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卧扇猫
容铎素来孝顺,老实地点头。
后宫中哪能没有秘密?哪能全然清白,只要阿母不做恶事,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长子孝顺,且心思粗放,张王后倒不怎么担心,但次子也不同,容铎走后,她唤来安插在宜阳殿的宫人:“昨夜公子濯可有离开过宜阳殿?”
宫人摇头:“公子每日亥时前必就寝,昨夜亦是。”
或许是她多心了,张王后广袖下的手轻开又抬起,“近日紧盯着些,公子濯的一举一动皆要告知我。”
“喏。”
懿德殿再无旁人,张王后端直脊背微塌,从容的声音也显出了疲倦:“或许真是薛党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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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殿。
容濯正替父王料理堆积的公文,王妹的脑袋从屏后探过来。
“阿兄?”
窗外日光明媚,女郎背着光,发顶被照出一圈毛茸茸的淡光,像春日枝上探头探脑的雏鸟。
容濯目光落在她秀美的眉眼上,又移到毛绒绒的发顶。
想到什么,倏然落回公文上。
他垂着眸问:“何事?”
灼玉小步挪了进来:“就是见阿兄近日忙着帮父王料理政务,怕你废寝忘食,给你送点心。”
她殷勤打开食盒。
虽不喜甜食,但王妹双手捧上糕点的姿态乖巧虔诚,即便未抬头,容濯都能想象到她谄媚的笑,便拈起一枚点心尝了两口:“妹妹倒是有良心。”
看着他吃完,灼玉还是没有走的打算,绕到他身后。
“阿兄累否,可要捶捶背?”
她两只拳头刚碰到容濯肩头衣料,容濯身子往右一倾避开了:“阿蓁,你已及笄,应自重。”
自从那夜他舍身救她之后,王妹一改态度,异常地殷勤。
实在很难叫人不怀疑她动机。
“是是是,自重自重。”
灼玉端正坐到一边,手指了指砚台,捏着怪腔说:“那我给公子您研墨,这样总行了吧?”
“无事献殷勤。”容濯讥了声,将笔搁在笔架上,掀起眼帘淡淡看向她,并在她指尖触上前覆住砚台。
灼玉伸向砚台的指尖便落到容濯的手背上,指尖从他手背一刮而过。
容濯握着砚台的手倏地收力,白皙手背上青筋顿时浮起。
反应好大……
灼玉惊到了,蓦地收手。
“嘶,好凉。”
只是碰一下,他反应就如此之大,好像她做了什么于礼不容的事,灼玉缩回手,悄悄在裙摆上蹭了蹭,蹭掉去指尖温润触感,这回再不敢乱献殷勤了,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
容濯重新提笔,头也不抬:“我是你的阿兄,而非哪路贪官,有话大可直说,不必献殷勤。”
灼玉狡黠又憨厚地笑了笑,问起正事:“郑及死了,阿兄知道么?”
容濯:“知道。”
灼玉进一步试探:“你说,会是什么人杀他呢?薛党余孽么,可薛党的人都已被清得差不多了,郑及若不是知晓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薛党何至于费心杀他,可若郑及怀揣秘密,昨日为何直接不说好彰显自己价值……”
她卖力地分析了一堆,容濯听罢仍只道:“不知道。”
灼玉察觉出他情绪不佳,安静了一瞬。容濯又写了几个字,才缓缓道:“阿蓁,我说过,薛党已揪了出来,往后你可以无忧无虑。若是因为担心你那义兄不信,我可以提供证据。”
灼玉感受到阿兄的关照,适才那点陌生感便散了:“阿兄,你真好……是我最好的阿兄之一。”
容濯心里平和一瞬,随后更为阴霾:“嗯,你还有个义兄。”
灼玉莫名觉得他在失落,忙道:“你是亲阿兄,与他不同!”
不料容濯非但未高兴,骤然掀起长睫,墨玉棋子一般的目光凝着她:“如若我不是亲的呢?”
话方问出便后悔了。
原本已裂了一道缝隙的玉珏又裂开了更多,有什么东西从缝隙中流出,让容濯逐渐抓不住。
失控的感觉让他极为不适。
阿兄的问话也让灼玉莫名不安,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若他不是她的亲兄长,她过去的挣扎又算什么?失去的东西又算什么?虽不知这个念头因何而起,但她极度抵触。
灼玉笃定道:“你我经历了这么多,兄妹情岂是血缘能覆灭的?”
容濯看了她很久。
“阿蓁,你此话可当真?”
