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厉九歌
若是他父皇还活着,该多好。想到父皇生前最信任狄倾,狄悭后悔不已,明明父皇临终前叮嘱过的,他为何会忘了,为何要轻信平沙王?当初若不是听信了平沙王的谗言,他也不会跟狄倾反目成仇,陈国更不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不该因为狄倾与他隔了一层血缘关系,就轻信平沙王的!
想起当初狄倾摄政时,无论进行什么决定,都会先问问他,还会考虑他的提议。而如今朝政都被平沙王把持,他这皇帝只如同一个提线傀儡,两相对比,狄悭更是更是又悔又恨,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陈国宫中一片愁云惨雾,殿堂上众人心思各异,而陈国军营里的光景,也并不好。
一名百夫长来为手下领取过冬的衣裳和犒赏时,愕然地发现,那衣裳比往年薄了许多,仔细一摸一掂,才发现塞在衣裳里的羊毛比往年少了至少两斤。不仅如此,连给兵士们过年的节礼也少了许多,粮肉布匹连往年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赏银竟然还只有一贯钱。
那些兵士身后可是还有家口要养的,这些东西拿了也多是寄回家去,就这么点东西,如何能过活?
百夫长忙问上官这是怎么回事?看着上官的眼神也有了些异样。
那校尉见他这副模样,叹道:“莫这般看我,上头发下来的就是这些,我可半点没贪你们的。你若不信,大可到其他军营或是到将军面前去问。”
百夫长立刻低头道歉,道:“属下知错,只是这么点东西,叫弟兄们可怎么活?”这可是大过年的,就这么点东西,已经不能用寒碜来形容了。
校尉只叹气,他们此时正站在营帐之中,为了阻挡外头寒风,厚厚的粘毛帘子也紧紧挂着,因此倒不怕被人听见。校尉放低声音道:“你也知道如今齐国正在打咱们陈国吧!”
百夫长点头,就听校尉继续道:“听说除了这圣平州和陈平州,其他地方都已经落入齐国手中了。”
百夫长大惊失色,他是陈平州人,去年方被调来圣京,消息也不灵通,还不知晓外头的情况,在他眼里,他们陈国就是这天底下最强的国家,此刻听到这话,不止是不敢置信,还有种乾坤颠倒的恍惚感。
他让人拉着东西回到了所属的营地里。兵士们围过来领取过冬的衣裳和过年的赏赐,见到那些东西时,纷纷露出失望之色。
天气实在太冷了,有一些年轻的士兵手脚冻得发肿流脓,见到上面发下来的御寒衣物竟然比往年还薄了一层,大失所望下不由生出了几分怨气。
陈国的冬天很冷很冷,冷得叫人心底里也跟着发寒,齐国军营里的冬天,却暖的仿佛到了丰收的秋季。
此时齐国军营里,正摆开了阵仗,热热闹闹地过年。
军营里的伙头兵往柴火上架起一口口大铁锅,将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丢进那一锅水里,等到煮沸之后,一股股浓香纷纷从各个锅里冒了出来,远远飘到营帐的方向,无论是在营帐里议事的将领们、笔直站立着守在营帐外的卫兵,还是清理场地的其他兵卒,嗅到这股极为霸道的香气,纷纷精神一震,随即咽了下口水。
一名副将对葛修武道:“将军,嫂夫人的厨艺果真出神入化,只是用了她调出来的酱料下到汤里,便有这般美味,若是有幸能吃到嫂夫人亲手做的菜,那真是……真是……”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这名副将涨红了脸。
营帐内诸人纷纷大笑,有人笑骂道:“想得倒是美,葛将军的夫人能亲自做菜给你吃?”
又有人道:“听说葛夫人当初可是在宫里当御厨,伺候过陛下与娘娘的。”
营帐里都是一群糙汉子,众人闻着外头冒进来的香味,想象着顾姑娘做出的美味菜肴,不由都吸溜了下口水,腹中一阵咕噜乱叫,脸上露出憧憬之色。
葛修武也哈哈笑道:“我娘子还在芜城呢,等咱们凯旋,我就请她烧一桌菜,好好犒劳你们。”
在场诸人皆露出兴奋之色,“那就谢过将军了!”
“将军可不能反悔啊!”
