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第54章 爹爹别怕,平安来啦!……
陈琰中状元的消息很快传回老家盛安县,半条巷子都沸腾了。
平安正在烤橘子,一颗橘子整个掉进炉火里。
天塌了啊!
他颤声问道:“我爹要原地起飞吗?”
林月白哭笑不得:“你是想说平步青云吧?”
“看这孩子,都高兴傻了。”陈老爷笑道。
平安眼睁睁看着一生要强的祖母激动地抹起眼泪,拉着儿媳的手:“还说平白耽搁了一年,谁想竟是厚积薄发之兆!”
林月白见证了丈夫一路走来的不易,也是眼眶微红。
赵氏又道:“平安以后要像爹爹一样考状元呀。”
平安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头顶三个小鬏髻,每一个都在剧烈甩动——大喜的日子,快别说这么不应景的话!
门前鞭炮声不断,震得平安脑子嗡嗡作响,赵氏命人写信告知亲家及外地的亲友、摆流水席、全家下人领三月双份月银。
贺喜的亲友踏破门槛,县衙以最快的速度在小桥以南又竖起一座“状元牌坊”。
非但陈家人彻夜狂欢,对整个盛安县来说,这也是百年一遇的大喜事,一来国朝重视文教,是官员政绩考核的重要标准之一;二来出了状元,足见文脉昌盛、地灵人杰,全城百姓与有荣焉,因此全县上下,都沉浸在张灯结彩的热闹气氛当中。
一时间城内的书铺、茶馆、酒楼……各行各业,都推出了琳琅满目的周边产品,什么状元茶、状元糕、状元笔、及第杯、盛世佳酿状元红、《历科状元程文墨卷》等等,掀起了一阵消费热潮。
就连门口那座百年无名的小桥,都被官府修了个牌子,取名“状元桥”。
而这些有名无实的东西,纷纷被过度包装溢价之后,又被亲友当做贺礼送进了陈家的大门。
赵氏应付宾客应接不暇,陈老爷每日忙于收集状元周边乐此不疲。他甚至向儿媳炫耀一盏斗彩葡萄纹的小茶杯,说是陈状元在明月楼喝茶时用过的,被酒楼老板拍卖,价高者得。
陈老爷无疑是那个价高者。
林月白欲言又止,陈状元用过的杯子——家里不是有一大堆么?
她到底没打击公公的积极性,毕竟谁家出了状元都容易精神失常。
恰逢陈老爷五十岁寿辰,又逢陈琰及第,家里大加操办,请了当地最好的戏班子唱堂会。
选段也很应景——《五子登科》,讲的就是富贵商贾之家培养了五个儿子,个个金榜题名,入朝为官。赵氏听得眼角纹都平整了不少。
平安看着戏台子上众星捧月的新科进士神游天外。跟他爹一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走上一条人人称羡的康庄大道。
“哎。”平安叹了口气:“我爹现在一定很快活。”
林月白笑道:“你爹很快活,你叹什么气?”
“开心到叹气。”平安说着,像小狗一样偎在娘亲身边:“娘,天气没那么冷了,咱们明天就进京吧?”
“明天?哪有这么急的?”林月白哭笑不得:“好好给祖父做完寿,回头再商量这个。”
平安点点头,晃荡着两只小脚继续看戏。
……
京城,椿萱胡同。
今日休沐,“快活”的陈琰斜靠在窗边的软塌上补觉。
因家里没有女眷,男仆也可随意出入垂花门,外院的小厮送信进来,被长随阿祥拦住。
“大爷难得休息,什么事等他醒了再说。”阿祥道。
“大爷嘱咐过,盛安寄来的家书要尽快拿进来。”小厮道。
阿祥还未说话,便听屋内一阵窸窸窣窣,是陈琰披衣出来了。
阿祥忙接过家书,命小厮将堂屋里的炭火烧的暖一些。
陈琰一向不怕冷,奈何京城的气候不比江南,春寒未尽,小厮掀开厚厚的门帘出去,冰凉的雨水一下子灌进来,扑的他一个寒战,默默穿好氅衣。
“大爷,过午了,没吃饭呢,吃过再睡吧。”阿祥道。
陈琰哈欠连天地读着家书,全是平安用歪七扭八缺少配件的狗爬字在诉说对他的想念,譬如虽然他已经离家很久了,但仍记得他的音容笑貌……
“……”
陈琰一点也不饿,只想一觉睡到明天去。
春困秋乏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他被人针对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骑白马御街夸官的时候有多风光,授官后就有多难熬。
都说树大招风,状元本就不是那么好当的,何况他这个状元,是被皇帝从会试第一百零一名直接提到一甲第一的,在本朝还是第一例。
他殿试的文章,阐明了攻打晋南的必要性,而以兵部尚书杨贯为首的许多文官,以与民生息为由,反对皇帝对晋南用兵。
因此在杨贯眼中,陈琰就是一个媚上投机且成功了的小人。
可身为景熙二年的恩科进士,陈琰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立场,新君与旧臣永不过时的斗争拉开了序幕,皇帝没做过一天储君,没有潜邸辅翼的旧臣,因此求贤若渴,希望尽快补足这一缺口,这才有了他们“暮登天子堂”的机会。
若陈琰一味去迎合老臣的观点,那才是不知所谓。
新科状元,照例授予六品修撰,留在翰林院读书修史,然后韬光养晦,等待一飞冲天的机会。
偏偏诬陷他舞弊的幕后之人尚未有定论,杨贯又盯上了他。
