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郑先生这次听懂了,就是“鲜”字!
“非也非也,”有人反驳,“二更为亥时,三鼓是子时,子鼠畏猫,亥猪畏虎,应当是个‘孩’字。”
郑先生:……
夕阳西斜,郑先生终于熬到了散学时间,陈琰散衙后亲自来接平安。
这些孩子再神,也不过七八岁贪玩的年纪,朝陈琰打了个招呼便四散跑远,陈琰嘱咐他们快回家去,不要乱跑,也不知听进去几个字。
看平安活力满满样子,一看就没学经史文章。
再看郑先生,整个人像个雕塑,坐在大案后发呆。
只听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本寻常木,并非栋梁材;愿入空门去,削形做磬台。”
陈琰心里一咯噔,他以为郑先生想辞馆,谁知人家连皈依的心都有了。
他小声问平安:“你们对先生做了什么?”
平安摇摇头,没有啊,都在学堂里好好坐着,也没人顶撞先生……当然,也没人搭理先生。
郑先生摇头道:“无关他们的事,实在是学生才疏学浅,教不了这么多的神童啊。”
“这些孩子里,有精于算数的,有善于骑射的,有长于记忆的,还有擅长做饭的……”
陈琰:??
陈琰听明白了,这些个“问题儿童”其实没有问题,只是过于聪明,又爱好广泛,被大人们引为不务正业罢了,久而久之,逆反之心严重,就愈发不往“正业”上走。
“郑先生没看出来吗?他们联合起来给你下马威呢。”陈琰道:“你才是他们的先生,管他善于什么,进了这个学堂,学什么只由你说了算。”
怎么可以被学生牵着鼻子走呢?
第63章 祖坟也不能总冒青烟…………
陈琰一番话,令郑先生如梦方醒。
一天下来,他被孩子们惊人的天赋震撼,便觉得自己不配做他们的先生,其实就连孔子都说“弟子不必不如师”。他纵是长出三个脑袋,也不可能将世间的学问都装进腹中。
他是来教经学的,是传道受业解惑的,又不教算术烹饪黄老之学……
次日春分,天降大雪。
翰林们低吟着“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诗句,站在廊下赏雪。
京城的九个州县衙门却得积极响应,及时做好街道清理工作,并派人下乡督促青苗的防寒防冻工作。俗话说“冬雪一张被,春雪一把刀”,春分下雪可不是父母官们乐于见到的天气。
甜水胡同,临近散学,郑先生板着脸宣布,把与“四书五经”无关的东西统统拿到门外去。
孩子们面面相觑,忽然四散而逃,除了平安、阿蛮、小福芦还乖乖坐在屋里,其他人都去胡同里打雪仗去了。
郑先生满脸疑惑地问平安:“我还没说散学,他们跑什么?”
平安摇头叹气:“他们觉得自己跟‘四书五经’最没关系。”
郑先生:……
“平安,平安!”王实甫透过窗缝喊他出去打雪仗。
平安看看郑先生,你管不管,不管我们也出去啦。
郑先生揉着眉心朝他摆摆手。
三人兴奋地冲出学堂大门,就听同窗们喊着“快来快来!”
便拉他们加入了战斗。
平安头一年在京城过冬,哪里有打雪仗的经验,不多时脖领子里就被灌满冰凉的雪,还险些惨遭“活埋”,阿蛮虽然身形敏捷力气大,但在这些北方长大的孩子面前也只能勉强自保。
吃了足够的亏,平安终于发现了技巧,将雪球捂在手心可以变成冰球快速投掷,攻击力加倍,并要学会隐蔽和快速移动,才能躲开雪球的攻势。
一场雪仗打的遮天蔽日横尸遍野,三个孩子跑回家时,棉袄上全是雪,贴身的衣裳又潮又冷,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雪水。
曹妈妈拉着平安,招呼着一双儿女,急急忙忙跑回屋里,上炕取暖换衣裳。
平安刘海打着卷儿贴在额头,活像水里捞出来的小狗,还在跟娘亲吹嘘他的战绩,林月白都懒得拆穿他——这么猛还能被人打成这样?
平安一边喝姜汤,一边满地找:“怎么不见阿吉?”
昨天散学时,阿吉还扑上来迎接他呢。
九环忙去前院找,原来阿吉被阿祥拴起来了。
阿吉见到平安,仿佛见到了肉包子,上蹿下跳,两只前爪在空中卖力的挥舞,平安赶紧溜进灶房给它偷肉吃。
先前平安在前院上课,阿吉就在前院里玩,自由地进进出出,随时陪在平安身边,可是这两天小主人一消失就是一整天,阿吉有点慌,还以为像老家一样在隔壁上学,跑进邻居家找,邻居家的小黑狗意图驱赶它,还被它揍了一顿,抢走了碗里不多的剩饭。
结果找了一大圈儿,也没找到主人的身影。
邻居到家里来告状,阿祥连连道歉,立刻将阿吉约束起来,不许它再乱跑闯祸。
谁料次日一早,阿吉咬断了绳子,尾随平安去了学堂。
“天呐,阿吉!”平安都快走到学堂大门了,才看到阿吉狗狗祟祟的身影,他问阿蛮:“怎么办?”
