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寺
沈玉玹的性情,不了解的人只会觉他颇为温和,礼贤下士,再了解他一些的,譬如明心,便会知晓他只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才会对任何人都没什么情绪。
但方才的交谈,更是刷新了明心对其认知。
别府离明家主宅颇近,明心下了马车,径直朝自己卧房的方向去。
天又下起雪来,明心裹紧了棉斗篷上台阶,天太冷,她戴着厚毡帽,生怕自己会着了风寒病倒,宣隆乍然望见她,忙朝她小跑过来。
“二娘子,”宣隆道,“本还以为二娘子要在主宅再住上个两日,还好您回来了。”
“怎么了?”他像是苦等她许久般。
“回二娘子的话,您今日白天要奴照看房内那位公子,可奴给他喂饭,他一口没吃,给他喂水,也是一口没喝,整日下来一直在卧房里待着,医师过来想看他,他也不愿意,奴要给他攃药,他也不要奴靠近。”
“是我没考虑周全,你勿忐忑,我进去看看。”明心脱了棉斗篷和头上的厚毡帽交给宣隆,没要人跟着,自己撩帘进了屋。
卧房内一片昏黑。
第一眼,她望见了地上炭盆里的迷蒙火光,在昏黑之间亮的猩红。
寒气自窗子的缝隙处钻进来,微寒,又黑。
她自幼怕黑。
也恐惧黑暗之中,这样迷蒙微弱的星火。
在她还未下江南养病,年不过六岁的幼时,她待在这盛京,整日与沈玉玹在一处。
她自幼身有弱症,缠绵病榻,明烨坐不住,整日出去打马游街,只有沈玉玹,他与她自幼结缘,明家又与皇室密不可分。
幼年时,沈玉玹近乎日日过来找她,给她读有趣的话本,带她外出游玩,春日给她做风筝,做糕点,冬日带她捉麻雀,堆雪人。
直到有一年秋日,明烨拘不住,提出想带他们偷偷外出游玩。
一个是久居皇室的年幼皇子,一个是缠绵病榻的病弱贵女,他二人都没有异议,在一日下午,偷溜出门去。
本是说想去山间野外给明心抓只野兔。
天越来越黑,明烨着急,想要快些带明心回家,她只记得,天色越发昏黑,明烨走在前,他越走越快,早忘了明心脚程不如他,山间林野弯弯绕绕,逐渐失了踪影。
她很害怕。
只有沈玉玹的手一直紧紧牵着她的。
他们迷路了。
四下逐渐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他们两人紧紧牵着手,与对方说话时的声音都含着颤抖。
这一切于他二人而言,是从未体会过的陌生。
山林死寂,偶有鸟鸣似人啼哭,低空盘旋而过,沈玉玹吓了一跳,脚下未注意,他摔了一跤,扭伤了脚。
明心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搀扶着他。
她只记得沈玉玹在她耳畔,说的一句又一句“抱歉,乘月,抱歉,抱歉......”
“无事,”明心死死咬着牙根,黑暗之中,她面色苍白,浑身虚汗,“我没有怪你,又不是你的错,合该是阿兄的错。”
她大口喘着气,抬起头来,忍不住道,“知瑾哥哥,你看。”
“怎么了?”
“天上的星星,月亮,”明心笑着说,“山里的和咱们平日里看到的都不一样呢,好亮。”
沈玉玹没有说话。
“知瑾哥哥,还记不记得你之前给我念过的话本?”明心仰头看着星月,停下脚步,安抚他,“对星空可以许下心愿呢。”
“我的心愿是,”明心诚恳道,“回去府里后,母亲不会打我。”
“我不会要你挨打的。”
“这是你的心愿吗?”明心问。
沈玉玹沉默许久,道了句“不是。”
明心刚想戏弄他两句,便听沈玉玹声音微颤,郑重道:“我的心愿是,明心和母妃可以长命百岁,就算是用我的命活下去都没有关系。”
那年她并不知道,郑孝妃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美丽的面容亦被病魔摧毁,到几乎见不得人的程度。
她听了,只笑,“别说那种话,我会长命百岁的,郑孝妃也是,知瑾哥哥也是,我们都会长命百岁的。”
沈玉玹没有说话。
她费力搀扶着他。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直到她二人终于下了山,又走了不知有多久,明心筋疲力尽,满身虚汗,沈玉玹纤白的手指,指向前方的火光。
那年,幼童尚且无戒心。
“乘月你看,”沈玉玹那时大概只期盼着明心能不要这么累,过于期盼急切,导致他自幼比寻常孩童更强的警惕心也消失无踪,“那边有人烟。”
黑暗之中,野外人烟宛若一点猩红火光。
荒林野外,明心朝着那处便走了过去。
自那之后,她最怕的便是黑暗之中的迷蒙火光,那于她而言,是极端的危险。
*
明心站在炭盆前,兀自出神。
“......是谁?”