“将军若是反悔,回头我们可得告诉嫂子啊!”
葛修武驻扎在昌平州的这支兵马刚刚开始准备吃食,那分别驻扎在清平州与辽平州的两只兵马,却是已经摆开了晚宴。
将领们都聚在元帅的大帐之内,驱寒的温酒与肉食一样样摆上来,众人围着炭盆,也不过多客套,大口享受起酒肉来。
顺着大帐门口望出去,一团团篝火在夜色中摆开,火上或是架着大锅熬煮食物,或是架着烤架烧烤野物……穿着厚实的兵士们围着一团团篝火坐下,有的举着手里的烤肉大快朵颐,有的捧着碗举着长筷子在锅里不停捞取食物,这些用于烤肉和熬煮食物的酱料,都是葛夫人从芜城寄过来的,滋味有多美自不必说。
兵士们蹲坐在篝火旁,吃得满头大汗面色红润,连一坛坛叠在一起摆在一旁的好酒都无人理会。
锅里的食物吃完了,又有人拉上来一车车吃食,众人围过去齐齐把东西往下一搬,每一处篝火旁都有一名会烧饭的伙头兵,众人一边烧煮一边吃喝,又有人吃着吃着跳起来用家乡话唱歌,众人有的跟着又唱又跳有的拍掌呼喝;还有人比斗起说吉祥话来,谁说的吉祥话少谁都输了,得一整晚为赢的人烤肉煮食……赢了的人哈哈大笑说多亏平日里看书多,输的人则唉声叹气又发誓等凯旋了要去兴文馆多读书。引来周围一片哄笑。
营地里又热闹又喜庆。
张改啃一口烤肉就喝一口浓汤,啃一口烤肉就喝一口浓汤,那模样看得坐在旁边的老兵笑得合不拢嘴。
张改见他笑,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倒渴望道:“要是天天都过年就好了,我可从来没有吃得如此痛快!”自从他们出征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吃得如此酣畅,即便有人吃酒吃得醉倒在地上,也不会被上官责备,而是由同营帐的兵士相互背着回去。
听了张改的话,他旁边的老兵目露期盼,道:“快了,听说再打下两个州府,就能回家了。”
说到回家,张改想起他祖母,他看了看老兵,见他面上也露出怀念之色,问他,“老哥也想家了?”
老兵道:“怎么不想?我家里还有婆娘和闺女哩,闺女都十四岁了,该找婆家了。”
张改问道:“老哥年纪也过四十了吧,怎么还来当兵?”他看出来这老兵是这几年才入伍的,否则以他的年纪,现今至少该升到校尉了。
老兵道:“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一家子又只我一个男人,种地养不了家,就来当兵了。”说道这里,他吃了一口浓汤,笑道:“当兵多好,每个月都有贴补的银钱,万一死在战场上,朝廷还帮养家,我那一家老小也算是有着落了。”火光下,他笑得憨厚朴实,“这两天要过年,军里还发了不少布匹粮饷,我想着军营里有吃有喝,就全都寄回家去了,闺女要是找婆家,那些东西尽够嫁妆了。”
……
这一场所有兵士的年夜饭一直进行到深夜方才结束,这会子还不兴守岁,除了轮值的兵士一直巡守外,其他人都在各地营帐内睡得昏天暗地。
封元一大早起来,舒展舒展筋骨后,便提笔给陛下写信。
一个月后,远在千里之遥的陛下收到封元的信,竟迟迟不敢打开来看。
姚燕燕见他盯着信件的神情复杂又犹豫,心中一惊,忙道:“怎么了,难道咱们打败仗了?”
说起来,和陈国的这么多场仗打下来,自然不可能每一场都胜,只不过仗着利器和铠甲,齐国吃败仗的时候少,大多数是胜仗,但以往听到败仗的时候,陛下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情,见他这副模样,姚燕燕以为打了大败仗,心跳都要停了。
皇帝陛下摇摇头,说没有。
姚燕燕松了口气,“那陛下为何犹豫。”
皇帝陛下面色发苦,道:“朕怕封先生找朕要钱。”
现在陛下看到封元的信,都有心理阴影了。
姚燕燕:……
她安慰地摸摸陛下的头,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小金库都是要死的,陛下就让它死得痛快点吧!”