杨贯不但是兵部尚书,还兼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偏偏是陈琰的顶头上司。
陈琰上任第一天,他就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交给了他——从书山墨海中找寻线索,还原一本古籍的残缺部分,用以修著前朝历史。
巨大的工作量占用了陈琰几乎全部的精力,同僚也为他抱不平,不过他没有一句怨言,每日早出晚归,埋头钻研,凭借超群的记忆力和惊人的阅读速度,终于在时限之内还原了这本书。
杨贯铆足了劲找寻他的错处,然而他完成的无懈可击,于是又有了第二本,第三本……他初出茅庐,没有与杨贯抗衡的能力,只有暂且忍耐和蛰伏。
……
满城欢庆的气氛还未结束,林月白就收到了丈夫的家书。
陈琰被授官六品翰林修撰,希望她带着平安尽快动身进京,一家团聚。
赵氏也担心陈琰远在京城无人照应,给儿媳封了一笔汇票,遣上十几名趁手的家人,让她去京城买房置业、雇佣下人,还特意嘱咐她穷家富路,出门在外不要勤俭节约,旁人家有难处能帮一把是一把,自己家有难处也要及时打点。
林月白心下了然,陈家这样世代经商的人家,子弟外出做官往往花钱如流水,他们削尖了脑袋考功名,是为了提升家族的声望地位,不是为了给家里赚钱。
因为家境优渥,生活铺张一些也无大碍,刻意装穷反倒招人笑话。
那些清贵的书香门第则全然相反,他们的财富起源于功名,在家乡可以侈靡奢华,一旦到了京城或任地,多半以克勤克俭、朴拙清贵的形象示人。
许多事,平安都能听个似懂非懂,陈老爷却显得一窍不通,一家人在商议今后的发展大计,只有陈老爷忙着给状元周边做编号。
“祖父,祖父……”平安拽拽陈老爷的衣袖,小小声的问:“您收藏我爹的汗巾子做什么呀?”
陈老爷道:“不懂了吧,万一你爹做到首辅,这些东西可就价值不菲了,等他百年之后,即便家道中落,后世子孙将它变卖了,也不至于挨饿受冻。”
平安:……
这真是一项很小众的投资哈。
他已经可以想象出几百年后,这座祖宅开发成为“陈琰故居”,这些带着编号的家什儿陈列在堂屋两侧的玻璃柜里被游客拍照打卡的场景了。
他常常思考为什么祖父活了五十年依然能保持天真无邪,或许有些人的人生就是这么一帆风顺,小时候靠父母,长大了靠媳妇,老了靠儿子,死后还打算变卖儿子的周边……
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比他这种明知老爹会成为奸臣,还要眼睁睁看着他走上仕途的小朋友,活得快活多了。
世道不公啊。
平安照照镜子,觉得六岁的自己,远比四岁的时候老了很多。
……
到了三月底,天气转暖,家里就开始准备衣物,采买用品,打包行李。
赶上一个休沐日,陈敬时把平安叫到学堂去,拿着书本圈出要读要背的内容,一字一句细细叮嘱——给他布置路上的功课。
平安瞪着大眼睛盯着他看。
“看我干什么?看书。”陈敬时又为他讲解句读和训诂。
平安低着脑袋抗议:“船上看书伤眼睛,还会晕船。”
“那就找个不晕船的读给你听。我会写信给你爹做好交接,别打量大人好糊弄。”陈敬时又道:“看书干什么?看我。”
平安:……
“以后我不能时时盯着你,不论跟谁读书,都要打起精神来,勤勉一点,要是被我知道你偷懒,撵到京城去揍你。”
平安咯咯笑了几声:“那我想你的时候就故意赖床,你是不是就能去京城看我?”
陈敬时听了这话,竟觉得鼻翼发酸,一年多朝夕相处、悉心教导,他不但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还更坚定了打死不能生孩子的决心……
他板着脸道:“别嬉皮笑脸的。”
“您也太急了些。”平安道:“我离科举至少还有十年呢。”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陈敬时道:“没有十年寒窗的积累,你爹能中状元吗?”
平安的表情,好像被人捅了一刀。
装好书箱离开学堂时,陈敬时叫他再拜一拜孔子像。
平安摇头拒绝:“不拜了。”
一点也不灵!
说完,一溜烟跑没了影。
片刻又折返回来,倒是给他磕了个头,还没等他说话呢,再次跑没了影。
陈敬时嗤的一声笑了:“这孩子。”
……
隔日,林月白就带着平安、曹妈妈和一儿一女、九环和陌露,并几个可靠的男仆,辞别祖父母、小叔公和一干送行的亲戚,乘客船一路向北。
仲春暖湿的南风推动船帆行驶在宽阔笔直的运河上,又快又稳,还真不耽搁平安看书。
可他不能总看书啊,“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看一刻钟的书,总得玩一个时辰休息一下才合理。
林月白倒不在路上管他,由南到北车马劳顿,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坚持到目的地,没有晕船,没有水土不服,已经很让人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