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泷芽
李米多看着她这个姑姑,心里暗自叹惜,肯定不是个省油的灯。
金多早就跑厨房吃饭去了,他才懒得管这些,又怕他妈和米多受气,喊:“妈,吃饭了。”
李苗听了,立刻从床上站起来,“对,先吃饭,先吃饭。”
她也不管米多和她嫂子,自己一个人大摇大摆的去了厨房。
米多连忙看向张月英,张月英一脸的无奈,拉着米多也去吃饭。
四个人坐下,中午的饭很简单,黄面窝头加一盘炒的小油菜,还有一小碗酱豆子。
李苗往那里一坐,看了眼饭桌,嫌弃道:“你们就吃这个哦。”
张月英笑了笑,“是,就这些。”
李苗没动筷子,看了眼张月英,就站起身,在厨房的柜子里翻了起来。
李米多上辈子没有半个亲人,爹妈都不知道是谁,更没有亲戚,这是破天荒第一次有那么多亲戚,可这种一来又占床又翻人家厨房,还嫌弃人吃的不好的,还是两辈子头一次。
李苗翻了一遍,没翻出个什么稀罕的,便说:“嫂子,家里连个鸡蛋都没有吗?”
李米多差点就念了阿弥陀佛,幸亏自己把那七个鸡蛋一口气都煮了,否则岂不是都要落在她这个姑姑肚里?
“没有。”张月英不想多说,拿起窝头便吃,自己不舍得吃那些小油菜,夹了点酱豆子抹在窝头上,有点滋味就成。
李苗没找到可吃的,只能又坐下了,拿了个窝头,便夹了一大筷子小油菜。
一盘小油菜炒的鲜鲜绿绿的,人都是一点点的夹,她这一大筷子下去,盘子都要空了。
张月英无奈,人刚来,能说什么?
一对儿双胞胎都十三岁了,事情也过去十几年了,张月英知道李强在中间夹着为难,这人她再不可爱,也是自己的家人,是断不了的血脉,张月英便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娘家借了些钱,李强自己存了点,早早的搬了出来,自己独住。一个女人养大三个孩子,就算苦一点,心里不至于憋气,也熬过去了。
谁知道这李苗似乎把以前的事都忘了,这又跟了来,还拿着那么大一个包袱,张月英想想就怕。
“姑姑,你怎么想起来我家了?”金多看着李苗,语气不太好,可毕竟是亲姑姑,也没办法,捡了点好听的词问她。
“这么多年没见你们,这不是想你们了,来看看。”李苗说。
李米多不喜欢她,本来见她也白净,还觉得自己是像姑姑才那么白,心里自然亲近一些,可看她的行动举止,李米多实在对她爱不起来,又见自己妈想问个明白,却又不肯开口,自己姐姐不在,她便担起了这个担子,问道:“姑姑,我看你拿了个大包袱,是不是给我和金多拿的什么好东西?”
米多这么问自然有她的道理,姥姥黄冬梅看起来虽然不是那么喜欢她,来的时候因为惦记家里三个孩子,还捎带了好些东西,一包包的蔬菜瓜果,还有亲手给她们三个做的鞋,说是县里不让种菜,院子里种些蔬菜也都被割了资本主义的尾巴,农村不一样,没人管,地里就是要种东西的,这就拿了很多菜来,小油菜茼蒿丝瓜的一大堆,不用买了,能吃好几天。
而这是亲姑姑,既然说是来看侄子侄女的,米多就准备问她一问。
李苗被米多一问,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紧接着又吃了起来,“那是姑姑的衣服。”
张月英原就没指望李苗会给孩子带个仨瓜俩枣的,一听是她自己的衣服,立刻吓了一跳,这夏天的衣服薄,就算来住几天,也带不了多少,就今天给麦多收拾行李,也就那么一小包,这小姑子却整这么大一个包袱来,还都是她自己的。张月英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准备长住了,说不好里面都放了过冬用的棉衣。
李苗见张月英看她,也不瞒着,想着这是自己哥哥家,家里吃的用的都是自己哥哥赚的,你管我住多久呢,便说:“嫂子,你这家里仨孩子,竟然连个鸡蛋都没有,我哥工资不是每月都发吗,你们还吃着供给粮,怎么就过到了这个田地?”