少年的声音,与窗外的寒雪一般冷,又含着极致的紧绷。
明心回神,“是我。”
“贵女,”他明显微顿,“您回来了。”
“嗯。”
明心站在原地片刻,才道,“我可以过去吗?”
“此处是您的宅邸,为何要询问奴。”
“因为......”明心翻出身上镶了白玉的火折子,吹着了,先将最近的烛台点燃,才拿了烛台绕过屏风。
只一眼,她就望见了抱膝坐在拨步床上的少年。
他浑身都是伤,本说好要让他躺着,可恐怕是因为躺着对他而言极为没有安全感,所以才会选择这样可以更好保护自己的坐姿。
明心虽无奈,却没有出言怪他。
“你不是会觉得害怕吗?”
烛光明晃晃。
沉清叶的眼瞳定定盯着昏黑之中的火光,被光迷了眼,他也一直注视着。
在很久之前,他便十分喜欢抬头看月亮,或是昏黑之中亮起的烛火。
每当看着烛火在黑暗中悦动,他总觉得,好似黑暗也被烫出了一块洞。
“奴不会害怕。”他不知明心为何会如此说。
毕竟害怕也没有用。
他好像早已将害怕,恐惧,这种情绪忘光了。
暴露自己的恐惧,只会让那些人更为兴奋罢了。
“真的?胆子那么大呀。”
她这话就像是在安抚幼童,沉清叶从没听过有人这样说话,只觉别扭。
他抬头看她面上盈着浅笑,将屋内蜡烛一一点燃,又往炭盆里添了几块银丝炭。
光火逐渐驱散黑暗,她到他身边坐下。
那股熟悉的花香味散过来,让他坐立难安。
“你看看你,又没有躺下歇息。”
她话音随意,却让沉清叶下意识浑身一抖。
第13章 糖
“抱歉贵女——”
他连忙想要躺下,却被明心制止,“无事,随你舒服便是。”
他总是紧张又泛着恐慌般,明心说完,看他坐立难安的样子,总觉得怪可怜的。
“你先等等,”卧房内与她而言还是有些冷,明心又去加了几块炭火才出门去,临走时,她回头道,“莫要再乱动,”她担心沉清叶又硬躺下去扯到伤口,“我去去就回。”
“是,贵女。”
沉清叶看着她离开,不知她又去了哪里,他抱膝坐在拨步床上,鼻息间尚存她身上的栀子花香,没等太久,便听脚步声又匆匆回来。
明心提了门口的食盒过来。
“宣隆与我说你一整日都没吃东西,”明心坐到他身侧,“我正巧也没怎么吃,你我一同吃一些吧?”
少年黑浓的瞳下意识抬起,看了一眼明心清浅温和的笑脸,又敛下探究视线。
他不大明白。
她不会觉得恶心厌恶吗。
为何她会将与奴隶一同共食这件事,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
他见过的世家大族,只在喝酒赏乐时会唤奴隶过来斟酒,兴致上来会赏他们些食物,但从没有奴隶敢在贵族的身边吃东西,更不要提,还是喂奴隶吃东西。
奴隶天生就知道自己是奴隶,贵族,也理应天生便知自己是贵族,这便是沉清叶的认知。
食盒本就用棉布围着,颇为保温,分上下三层,摆了些清淡素菜,各色糕点,明心知道他手不方便,拿了两双筷子,喂给他一口菜食,一口糕点,自己便也吃一口菜食,一口糕点。
如上午一般。
沉清叶坐立难安,只要是她喂,他便吃。
“贵女。”
“嗯?”明心吃着糕点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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