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陈琰累日以来隐隐的不祥得到了作证,大理寺三年未破的案件,就这样轻易破了,还牵出了丁盛这样的大太监,就连老师也开玩笑说,背后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一直在给他递刀子。
……
疑问还没有得到解答,平安就收到了两个消息。
陈琰问他:“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都行。”平安道。
“郑先生要辞馆,临时找不到合适的先生。”
所以陈平安小朋友又失学了……
平安欢呼一声:“爹,好消息说完了,坏消息呢?”
“……”
陈琰满头黑线,极力忍住想要揍娃的冲动,道:“你小叔公中举了,第十七名。”
平安从炕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去找鞭炮,小叔公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一等一的大喜事,只得吃一顿涮锅庆祝一下。
“不对呀,这是两个好消息啊?”平安问。
陈琰撸起袖子要揍人,平安“哇”地一声跑了出去。
……
郑先生要辞馆,专心备考明年的春闱,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陈琰也很支持,并表示需要借阅书籍时依然可以来找他。
只是郑先生一走,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先生接手。
不是无人应聘,而是应聘者太多。
那些府学、县学的生员,尤其与郑先生有旧交,了解他的学问水平的,不论家贫还是家富,纷纷前来应聘。
谁不知道学问平平的郑行远自从在甜水胡同任教,学业突飞猛进,乡试一举取中全省第十二名。
陈琰一时不明白他们是想来授课呢,还是镀金呢,总之一个比一个动机不纯,这种人怎么教得好学生?
何况郑先生虽没有超世之才,可他学业扎实、人品高尚、勤勉认真肯钻研,这些才是人家考中举人的关键。
陈琰看不上的人,翰林院的老神童们自然也看不上,挑来挑去不满意,只好暂时解散学堂。是再为他们找名师,还是在家里另请西习,那就各凭本事了。
平安失学在家的第三天,林月白就跟陈琰告状:“你儿就像一条脱缰的野狗,带着阿蛮他们满胡同疯跑,一胡同的孩子都不读书了,跟着他们跑,隔壁的黑狗见到他们都哆嗦。”
她三天以来不知道挨了多少投诉,本打算去铺子上看看的,愣是没迈出这个门去。
“还有,你儿不知跟谁学会了翻墙,翻的上瘾,没什么能挡住他的地方了。”林月白道。
陈琰眨眨眼,没有吗?翰林院啊。
光溜溜的高墙足有一丈半高,墙顶插满了碎瓷片,又有军卒守卫,不信他还能翻过去。
不读书是吗?浩如烟海的经史文章淹了他。
“太胡闹了。”平安背着小手在屋里踱步:“翰林院乃为国储才之地,怎么能带一个小孩子去呢?若是被上司知道……”
陈琰道:“掌院学士是你二师祖。”
“……”
平安愣了愣,又道:“但是,我去翰林院,阿蛮和小福芦就没有书读了。”
“你晚上回来教他们,正好算作温习了。”林月白提议。
“……”
陈琰道:“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理由?”
平安垂头丧气地洗洗睡了。
……
次日一早,陈琰散朝之后,车夫便回家去接平安。
平安拿上他的小书箱,跟着门房的小吏穿庭过院。
翰林院是个人员庞大的衙门,上到翰林学士,下到典籍、侍书、待诏,还有老爹这样的修撰、编修、检讨,光是在编的官员就有几十人,再加上员额不定的庶吉士、书吏、差役,足有上百人。
所以老爹的同僚和上司他大多不认识。
可这里的人都认识他——陈平安,指着杨学士鼻子骂的那个小崩豆。
便都揣着好奇心过来看,这小崩豆长得还挺俊,跟他的状元爹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平安比较容易自来熟,尽管不认识,跟他们打招呼也毫无障碍,没胡子的叫叔叔,有胡子的叫伯伯,白胡子的叫爷爷,逗得大伙朗声大笑。
郭恒从外头进来,笑声戛然而止,众人朝他行了礼,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事,喝茶的喝茶,翻书的翻书。
足见郭恒平日里积威甚重。
“二师祖!”平安朝郭恒奔过去。
“噗——”
王廷枢喷出一口茶来,其他人也惊恐地抬起头。
这孩子怎么见到掌院学士就骂呢,郭大人虽然出身世家大族,但也算不上二世祖吧。
谁料郭恒面不改色:“来了?”
