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卧扇猫
祝双又问:“今日那些人的话虽被压下去了,但他们还要在长安待上半月,难保不会在之后提出什么和亲的请求。要不派人去问一问殿下?”
灼玉摇头:“和亲应当不会,三年前我朝就已派了人和亲,如今还要再送一位,岂不是有损国威?朝廷定然不会应允,更何况我的阿母因被匈奴人挟持殒命,我父王和赵国军民亦不会应允。”
但不代表她可以高枕无忧。
灼玉觉得是该与容濯商议商议,然而他正忙着与使臣谈判,应当抽不出空,只能等过今日他得空。
但入夜,侍者通传说容濯来了。
他竟已来了她寝殿,灼玉还记得上次的事,略不自在。他这样重礼数的人,怎会轻易来女子寝殿,上一次是因为她拒而不见,这次呢?
她不禁多心,但转念一想,阿兄身为皇太子,在此关头出来见她自要隐瞒行踪悄然前来,虽说赵邸对他而言依旧如入无人之境,但为了尽可能掩人耳目,直接来寻她是最隐蔽的方式。
总算说服自己。
灼玉端端正正地在他对面坐下:“是我不好,让阿兄夤夜前来。”
容濯目光轻轻掠过她格外齐整的衣衫鬓发,了然地敛下眸:“既还肯唤我阿兄,不妨收起客套。”
灼玉端正的坐姿便刻意散了些许,言归正传之前还不忘关切:“听闻阿兄在宴上当众打断匈奴使臣的话,万一那帮蛮人闹起来,会牵连到你么?”
容濯没有回应她的话,一双漆黑的眸子沉静地睇凝她良久。
灼玉被看得不安地垂下睫。
隔着几案,她悄悄拉扯把玩衣袖上的绣纹,这是她掩饰心神不宁的动作,但她一向胆大,少有这般时刻,更遑论是在素来亲近的兄长跟前?
容濯默然看着她的手。
兄妹沉默间,灼玉隐隐焦灼。
不知何时起每每面对阿兄她的不自在远胜于亲近和安心。
容濯忽地开了口:“阿蓁,倘若一块美玉生了裂隙,你会如何呢?”
灼玉总觉得是在问她和他兄妹的关系,但固执地曲解了,认真道:“阿兄是在说我跟公子顷的流言,还是说匈奴使臣的话?但美玉无暇是世人所求的标准,若我不在意就不算裂痕。公子顷心性豁达,想必也不会在意。”
容濯轻笑了一声,没有揭穿她假装的糊涂:“若是我,我会将错就错,将其掰成两半,再雕作一对合璧。”
灼玉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思。
也不想弄明白。
容濯看着她,漆黑的眸中映着她轻捏衣袖的动作,道:“阿蓁,你连心虚紧张时候的动作,都与阿兄一样。”
灼玉倏地把手缩回广袖中。
她疯狂地站起身。
她已不想再跟他说这些令她焦灼、坐立难安的话题了。
甚至某一个时刻她忽然觉得,倘若能离开长安,是否她跟阿兄就能回到从前的兄友妹恭?哪怕只剩下假象。
别多想别多想。
灼玉说起正题:“我跟阿姊曾是姊妹的事本就没几人知道,和亲公主是阿姊的事更是少有人知,否则我当初就不会查了那么久。阿姊远在匈奴,还不知我已是翁主,匈奴使臣初来长安,又怎会恰好知道?定是长安城中有人告知。”
容濯纵容了她暂时的回避,顺着她的思绪往下走。
“妹妹在怀疑谁?”
能怀疑的人实在太多了。
灼玉想了想:“最大的可能晋阳长公主,她最清楚我阿姊的身份。亦可能是薛党背后没揪出来的人。但我跟容顷的流言刚传出,匈奴使臣后头就提及我,也有可能是想与吴国联姻的人。”
甚至是因为她和容濯走太近,盯着太子妃位的人不满。
这句话灼玉没说出来。
“阿蓁,我不会让你和亲,大昭也不会再有一个和亲公主。”
容濯温柔声音笼罩她,揉了揉她发顶。如以前一样温柔,但他温柔过分的举止却是她不安的来源。
灼玉稍偏头避开容濯的手:“阿兄,说不定是有人觉得你我走太近。你现在是皇太子,不能跟以前一样偏袒我,哪怕你内心澄明,但别人可不认为。”
容濯不以为然,清润声音如月光微凉:“那又如何。”
他的眉梢扬起弧度,凝眸看着她,眼底似乎盛着夜色,又不以为然地垂睫,散漫地敲着案面。
“若真是这样,大不了阿兄娶你,正好让那些人彻底落了空。”
散漫的话语似乎只是随口说笑,落在灼玉耳边却似寺庙钟声,她失手打碎了杯盏,温热的茶水在手背上蔓延开。
但她已无心去管,甚至不曾留意,容濯温柔握起她手腕查看。
“烫到了么。”
“阿兄……”灼玉想往回缩手,但他的力度温柔不容抗拒,他唤芷兰取来烫伤的膏药,亲自替她涂上,“幼时你便这样莽撞,现在也还如此,往后怕也难改。”
虽是略带薄责,但他讥诮的话中噙着纵容。幼时的记忆顿时变得鲜活,灼玉声音开始发虚发颤。
“阿兄……”
听出了细微的委屈,容濯抹膏药的手略微一顿:“怎么了妹妹?”