灼玉忙要开口承诺,但被容濯突兀的动作止住了。
素来恪守礼节分寸的人忽然抬手,轻轻捧住她半边脸颊,俯下身,二人鼻尖只隔一掌,他近距离地凝视着她,眼眸似黑曜石泛着暗光。
妹妹的话是一根针,将不断扩大的缝隙缝上,正不断流逝的亲情停止流逝,且妹妹这里得到了弥补。
但他想要更多。
容濯拇指轻轻地摩挲她的下巴,语气宠溺温柔,近乎蛊惑。
“阿蓁,你要记住你今日的话,永远视为我最亲近的阿兄。否则,阿兄会把你其余兄长——”
说到这里,他掐断了话,和煦地一笑:“罢了,不逗你了。”
他笑着收回手掌,灼玉却从他的话中品出了和她一样的偏执,她也一样想抓住些什么东西。
她按住他要离去的手掌,将脸颊贴了上去,像枕着阿娘的臂弯枕着他的脸,轻声道:“我会的,阿兄。”
容濯目光有瞬间深暗,随即悉数化为对妹妹的宠溺。
第17章
耗费大半年,父王和长兄总算清除在赵国的薛党余孽,但薛邕自尽前曾招供称他背后有大鱼。
正好到了年关朝会之际,父王派两位兄长去长安朝贺,并将证据上呈给朝廷,以助朝廷查明背后之人。
灼玉今岁亦要同去。
东风阵阵,绣着赵国国号的旌旗猎猎飘扬,王车仪仗穿过广袤的疆域西行,终于抵达长安。
岁除当夜,未央宫宴请皇室宗亲及公卿世家。去往宴厅前,张王后先领着几个孩子前去拜见太后及皇后。
田太后深居简出,象征性见了一面,依次给过赏赐便放他们离去。秦皇后则多寒暄了几句。
但因张王后有事需请教秦皇后,很快打发他们几个小辈先退下。
椒房殿锦绨绵延、珠玉璀璨。
秦皇后端坐玉案前,如华美不可触碰的雕像,似隔着无形的纱。即便殿中只剩二人,秦皇后不曾因为旁人散尽而卸下雍容风仪。
这是从少时就养成的习惯了。
十四岁那年初次在御街上见到张王后与一众贵女翩然经过,言谈落落大方,而她立在众多布衣百姓中,遥望这位名满长安的贵女,起初艳羡,后来不平,悄然昂起了头颅。
即便后来张相对她多有弥补,甚至让她有了接近太子的机会,张王后亦因为愧疚迁就照拂她,但面对张家人,她的姿态依旧骄傲。
“王后请见吾,是为何事?”
张王后恭谨得体地行礼,将郑及的事说出来,末了请罪道:“本不应再让殿下为此事烦扰,是臣妾当年心软,念及穆氏伴我多年,素来本分,且她只见过胎记,却空口无凭,不足为惧。便将人放回故乡,不料竟被王美人得知了,好在他们不能查到什么,只是臣妾担心那孩子私下审问过郑及,他素来敏锐,倘若一问便可瞧出端倪。”
秦皇后怔了须臾。
日久天长,这些年她早已习惯此事,甚至快忘了。
如今更不想记起这件事。
默了半晌,秦皇后道:“那么他可曾有任何动作?”
话里话外更多的是忌惮而非内疚,张王后窥探出她态度,道:“那孩子因少时多病而性情淡漠,素来与世无争,若真是他将刺客灭了口,则表明他想粉饰此事,无心争取。”
秦皇后颔首:“吾已知晓,长安这里并未留下隐患,往后可在赵宫了结之事,不必特地前来知会吾。”
漠不关心的态度让张王后更明了她态度,亦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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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兄妹四人在御苑闲走。
灼玉在和容濯聊初来长安的新奇感受,郑及被杀后,他们兄妹的情谊日益深厚,已无话不说。
容濯唇瓣含着笑,不时颔首回应,灼玉起初以为他心情愉悦,一低眸却发现阿兄指尖竟又在轻捏袖摆。
他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但兄妹相处这么久,她早已熟悉他的小动作,他这般应是心里不平静。
自片刻前他们入椒房殿觐见皇后之后,他便不时捏一捏袖摆。
灼玉不解,明明秦皇后对他们这些小辈颇为和善,连她初来乍到都不会惧怕,容濯怎严阵以待?
尤其当皇后给她赠见面礼,赐祝辞:“明珠还椟,望尔来日顺遂。”容濯嘴角竟露出讥讽。
灼玉想不通,也不敢多问。
“执玉,别来无恙!”
朗然问候声打断了灼玉思忖,回头一看,迎面过来位挺拔高大、身穿玄色衣袍的男子,看着青年衣袍纹饰,她断定这是皇太子容嵇。
她忙与阿兄行礼叩拜。
太子嵇亦与她问候,由衷感慨:“皇叔年轻时声名远播,膝下的子女亦皆如明珠璀璨!”
年轻的储君思虑周全,将其余人亦一并夸了进去。
不知为何,初次见到这位地位尊崇的储君,灼玉竟不害怕,甚至深觉亲切,与太子嵇相谈甚欢。
若不是中途太子嵇有事离去,恐怕还能说上好一会。
太子嵇走后,灼玉仍沉浸在交谈的愉悦中,一回头发觉容濯已看了她许久,眸中若有所思,又露出她读不懂的神色,有担忧,亦有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