平安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根巨大的棒棒糖来,误会了人家,就得给人家赔礼道歉,这是娘亲从小教他的道理。
“咳。”郭恒这种内核极其稳定的人都感到尴尬了,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二师祖不吃糖,你自己吃。”
“这个糖很好吃……”
郭恒反问:“跟我去三堂练字?”
平安立刻收起棒棒糖:“不了不了,我爹叫我呢,二师祖再见!”
郭恒这才脱身去了签押房。
陈琰将平安叫过来,跟他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在屋里尖叫跑跳;第二,墙头有碎瓷片,不许翻墙;第三,所有书籍都要轻拿轻放,珍贵的古籍用书铲,不许搞破坏。”
半大孩子也不可能总是拘着做功课,陈琰准备了一沓废稿纸让他涂鸦。
完全陌生的环境,平安起先还比较收敛,老老实实坐在老爹身边读书、画画,总被夸乖巧。
因此众人都觉得,如此乖巧懂事的孩子去骂杨贯,那一定是杨贯的问题。
陈琰不忙的时候,就一边带他读《易经》,一边带他从头温习“四书”,“四书”是科举的基本功,连本文带朱注,都要经常温习,而且要烂熟于胸。
平安很不服气,四书,他都已经倒背如流了。
陈琰赏他一个大白眼。
平安更不服气了,打开《论语》最熟悉的“学而篇”:“我如果真能倒背如流,休沐时带我去打猎!”
片刻,何编修来向陈琰请教问题,听见平安在背书,就在一旁等了片刻。
只听平安背着小手在背:“乎子君亦不,愠不而知不人,乎乐亦不,来方远自朋有。”
何编修自问也算饱读诗书,听了半晌也没听明白,问旁边的顾编修:“他在背什么呢?乱七八糟的。”
顾编修皱着眉直摇头。
王廷枢头也不抬:“《论语》,学而篇。”
“这哪是论……”
“倒着背。”
“倒着背?!”
顾何二人都惊呆了,可不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么。
同僚们纷纷聚过来:“彦章,你儿为何倒着背书?”
这又是什么新卷法?
“我哪里知道。”陈琰道,这孩子为了吃和玩,向来无所不用其极。
“我爹说了,只要我倒背如流,就带我去打猎。”
“……”
“去不去啊爹!”
“去去去。”陈琰道:“你先自己去玩儿。”
平安将书一扔,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
何编修唏嘘:“读了半辈子书,竟不知‘倒背如流’是这个意思。”
顾编修道:“彦章兄,要恭喜你了,平安的资质远超常人,称神童也不为过。”
王廷枢也道:“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好好教导,日后必能大器。”
陈琰本来被气得想吐血的,听到这话,突然变得谦逊起来,摆手笑道:“小聪明罢了,顽劣得很。”
所谓“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概莫如是。
……
又过了几日,平安跟大家混熟了,不是上树摘柿子,就是去花圃里逮蚂蚱,秋后的蚂蚱最好抓,用一根狗尾巴草将十来只蚂蚱穿成一串拎在手里玩,甩着甩着就只剩一条蚂蚱腿……
二堂所有的小吏聚集到此抓蚂蚱,翰林院最重要的就是防水火防虫鼠,蚂蚱不但啃庄稼还会啃坏书籍,是古籍的大敌。
“到底是几只?”陈琰问。
平安努力回忆:“十四只……或者十五只。”
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年轻翰林,终于在闲庭信步、喝茶读书的乏味生活中找到了一丝乐子,一边帮着抓蚂蚱,一边作起了一七令。
“蝗,蝗。”
“形小,体长。”
“食青苗,啃粟粮。”
“齐飞蔽日,群集如墙。
“飞来禾黍尽,飞过稼穑亡。”
“常令庶民惊恐,每教农事堪伤。”
“劝君莫要轻瞧它,一朝成灾遍地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