他不顾兄妹之礼,把她揽入怀中,灼玉轻轻推开他,迅速恢复平静:“你别说这种话,我不愿听。”
她低着头不看他神情,但仍能感觉到他温柔但如蛛网的目光,她道:“我知道阿兄待我依旧如亲妹,我也同从前跟阿兄说过一样,永远当你是亲兄长。
“所以我不愿我们仅仅因为别人作恶主动放弃兄妹之情,你说这样的玩笑话,岂不是显得你我旧日的兄妹之谊脆弱得不堪一击?我会生气。”
容濯的目光微微一颤。
兄妹不复从前的遗憾依旧在他心中盘旋,他不能毫无波动。
“可是阿蓁,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有。”
灼玉打算了他的话,死死盯着他双眸,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或许你心里没有,但我心中却有。”
容濯定定对她对望着。
他终是败下阵,今夜原本要说的话收回,和从前数次一样没了奈何,哄孩子似地轻抚她后脑:“阿蓁,阿兄永远是你的阿兄,这亦点不会改。但正因如此,我才不会让你被暗中逼迫。”
阿兄永远是阿兄,从前容濯喜欢听她如此承诺,如今二人位置调转,他不喜欢这一句话,可他的妹妹却只有听到他这样安抚承诺才安心。
他只能违心地哄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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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一句话,喧嚣的焦灼冷却,灼玉试图理清思绪。
但在思忖之前,她不希望容濯干涉她的思绪,倘若是他陪她一起想办法,他定会牺牲他的利益成庇护她。
这不是她想要的。
灼玉温顺点头,揪了揪他袖摆:“我知道阿兄疼我。我也知道,我应当是不用去和亲的,阿兄,你不必安抚我的。”
她用乖顺姿态把容濯哄走了,而后开始琢磨最紧要的事。
阿姊替她、替所有可能被选为和亲公主的女子承受了这一苦难,故而她不用去和亲,匈奴使臣也定不是想再带回一个和亲公主,而是想攫取更多利益。
若届时因为她使谈判生出曲折,赵国和她势必受攻讦。
甚至容濯也会受波及。
最快的办法就是在匈奴使臣提出议亲之前,她传出定亲的消息,且是与身份极其贵重之人。如此一来,无论匈奴使臣还是朝中大臣都会忌惮。
思及此,灼玉幡然醒悟:“原是这样,原是这样……”
她总算明白阿兄为何会说出干脆由他娶她的话。并非畏惧匈奴。
而是因为,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次阳谋,让她只能定亲。
然而那个人想要她嫁的应当不是阿兄,而是近期才与她传出流言的容顷。也只有容顷才有足够的说服力。
灼玉觉得此事或许得从容顷身上入手,翌日,她瞒着容濯,二人约在容顷一个隐蔽之地见了面。
雅室中茶雾袅袅升腾。
灼玉手握着茶杯,斟酌着如何开口试探更为合适。
“翁主放心,不是我做的。”
容顷突然澄清,弄得灼玉一僵:“我并非疑心你,只是觉得此事或许牵连了你,想问问你可查到什么。”
容顷还真查到一些事:“我正想告知太子殿下,长兄的人查知匈奴使臣所住馆舍中有一善胡语的侍者,与长公主府一侍婢定了亲,匈奴人刚抵达长安之时,那侍婢才得了长公主恩典出府待嫁。”
长公主倒在灼玉的怀疑之列,她应是效仿前朝几位长公主,让女儿嫁给容濯,以延续尊荣稳固地位。
灼玉忽地笑了。
她千方百计想维护这份兄妹之情,但依旧有人会将她和容濯列为寻常关系的男女,甚至去玷污。
她猛然意识到,他们兄妹的确不能跟从前一样,至少外人面前不能。
她和容濯两个人暂且还固执地强调“永远都是阿兄。”
可又能多久呢?
容濯的目光让她日益不安。
“翁主?”
灼玉被容顷唤醒了,只是长公主便只涉及私人恩怨,但若是别的人,少不得要考虑更复杂的争斗。
容顷仿佛看穿她在想什么,道:“上次我曾托太子殿下递话,望翁主日后择婿时能考虑在下,虽知翁主对我无意,但眼下,利用我是最快的办法。”
阿兄并没有转述这一句话,但灼玉已不想去猜原因,她叹了一声:“你不用为了帮我牺牲自己的。”
容顷苦笑:“我并非圣贤,岂能无私无欲。又如何算是在帮你?不过是趁着帮你解围,成全自己的私心罢了。即便翁主现在心中无我,可一旦你我传出私情,哪怕是假的,仰慕你的郎君也会望而却步,你身边暂且只能有我,哪怕最后还是不会对顷动心,但这期间对我而言,何尝不是增大了胜算,少了遗憾?”
灼玉望见容顷温澈的眼,心生不忍,但他的温澈真挚也让她决意将界限划得更清,以免辜负他真心。
“你会遇到更喜欢的女郎的。”
容顷自哂地摇摇头,明说了:“可我……至少在这一年半载内无法再去喜欢旁人。”他克制着走近了一步:“翁主与执玉兄妹情深,不利用我,就只能让执玉为此筹谋,他是储君,一言一行皆受百官监督,如何能两全?”
灼玉蓦地想起容濯昨夜的话。
就算没有疑心阿兄的情意,她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有别的办法,她会尽可能地不让阿兄因她受损。
“你容我再想一想。”
容顷说好。
他一向自诩坦诚,如今却瞒着执玉,利用了一个妹妹对兄长的担忧,他愧对执玉,但却不觉得这样不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