皇帝陛下听了这安慰,面色更犹豫了,他抖着手打开了信件,下一刻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朕的五千两保住了!”
姚燕燕:……
什么?陛下的小金库是只有五千两吗?
不对不对,应该是……什么!陛下的小金库里竟然还有钱!
第175章 感谢萧尔捉虫
皇帝陛下没有注意到姚燕燕看着他的目光, 他兴奋地将封元的来信念了出来。
原来封元他们在打下昌平州和牧平州后, 在平昌王和平穆王的王府当中搜出了不少金银粮草, 加上朱其羽原先让人送过去的粮草,已经足够五十万将士接下来半年的嚼用, 陛下这次就不用派人往前往送粮草了。
看到这番话,皇帝陛下的心就安定了,头一回觉得封元如此顺眼, 封元在信里还讲到,想要让大军休养一段时日,等三月初再攻打陈平州。
好说好说, 只要不是要钱,什么都好说。皇帝陛下立刻提笔写了回信答应了此事, 另外还问候了一番将士们的衣食所需等等, 确定再无遗漏后, 才封上信,命人赶紧送出去。
他太高兴了, 以至于等到下面人将信送出去了, 才忽然想起,这会儿已经是二月初, 等这信送到前线, 已经三月了, 那送与不送,好似并不差别。而封元这信也只是知会他一声,并不是真的在征询他的同意。
皇帝陛下回过味儿来, 敲了敲脑袋,又赶紧让人回来,另写了一封,才叫人送去。
等着一切做完,皇帝陛下才发现,自家娘子看着他的目光好像有些不对劲,被姚燕燕的目光看得心里毛毛的,皇帝陛下问她怎么了。
姚燕燕双手托着下巴,看着陛下的目光里有种古怪的笑意,她道:“臣妾没想到,陛下的小金库里,竟然还有五千两啊!那可是五千两啊!”姚燕燕摊开手,比了个夸张的动作,见陛下面露赧然之色,她好奇地问道:“陛下,这钱你是如何攒下来的。”
不得了了,陛下在这种情形下,居然还能攒下来钱,她还以为陛下的小金库早就空了呢!
被姚燕燕这么一问,终于想起来自己说漏嘴的皇帝陛下下意识捂住了嘴,只用一双大眼睛盯着姚燕燕看,那模样瞧着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姚燕燕被他看得心软成了一片,抬手扒下他捂嘴的手捏了捏,道:“陛下快别卖关子了,跟臣妾说说这钱如何攒下来的?”
姚燕燕的殷勤似乎让陛下有所防备,他盯着她道:“要朕告诉你也并非不可,只是你要答应朕,这钱是朕的,你不许撒娇卖痴从朕手里抠出去。”
姚燕燕笑起来,抱住他胳膊嗔道:“陛下你真讨厌,臣妾是那种人吗?您这样想,可真是叫臣妾伤心。”
然而在一起这么多年,陛下对姚燕燕的套路早就烂熟于心,要换做别的事情还好,但事关自己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私房钱,陛下是绝对不会轻易就被姚燕燕糊弄过去的。他哼了哼,说道:“朕不放心,除非你发誓一定不会拿走朕的钱!”
姚燕燕看陛下那充满怀疑的眼神,心情很是复杂,自己在陛下面前的信用,竟然已经破产了吗?
姚燕燕觉得自己不会动陛下的私房钱,但在陛下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她还是很怂地发了誓,口头上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动陛下的钱。她举着手,目光如炬、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姚燕燕就是去死,就是立刻从城门上跳下去,也绝对不会主动拿陛下的私房钱,要是做不到,就让我立刻生白发、长皱纹,变成丑八怪!”