米多听她姑这么一说,接嘴道:“鸡蛋是煮完了,给我爸和我姐带路上吃了。”
“那家里也得有点肉啊什么的吧。”
张月英看了李苗一眼:“天热,存不住东西,需要的时候才去买。再说,这是养三个孩子呢到处都用钱,你哥一个月的工资有时还不够我们一家的花销,还是要省着的。”
李苗眼睛转了转,“我听我妈说,麦多姥姥来了是吧?那麦多姥姥呢,怎么没看见?”
张月英这才知道,自己这个小姑子是干啥来了,原来是听说自己娘家妈来了,这是来监督的。
金多立刻接话:“我姥姥上午走的。”
“哦。”李苗立刻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那意思不言而喻,这是说家里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都是孩子姥姥打秋风来卷走了。
张月英气的头皮发麻,脸都红了,天知道,她妈来不但没拿走一个线头,来的时候捎来一些东西,走的时候又偷偷放在金多枕头底下十块钱。张月英是个脾气好的,可架不住听不得说自己娘家的坏话,正要发作,却见米多在桌子下面碰了碰她的膝盖。
“姑姑,你可不知道,我姥姥来的时候给我们拿了很多东西呢,对,就是你吃的这小油菜,也是我姥姥给拿来的,要不是姥姥来,今天你连这盘小油菜也见不到,只能和我们一起吃酱豆子了。”
李苗被米多这么一说,抬头瞪了眼米多,也不再说这茬了,便对张月英道:“嫂子,我在这里住下了,家我是不回了,等我哥来了,得让我哥给我找个工作。”
张月英这才明白李苗的来意,她手抖了抖,“你哥就是个司机,他咋有能耐给你找工作啊。”
“我妈说他有。”李苗也吃饱了,一盘子小油菜连个菜汤都没剩,“家里就我哥自己出息了,我肯定是要靠他的,难道还能靠我二哥,我二哥自己都不够吃的,天天在家里和荷花打架,我是待不下去了,得让我大哥给我找个工作才行。”
“他哪有那本事啊。”张月英头都大了。
“咋没有?那麦多不就留城了吗,在酿酒厂,也让我哥给我找个啊。”
“麦多有学问啊,至少初中毕业了,而且她本来就是红县户口,招工也考上了,所以才分到这个工作。”张月英和她解释。
“那,那你家妹子,张月萍不是也找到工作了?”李苗终于说出了自己真正想说的,“她不是在厂子里上班?也是我哥给找的吧。嫂子,你这就不对了,让我哥给你娘家妹子找工作,就不管亲妹子的事?”
张月英要气死了,饭也吃不下,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月萍的工作是招工的时候,她自己考上来的,那时候你哥也和你说了,说县里在招工,让你来考试,你说你考不上,还得学习,吃不了那个苦,人家月萍天天在家学习,招考的时候自己考上的,什么时候是你哥帮的忙了?”
李苗知道自己理亏,当时让她来考,她死活不来,一门心思想着嫁人,谁知道嫁了个渣渣,过了两年不到,就入狱了,李苗和他离了婚,在娘家吃住,这听她妈整天念叨听的烦了,便厚着脸皮来找她哥。
她向来脸皮厚,仗着自己是家里最小的,爹妈都宠着她,便对张月英说:“那我不管,嫂子,我哥起码比我有门路,再不齐我就在这里住着,说不好能嫁个红县的,也不用再回镇上了。”
张月英听李苗这么说,知道自己是说不过她的,也就不说了,她不愿意掺和到这些事里,心想你觉得你哥有那个能耐你就等他回来吧,我不管也不问就不会和你起冲突的。
张月英打定了主意便说:“那你就在家等你哥回来亲自问他吧。”
看见米多金多都吃完了,便收拾起来。
李苗自然是不肯干一点活的,她原就想着自己来这里,是客人,是不能干活的,见她嫂子在收拾碗筷,立刻站起身就往外走,自己坐的马扎都不肯收。
金多气的不得了,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知道吃完饭要把自己的马扎收了,他这个姑姑竟然懒到什么也不收,吃完就走人,便说:“妈,你看……”
张月英瞪了金多一眼,小声道:“行了,她是你姑!”
