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寺
好似再也无法承受。
太累了,这么多年,她太累了。
“我买下清叶,不后悔,今夜我与他逃跑,也不后悔。”她一点点咬紧了唇,却哭到身子发软,明烨刚要扶她,却是她身后,那个叫沉清叶的男奴扶住她。
要她直身,视线再无半分他熟悉的温驯,含满倔强与泪。
“我已不是从前面对郑孝妃薨时那般无能为力,如今,你们谁想要碰他,我绝不会允许。”
“我不碰他,乘月,阿兄不碰他,”明烨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担心,担心乘月会做出傻事,“你放心,乘月。”
明心握紧了沉清叶的手。
又抬头,抚摸上少年冰凉的面颊,望他清澈的眼,他的唇,他耳上的伤。
望他的痴情。
好似知晓什么般,他的指尖攥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依依不分,“贵女......”
他声音哽咽,干涩。
明心却看向明烨。
“阿兄,清叶不能留在京城,知瑾不会要他好活,”她紧紧咬住下唇,“除清叶与阿兄外,我没有可以信任之人了,阿兄去西境时,烦请将清叶一同带上,若他不幸,或是因战乱,或是因残病死在西境,也比困在这京城,死的不明不白要好。”
*
回去的路上,明心由几名私兵护送,明烨则是带沉清叶离去。
明烨在明府之外亦有居处,离出京还有不足三日,这期间,他不会允许明心再与沉清叶见面。
本是要给明心准备马车。
明心却不允,连私兵骑马带她的请求都被她驳回。
这一路漫长坎坷,她自己走回去。
走到她久不下地的脚底尽是磨损残血,痛苦非常。
近乎是踩着血,回到明家。
明烨带私兵去寻她,没有惊动其他人,只有宋嬷嬷知情,恐怕是宋嬷嬷向明烨告信,当下,宋嬷嬷正焦急等在明心的卧房外。
见到被雨水淋了满身的明心,正要说话。
却对上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二娘子......”
明心没有说话,只是独自回了卧房,宋嬷嬷紧跟两步,待见明心卧房内的昏暗,也停了脚步。
明心浑身无力,摔坐在床榻上。
这张床榻,困了她此生太多时间。
她在这张床榻上受过太多身心折磨,曾经,也觉得自己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她生来柔和的一双杏眼望着前头地上满当当的碎片,那是一尊尊佛像被打碎的碎片,废墟一般堆在她的面前。
走了太多的路。
她抬头,又看到了床榻上方的床帘,只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下意识抬手,想要攥紧胸前常戴着的璎珞项圈,因她常年卧病,谢柔惠便要她在病榻上也需得戴好首饰。
所以她养出了习惯,喘不上气时,便死死拽着脖颈上的璎珞项圈不放。
这次,却摸了个空。
她脖颈上空空如也,束缚早已不再,她抬手,一点点往下。
触摸到的,是她自己跳动的心房。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沈玉玹过来了。
他知晓明心与那男奴私奔逃跑的消息后,寻明心寻了一整夜,遍寻不到,甚至在出关口一直等着。
直到,听闻明心孤身一人回来。
他连夜难眠已成习惯,今夜又整夜在外,可谓担惊受怕,来到明家时,他近乎似鬼魂一般苍白,如入无人之境,进了明心的门。
他对她怀恨。
本以为她定如往常在床榻上病倦,却见少女坐在不明的幽蓝里,便连每日常穿的银白衣衫,都映上了月白的蓝。
她脊背挺直,墨发散乱,始终望着前方。
沈玉玹微顿,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她面前遍地的佛像碎瓦。
他一点点攥紧了掌心,指甲掐陷,近乎溢血。
“乘月。”
坐在床榻上的少女回神,她转过头,形容狼狈,不似从前。
她乱发之下,原本柔和秀丽的一张脸,不知为何显出如这寒月一般的幽冷。