听了姚燕燕的发誓,皇帝陛下总算是放心了,他兴高采烈地带着姚燕燕去了他新近藏钱的地方。
以前陛下藏私房钱,都是在床头的暗格里,自从发现放在那里的钱总会被姚燕燕以各种理由要走后,陛下就长了心眼,把藏钱的地方换到了床前的脚踏下。
只见陛下掀开脚下,将下面一块木板扣起来,就露出了下面一只朴实无华的木匣子。
他打开木匣子,兴奋地给姚燕燕看他攒下来的钱。
姚燕燕接过来翻着看了看,匣子里存着的都是银票,数额不定,有十两的、二十两的、五十两的、一百两的……除此之外,还有十几块银锭和一贯铜钱,姚燕燕垫了垫,那些银锭都是五两重的,
这么多零碎的钱,很明显是陛下一点点攒下来的,姚燕燕看着手中这个木匣子,明明只有五千两,却感觉有千斤重。
朱其羽并没有察觉到燕燕忽然有些低落的心情,他还在兴奋地给姚燕燕介绍他的攒钱方法,“其实只要平素细心一些,攒钱的法子还是有许多的,比如龙袍上的金线,可以让尚服局的人用染色的丝线代替,原本那些金线,就能抽下来换成银钱;大殿里镶嵌的宝石不好动,边角被帷幔遮住的地方却可以,这些宝石送到民间卖出去,也能换一笔钱。可惜那些石头都太小了。御书房和紫宸殿每年采买的桌椅板凳,可以不必用最上等的木料,用次一等的也可以,能省下来不少钱……”
皇帝陛下说着说着,还算了一笔账,“朕一年能攒上五千两,年复一年,十年能攒五万两,二十年就能攒十万两,勉勉强强就能把摘星楼建起来了!”
姚燕燕看着这副模样的陛下,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那些努力工作大半辈子,就为了换一套房子的人,不由有些心酸。
而皇帝陛下也终于发现自家娘子情绪不对,他语气里的兴奋散去,拧着眉头疑惑地看着姚燕燕,“你怎么了?”
姚燕燕挤出一个笑容,忽然放下木匣子用力抱紧了陛下。
虽然不知为何,但皇帝陛下对娘子的投怀送抱向来十分受用,抬手抚了抚她纤细的腰身。摸着摸着,他忽然眼睛一亮,对姚燕燕道:“燕燕,朕忽然想起一事,紫宸殿里那张大床朕反正不睡了,也是用上好料子打的,不如让人抬出去卖了?好歹是朕睡过,沾了龙气的东西,肯定有很多人想买!还有朕的龙亵衣龙亵裤……”
“噗呲!”姚燕燕满腔心酸与怜惜被这“亵衣亵裤”给轰成了渣渣。她真想打开陛下的脑袋瓜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啥。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陛下说的话似乎颇有道理,龙内衣龙内裤什么的,指不定真的有民间富户愿意掏钱买呢!穿上说不定就能沾到点龙气,以后升官发财不在话下啊!
毕竟能当皇帝的人,那气运肯定是得天独厚啊!
于是两人就坐在地上,开始计划如何合情合理又不失颜面地把陛下穿旧了的内衣内裤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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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正是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阳春时节。
圣平州一户宅邸中,膀大腰圆的粮商和自家子弟坐在厅堂中,却是满面愁容。
朝廷的粮库早就空了,只能从民间征调粮食。他们一家正是为了此事烦恼。
“阿父,朝廷的文书都下来了,要咱们给大军献粮,可前两个月,咱们家就已经将大半存粮都献了出去,剩下那点,可是在这城中安身立命的根本,如何能送出去?”粮商长子道。
换做往年,给大军提供粮草这种活计,那是多少粮商都争着抢着要的,但是今年……他们“献”粮还真是献,朝廷全都拿去,却连半点银钱都没拿回来,这不就是白送了吗?
国难当头,若是能舍下那些粮食换来州城平安,虽说肉痛,但心底也算有些安慰,但是朝廷一再催促,分明是要将他剩下的最后那点留给子孙的家底也搬空,这可叫人如何能平心静气?
粮商到底比儿子更沉得住气,见儿子面露不甘,他道:“实在不行,存够咱家自己吃的,其他的都献出去吧!若是连国都亡了,存再多粮食又有何用?”
粮商于是吩咐家中子弟存够自家吃用的,剩余的等朝廷的人来了,就都交出去。刚刚嘱咐完,就有多年交好的老友上门来,告诉了他一件事,“可别听朝廷的,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投靠齐国吧!”
听了这话,粮商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虽是个商人,但对陈国还是很有归属感的,他这老友他也了解,和他一样是个忠君爱国的良民,怎的会说出这番话?
见他惊愕,老友道:“刚刚收到消息,陈平州前几座城池已经被打下来了!”
粮商道:“局势竟这般危急了?可正因如此,咱们才得献粮救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