金多撅噘嘴,踢了李苗坐过的马扎一下,说道:“她算什么姑姑,就是一个找事精。”
“不许你这么说!”张月英严厉道,“大人的事小孩别掺和,你也别净听你姥姥说的那些话,她是你爸爸的妹妹,和你和米多一样,你说话给我注意喽。”
金多哼了一声,立刻就走了。
米多见金多走了,帮着她妈收拾碗筷,擦擦桌子扫扫地,宽慰张月英道:“妈,你别生气,照我看啊,咱就不管她,也就是一天三顿饭的事儿,等我爸来了,让我爸收拾她去。”
张月英听米多说的话倒是入自己的心,忍不住笑了,“你这小鬼头,哪里来的这些主意,比你姐强,麦多就会直冲直撞的。”
“妈,你说我姐现在上火车了吗?”
“差不多吧,这孩子也没说去多久,说是去学习,也不知道要去多久。”张月英叹了口气,“幸亏是你大姐,她整天的串联闹惯了的,换做是你和金多要去好几天,我这些天都不用睡觉了。”
李米多听她妈这么说,立刻笑了。
*
孔卉自从被闹了那一次,就再也没出过门。
她头发被剪了一剪刀,缓了两天才敢照镜子,这镜子一照,头发被剪的乱七八糟,想自己修理修理,却被濮司友拦住了,说就这样吧,别修整了,再落了口实,等这一阵儿过去再说。
孔卉想想也是,这样一来,她就更不会出门了。
濮阳也不去上学,在家里呆两天,学校都放假了,每天都在家里陪孔卉,两个人都不出门,大门每天都是紧闭着,直到中午头,太阳最毒的时候才敢出来在院子里透透风,也听不得脚步声,外面人一多,濮阳就怕,一张小脸吓的发白,直往孔卉怀里钻。
可今天不得不出门了,濮司友接了消息,说是孔卉的弟弟孔宇带叔叔孔鸿志治腿来了。
孔卉等着濮司友下了工来接她和濮阳,照了照镜子,看着那一头杂乱的头发,依旧不敢修理,拿梳子梳顺当了,便和濮阳两个人坐在门口等濮司友回家。
第27章
濮司友得了消息,说孔卉的弟弟孔宇要来红县,昨天晚上就告诉了孔卉。孔卉家不是本地的,临边县城的。孔卉因为不能生孩子,离了一次婚,不想在本地待着,听人说三道四的指指点点,请人介绍个远路的,逃的远远的。正好远房亲戚有住在红县的,介绍了濮司友,这才嫁到红县来。
孔卉不能想起以往的事,想起来就是心寒。
她第一婚结婚两年多,不到三年,一直没有怀孕,从新婚第二个月起,家里的婆婆就问她怀上没,眼巴巴的看着她的肚子,每个月的那几天就跟贼一样在孔卉屁股后面跟着,一看来月事了,婆婆就拉着脸,一直拉到孔卉的月事过去,好不容易有了几天笑意,然后又到了那几天,又开始拉着脸。
就这样,孔卉挨了两年多,身心俱疲。
孔卉嫁过去原就是媒人介绍的,孔卉也是不想家里叔叔孔鸿志再为她操心,这就草草的把自己嫁了,嫁过去才知道,自己多少读过书,简直和这个婆家三观不合,实在不可融入。且那前夫也是,他妈说什么他就是什么,整天跟在妈妈屁股后面转,是个妈宝儿。那婆婆见孔卉两年多不生育,就开始想法子把她扫地出门。
为了自己的名声,那婆婆还不说是嫌弃孔卉不能生养,倒是寻了个好借口,说孔卉的叔叔,孔鸿志是资本家,以前还去国外留过学,他们一家衷心赤胆的贫贫农,自然要跟资本家小姐划清界限,于是把孔卉的叔叔孔鸿志给举报了,也趁机把孔卉扫出了家门。
孔卉和孔宇姐弟两个自小父母双亡,由叔叔孔鸿志养大,孔鸿志一辈子没结婚,被那恶妇举报了之后就下放到农村,改造去了。
孔宇那时候年龄小,总不能一直跟着已经嫁人的姐姐,也随着孔鸿志到了最穷的山旮旯。
而孔卉在叔叔下放后被赶出了家门,在那里也没脸待下去了,这才投奔了红县的远房亲戚,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死了老婆的濮司友。
人这一生其实仔细想想就是这么回事,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可每次遇见的人,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没有孩子,此生无法生育,便有一个带着孩子的鳏夫等着,也是真的合适。
孔卉和濮阳两个人等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敲门,濮司友知道濮阳被吓着了还没缓过来,便说了声:“是我。”
濮阳听见她爸的声音,立刻跳了起来去开门,“爸爸回来了。”
孔卉也连忙走出来,看着濮司友问:“怎么样,我叔叔他们到了吗?”
