山楂、黑枣、山药豆,用小锅熬糖浆,准备自制一批冰糖葫芦分给工人们吃。
……
等待朝廷判决下达的时间里,陈家巷的生活也回到了正轨。
李老夫子年纪大了,孩子们还是很尊重他的,几乎不在体力上折磨他。
老夫子为鼓励他们勤勉,对他们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又讲了许多古人勤奋好学的佳话,诸如车胤囊萤,孙康映雪,刘峻燎麻照读,匡衡凿壁偷光,以印证“天道酬勤”的观点。
学生们听得十分认真。
谁料,第二天竟有一半的学生请假。
陈平继在家等下雪,陈平信上山采蓖麻,陈平义去山里捉萤火虫,陈平松连夜把房间墙壁凿了个大窟窿,被他爹揍的起不来床。
甚好甚好,李老夫子不到三天就辞了馆。
第33章 塾师难求
李老先生走后,赵氏的脸上沉的可以滴出水来。
陈老爷依旧说着他的的口头禅:“凡事要往好处去想……”
赵氏静静地看着他,后者想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只好拍拍陈琰的肩膀:“儿啊,交给你了。”
言罢,领着孙子跑出去避避风头。
陈琰能有什么好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从落榜的同窗之中打听,与他交好的同窗大多是成绩相对优异的廪生,只要没有正式职业,每月可食廪米六斗,一旦开始从事别业,朝廷便默认可以自食其力,不会再用廪米供他继续读书。
家境贫寒者很需要这六斗廪米,最多做些代写书信的杂活补贴家用,而家境富裕者根本不会去做教书匠,挣那每月一二两银钱去浪费时间消磨精力。
这就是塾师难求的原因。
赵氏每日被巷子里的熊孩子们吵的头疼不易,开出了绝对扰乱市场的三两银钱的价格,这才让陈琰找到一个家境贫寒的同窗——小张先生。
小张从前也是小康之家,家里开南货店,去年祖父过世,父亲接手了家中生意。父亲是个读书不太好的书呆子,既考不上科举,又做不了生意,不到一年就弄的青黄不接,还欠下了大量外债。
家里遣散了下人,眼看就要卖房卖地,为了继续学业,小张只好出来寻找营生,毕竟每月三两的诱惑实在很大。
可来到陈家的第一天,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没有一分钱是好赚的。
这些熊孩子们很会见人下菜碟,小张先生年轻,扛折腾,所以没有老李夫子那么好的待遇。
他被难缠的学生们泼了一身墨汁,为了三两银子决定咽下这口气,回隔壁住处换下一身新的衣袍,正盘算着要严厉的训斥责罚他们,重新回到学堂,又被座椅垫子里面的蒺藜刺扎了屁股。
小张先生连三天都没能坚持下来,就来跟东家太太商量辞馆。
可巧,这天陈老爷陪赵氏去寺庙上香,只有陈琰和林月白在家。
外头飘着雪花,屋里点着暖炉。
偌大的堂屋里,林月白耐心给平安和阿蛮讲《三字经》里的典故,两人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拓展到小说话本儿里的情节。
小张先生心里苦,原来这家不是没有正常孩子。
他道明来意,陈琰听得一阵阵心惊,心知再挽留下去就是作孽,便封了三两银子作为补偿。
小张先生道谢准备离开,忽然被林月白叫住:“张先生家中是做南货生意的?”
“是。”他有些惭愧道:“店铺开在南施街,只可惜生意大不如前。”
“怎会这样呢?”林月白问:“南施街是县城里最繁华的几个街道啊。”
“家父不善经营。”张先生道。子不言父过,他实在有口难言。
张父一心向学,读了半辈子书还是个童生,却染上不少读书人的酸气,心高气傲,瞧不起昔日为店铺提供南货的商贩,嘴上也经常出言讽刺,走南闯北的商贩都是人精,收拾一个书生简直易如反掌,他们在契书上做文章摆了他一道,使张家亏了一大笔钱。
这还不算,盛安县的大小商贩合起伙来,只将不新鲜的果品和海味、低劣的腊肉和腌货、难吃的甜品和茶食供应给他们家,不出半个月,张家南货铺的生意就黄了。
张父日日酗酒,怨天尤人,大骂无商不奸,早已成了附近街坊的笑柄。
林月白其实早就打听过了,明知故问道:“事已至此,张先生打算怎么办?”
张先生摇头道:“我打算中断学业,先将家里的生意接过一些,勉力维持吧。”
林月白笑道:“恕我妇道人家直言,你家既已与全城的商贩交恶,再维持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不如将铺子盘给我家,一来可以获一笔现银还债度日,二来,我家愿聘请先生来做账房,仍是每月三两,只要将分内之事做好,闲暇时仍可以继续读书科举,您看如何?”
张先生沉默良久。
“先生心里其实很清楚,这对您来说已经是一举两得的最佳选择了,不过变卖商铺毕竟是大事,先生不妨回家与令尊令堂商议一二。”
“好!”张先生像是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我回去会力劝家父,”
陈琰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昔日的同窗,连店带人打包卖给了他的妻子……
完成了今日的读书任务,阿蛮要帮阿娘做褥子,平安就跑到祖父祖母院子里玩。
陈老爷夫妇已经回来了,但因陈老爷交代过,如果下了雪不要急着去扫,平安要玩雪,所以主院薄薄一层积雪是最完整的。
平安用小树枝在地上涂鸦,然后躺在地上,摆动四肢,在雪地里画出一个大蝴蝶。
夫妇俩被逗得前仰后合,赵氏见他疯够了,才将他拽起了,用掸子掸去他身上的雪。
院墙隔壁鸦雀扑棱棱乱飞,有砸东西的声音,接着传来阵阵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