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寺
沉清叶生性坚韧,他很少会崩溃,也很少会怨天尤人。
但那夜,他墨发散了满身,身上穿着的是惊仙苑给他预备的红色长衫,他浑身什么都被收走了,只留下了一把梳子。
那是他从前用每月为数不多的工钱,攒了几个月,自己给自己买的梳子,是他送自己的,人生第一样东西。
他想要拿着这把梳子出去,往后自立门户。
昏黑之间,他盯着手里的梳子,好片晌,他将梳子高高举起摔到了地上,木梳子砸烂并不容易,他捡起来,继续往地上摔砸,就这样沉默着,摔了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不住颤抖,抬手遮住不断在落泪的脸,梳子摔在墙根下,依旧没有坏。
他扑过去用双手捏着梳子,用尽了全力去掰。
坏掉吧。
坏了吧。
就像他一样。
都毁了。
全部都毁掉吧。
泪落在梳子上。
那把被他花了几月积攒的稀薄工钱,买下的贵重发梳,曾被他珍之重之,但如今,被他亲手掰成了两半。
断裂的尖锐扎进他手心皮肉,猩红鲜血直流。
他垂下眼,手心一片湿,混着他的血与泪,模糊不清了。
*
明心夜里没睡好。
醒来时天色未亮,刚撑着被褥坐起身,便觉似有怪异。
她微愣,在薄蓝天色之间,对上一双怔怔望来的潋滟桃花目。
沉清叶似是还没回过神来,他蹲坐在明心床榻边的地上,墨发垂落满身,穿着单薄的雪色寝衣,肤色苍白,面容怔愣的望着她。
也不知就这么在她床榻边呆坐了多久。
明心看见他眼下泛着绯红明显。
“清叶......”明心呐呐,“你怎么了?”
卧房内的炭火早已不旺,明心床褥里有汤婆子,尚且是暖和的,沉清叶穿的如此单薄,看着他都觉他周身寒冷。
“贵女,”他回过神来了,忙垂下头,“是奴吵醒您了吗?”
“没有。”
沉清叶与她共处这阵子以来,夜间从来都是无声无息的。
明心睡眠极轻,守夜的家奴几个都扰醒过她,唯独沉清叶,让明心一开始好多次都险些忘记自己卧房内还有其他人在。
他听话又乖巧,润物细无声,最要明心放松舒适。
“你怎的待在这里?不会冷吗?”
“奴不冷。”不如说,他觉得这里已经很暖和了。
少年垂下长睫,在如画面容上投下密长阴影。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那噩梦要他醒来时喘不上气,宛若溺水一般,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他不知如何是好,本想跑去外头喘一口气,却无知无觉,走到了贵女的身侧。
看到贵女的睡颜,他便觉得心安了下来。
“奴想要守在贵女的身边,可以吗?”
天色未明,四下安宁,明心与他一双桃花目对上视线,她点了下头。
但明心总是担心他冷,她将她身边的一个汤婆子递给他,见他僵硬着身子,认真捧着那汤婆子的样子,忍不住弯了下唇。
沉清叶有一点,十分招人怜惜。
世间美貌为稀,生成沉清叶这般,更该是稀少至极。
美丽至如此地步,合该对他人馈赠之物习以为常,此间乱世,好物都该如流水一般被世家纨绔捧到他的面前。
但明心不论送他什么,哪怕只是一块糖,一个暖手的汤婆子,他都明显珍之重之。
显得既乖巧,又可怜。
“清叶,”明心对他感到好奇,“你多大了?”
明心忽然出声,要他像是吓了一跳,他看了明心一眼,抱着怀里的汤婆子,有些难言。
明心记得,那夜买他回来,惊仙苑的伙计说,沉清叶从前是被拐来的,年岁不明。
“你不记得吗?”
“嗯,奴最早的记忆,便是被装在麻袋里,卖入了上阙楼。”
“奴一直在花楼,但奴从没有被其他任何人碰过,贵女。”
明心却浅浅蹙起了眉。
她披了袄子坐起身,怀里也抱了汤婆子,一双杏目宛若水洗过一般澄澈干净。
沉清叶与她对上目光,他微攥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焦,“贵女,奴没有说谎。”
“我知道,我信你,我只是在想——”明心话音微顿。
他并未提及一丝一毫受过的苦痛。
但他身上的苦痛,明心早已看过了。
这才是要明心觉得最难受的。
“那你这一路,得走的多难啊。”
第21章 V前章感谢支持
沉清叶乖巧又听话。
但他浑身上下的所有伤痕,十指未愈合的指甲,都是他挣扎活下来的证明。
他生如此相貌,走来一路,竟干干净净。
明心难以想象他熬过的苦难,受过的痛。
沉清叶怔怔看着她,窗外光影越发明亮,映衬他久未见光的面容无比苍白。
他抿着唇,浑身僵硬,移开了视线。
他从未听过这种话。
也从未接触过这种视线。
就好像,很怜惜他一样。
他听过最多的,早已熟悉的,是他人辱骂他贱奴,犟骨,眼神憎恨,恨不能打折他的脊骨,将他踩入烂泥里。
那才是他熟悉的。
“清叶,”她轻声问他,“你可是曾有什么想要实现的?”
沉清叶没懂她的意思,明心朝他莞尔。
“我的身体不大好,从前幼时,几次险些醒不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沉清叶问她,“......醒不过来了?”
“嗯,”明心没觉察到他的失措,“也有几次,是我自己都不大想醒过来了。”
生病的滋味太难受。
躺在床上,气都喘不出来,头痛欲裂,她曾在缠绵病榻时用力抓挠自己的胸口,胳膊,只想要让自己好受一些。
沉清叶只觉自己好似一下子坠落谷底,他攥紧了汤婆子,“那贵女如今还会有如此想法吗?”
明心摇了摇头。
“不会了,我看了许多书本,见了许多人们,世间生灵百态,山海风景,美食佳肴,我想要多看一看,吃一吃,为此目的,便是又生了病我也不会再自怨自艾。”
沉清叶微怔。
见她浅浅笑脸。
“清叶,你又为何如此坚持?从前是经历了什么,可是有什么想要实现的?”
沉清叶抱着手里的汤婆子,低垂着头,好片晌,才将自己从未吐露,埋藏多年的心里话,断断续续的说了出来。
“奴一开始被拐入上阙楼的时候,年岁还太小。”
“那时见楼里的其他人们,每隔月中,都要给亲人寄信,奴那时不知亲人是什么,问了时常给奴扔活的伙计,”他羞于启齿,“奴问他亲人是什么,怎的他们都有,奴却没有。”
“他骗奴说,对面巷口卖豆腐的大娘是奴的亲人,是奴的母亲,”他自己都羞愧,“奴当年真的信了。”
“奴住的大通铺,正巧能望见对面的巷口。”
他不知望了不知有多久,只记得冬天的时候,那大娘会将烤好的山芋掰成两半给她的孩子吃,夏天的时候,她又会坐在板凳上,端一盆凉井水,给她的孩子擦身子。
其实他当年那么看着的时候,便知不可能。
但心里,他总忍不住想——万一呢?
万一她当真是他的亲人,不知他在这里呢?
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在一年寒雪天,去那条他看了不知多久的巷子里买了块豆腐。
也是人生头一回,他鼓起勇气,对花楼之外的人搭话。
他问那大娘的孩子,问他叫什么名字。
只刚说了一句话。
“那大娘要奴快些走开,说奴不是清白人,和奴说话会脏了耳朵。”沉清叶话音一如平常,却让明心听得很难受。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