“到了,我刚刚去车站接的,那边不好等,就直接送过去了,咱们也快些去。”濮司友说。
“好,这就走。”
三个人没做停留,立刻走出家门。
孔鸿志一生未婚,身边只有侄子孔宇跟着,下放后,孔宇陪着他去了山旮旯里,不要说条件,就是那里艰苦才让去的。住的是一间前后不挨的房子,窗户上连个玻璃都没有,一到冬天小北风呼呼的往里灌,好不容易暖和了,雨水又多了起来,这才知道屋顶都是漏的,雨下大了就往里面灌,在那里住了大半年,有好心的村民帮忙补屋顶修窗户的,这才好过起来。
可孔鸿志也落了毛病,本来被整的时候双腿就因为常常跪着,膝盖坏掉了,这又弄到了山沟里,房间里潮的不像话,雨水多的时候,墙壁都潮的恨不得渗出水珠来,又湿又冷,这两条腿便彻底的废了。
孔鸿志已经五十多岁,受的打击大,身体扛不住,本来只是腿疼,后来竟然难以站起来了。孔宇求了公社里的领导许久,人心都是肉长的,知道孔鸿志再这么下去非瘫了不可,才同意他出山医治。
红县位于一个没有什么特点的中原腹地,土地贫瘠,人口众多,人均地少又不靠山临海,这里的人都过的苦哈哈,可有一样特别有名,就是有一个赤脚大夫,施的一手好针。
这大夫姓王,人普普通通,但技术一流,就算是红卫兵到处破四旧时,也没来找过他的麻烦,毕竟大夫你还是要留的。人吃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尤其是这些红袖章到处斗,不知道哪天就挂彩了,更是需要大夫医治,所以大家都选择性眼盲,每次路过这王大夫家便统一绕着走,心照不宣。
孔鸿志也是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又一想自己当女儿养的侄女不就正好在红县,这便和孔宇来了红县。
孔卉和濮司友、濮阳三个人很快便赶到王大夫家,这一来就看见了好多年没见的叔叔和弟弟,孔卉眼圈通红,眼泪忍不住的簌簌流下。
孔宇也好久没见姐姐,看着孔卉哭了,眼睛也红了。可少年虽然刚刚二十,却也是经历过磨难的,眼睛红着,硬是挤出了个笑容,叫了一声:“姐。”
孔卉点点头,便蹲到孔鸿志身前,孔鸿志已经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子,一会儿也站不住,此刻正坐在小凳子上,排着队,等王大夫看病。
“叔。”孔卉未开口已经哽咽,眼睛看着孔鸿志,心里疼的厉害。
“好孩子,好多年没见了。”孔鸿志饱经沧桑,倒是笑了,然后冲着濮阳招招手,“来,我看看,这就是你家的大闺女?”
濮阳特别懂事,早就走近了,叫了声姥爷。
孔鸿志高兴的摸了摸濮阳的头,一只手颤巍巍的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手帕,手帕洗的已经掉了色,却十分干净。孔鸿志慢慢打开手帕,里面包着一根玉米两颗奶糖。
孔鸿志捧着那个手帕,递到濮阳面前,手一直抖着,对濮阳说:“吃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