那双杏目,只是清凌凌的看着他,不带丝毫感情。
她曾真心爱他。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知晓,她不再爱他了。
*
从幼时开始,他每年前往佛前许下的心愿,就是期盼母妃与乘月能够长命百岁。
母妃与乘月的身体都不好,可他从未想过她们可能会离开他。
毕竟,自他有记忆开始,母妃便一直陪伴着他,而他与乘月自幼定亲,他们近乎整日都待在一起,每日,沈玉玹结课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去看她。
而她,几乎每日都会静坐在床榻上,等着他过来,与他讲些话本,他将每日发生的琐事说与她听,她便静静的听着,偶尔,一张莹白的脸便露出笑,或忧,他会带许多东西,看她品尝他带来的糕点,玩他带来的玩具,他为她采摘最美的荷花,给她摘莲蓬,买发簪,衣裳......将一切新鲜的,好的,有趣的,都送给她。
因他心爱她,将一个人放在心中爱护珍视,这便是心爱,也是他对明心最开始的感情。
他们两情相悦,想到将来,只有彼此。
这便是他最熟知的幸福。
他知足,且珍惜,可母妃的身体还是越来越不好,不知为何,所有一切总好似掌中沙一般流散于掌心。
“知瑾,”母妃病中,声音已如游丝,“若母妃有不测,你要乖巧,听话,不可有任何反抗。”
枯瘦如柴的女子躺在床榻上,一张原本美丽至极的面孔早已枯黄。
再没有一个人愿意来看她。
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只有她的孩子。
“皇后娘娘膝下无子,若母妃离去,你定会成为皇后养子,不可以反抗她,知瑾,”女子边言,边淌泪,“你能信的人太少,除郑家外,明家双生子,明烨虽直爽,却被明家所控与老五交好,独独剩下的,只有乘月。”
“她身弱,却是个最最外柔内刚的好女儿,你们生来有缘,你又是真心爱她,知瑾,你要与她相互扶持。”
似是望见了儿子的眼泪。
郑孝妃病中抬手,用尽全力,将沈玉玹面上的泪擦去。
“往后的路不会好走,你要听母妃的话,在这宫里,你若无权无势,便会被人人欺之,你要懂蛰伏,先自立,如此你才能护好自己,才能护好你想护之人。”
她不住抚摸沈玉玹的面庞。
“是母妃无能,没有守护好你,知瑾。”
抓不住。
无论如何,他也抓不住母妃的命。
不论给母妃喂多少汤药,捏多少次穴位,母妃都没有再醒过来。
母妃离开他了。
可他没有想到,乘月也会离开。
那日,其实他偷偷去了渡口。
他望着她乘坐的船离开,可他并没有感觉他与她的缘被切断。
反而,那缘在他的心中,变得更深,深到只要一想到她,他便觉得自己还能撑下去。
大抵,是因她临行之前,与他亲口说,她一定会回来。
她那时因病虚弱,却因他而流泪,清楚告知他,她会很快便会回来,她要他等着她。
只是,他向佛许的心愿改变了。
每年,他许下的心愿,变成了,希望明心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他靠想念她活着。
他靠她偶尔寄来的信件活着。
若是乘月在的话。
若是她在的话,她会紧紧牵着他的手,如那夜走失于深夜山林中时,他们互相依靠,好似世间只有彼此。
他心悦她,这外界太脏乱,人心恐惧,他想要守护她,珍视她。
他将她写的信触摸了无数遍,其中一封,他将它叠起来,装进香囊里。
被皇后娘娘殴打到他只能浑身颤抖躲在桌下时,他死死攥着香囊不放,只要想起里面是乘月的信,他便能好起来。
他的人生自从母妃死后,便好似出了错。
但只要填补回来就好了。
只要修补回来就好了。
所以他下了江南,是他让乘月提前回来了。
回来之后,她变了许多,变得比从前更加乖顺,知礼。
但他也始终,从没有想过他们会分离,从没想过,乘月有朝一日会变心。
因为乘月就是乘月。
他们怎么可能会分开?
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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