“先藏在书箱里,午休时把它送回去。”阿蛮道。
“只能这样了。”平安将自己的书和文具分别装进阿蛮和小福芦的书箱,然后费力的背起阿吉走进学堂。
“砰”地一声放在书桌旁。
“平安,你的书箱在动!”刘厦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
平安按住书箱的顶盖:“你看走眼了。”
“没看错,爪子都伸出来了。”刘厦道。
阿蛮将狗爪子塞进去,一屁股坐在书箱上。
王实甫拿着卷饼边走边吃,肉香扑鼻,阿吉的狗头从侧门顶了出来。
“这是一只狗啊!”刘厦惊叫。
平安心想,这么大反应干嘛,又不是没见过狗。
孩子们围将上来,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郑先生来了,学堂里安静了一瞬,又嘈杂起来。
平安赶紧去向郑先生解释,郑先生表示理解,给假让他把阿吉送回家去,才开始上课。
谁知无心之失,引起了轩然大波。
次日一早,刘厦先从书箱里抱出一只黑猫,邓驰捧着一缸金鱼,王实甫慢吞吞地晃进来,手里牵着曾祖父传下来的大乌龟……
大乌龟看上去和蔼可亲,王实甫却不让摸,说是咬住就不撒口。
“你们这都算什么啊。”顾金生将自己的书箱打开,众人凑上去,里面躺着个熟睡的小娃娃。
“这是我娘新给我生的妹妹。”顾金生炫耀道:“可爱叭,羡慕叭,你家有叭?”
又惹来一阵惊呼。
平安瞠目结舌,这家伙怎么跟陈平继一样虎啊。
郑先生差点就疯了,赶紧让平安和阿蛮一起,去一街之隔的翰林院报信,顾家丢了孩子想必已经急坏了,这么小的孩子要是受惊受寒,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平安一气儿跑进翰林院,门口的小吏居然认识他:“你就是那天骂了掌院学士的小孩儿吧?来找你父亲?他进宫去了,要下午才能回来。”
平安摇头:“我不找他,找顾编修。”
“顾编修,”小吏一抬头,朝着几个路过的青袍官员挥手:“顾编修,有人找。”
官员们朝他走来:“平安?”
平安气喘吁吁地说:“顾伯伯,您小女儿被大儿子偷到学堂里去了。”
顾编修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将手里的劄子交到王廷枢手中,炸着毛跑了出去。
众人一阵哄笑。
却听平安道:“王伯伯,您别笑了,王实甫偷的是您家祖传的乌龟。”
王廷枢笑容尽失,将劄子传给下一个,一溜小跑出门,让顾编修等等他。
未几,翰林院的神童爹们联袂而至,郑先生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手里哄着哭闹的婴儿,案头上直挺挺坐着一只垂涎三尺看着金鱼缸的黑猫,大乌龟咬住了他的下摆,怎么也不松口。
他们走进学堂,各自约束起家里的小动物,并以“你要挨揍了”的目光相威胁,才将场面控制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
几人训斥了孩子,又向郑先生连连道歉。
郑先生擦着额头的汗,没出事就好……他可以继续上课了。
家长们叹着气往外走。
年轻的顾编修用襁褓裹紧女儿,嘴里碎碎念念:“我父亲是国子学博士,我岳父高中丁未科二甲第七名,我乃丙辰科一甲第三,拙荆知书达理、蕙质兰心,缘何会生出这么个儿子?”
旁人宽慰他:“认了吧,祖坟也不能总冒青烟……”
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神通爹们回去一合计,要选一个代表跟孩子们好好聊聊才行,他们推三阻四,你谦我让,一致决定把这个重任推到了唯一不在场的陈琰身上。
刚从宫里回来的陈琰:……
只好早一点散衙,趁着去接平安的功夫,把孩子们留了下来。
他说:“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无非是想逼得郑先生解散这所学堂,好回家各忙各的去,对吗?”
孩子们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我还知道,你们心里最不屑的就是‘四书五经’了。”陈琰又道。
胆子最大的刘厦率先发言:“圣人之道需要传承,可读的人已经够多了,大家放着那么多有用的事不去做,偏要把光阴浪费在八股之学上,这对吗?”
陈琰沉默片刻,才道:“对,你说得很对。”
孩子们惊讶地交头接耳,平安他爹,怎么跟大家的爹不太一样呢?
“那么多读书人,空喊着为天地立心,却不知道天地为何物,空喊着为生民立命,却不知稼穑之时令,那些经世致用的学问,却被视作奇技淫巧,不务正业。”陈琰道。
孩子们激动地直点头。
“可是没办法啊,世上事没有尽善尽美,朝廷总要有一个相对公平的选官之法,人人都不喜欢在八股经义上靡费光阴,但有很多像你们一样的人,身负经世致用的学问,他们也去考科举,不为功名利禄,而是希望早日摆脱束缚,获得施展抱负的机会。”
“更何况,对你们来说也没得选,你们的父母家人,不可能放任你们‘离经叛道’,没有郑先生,也会有张先生李先生,所以你们摆脱‘四书五经’的唯一办法,就是考取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