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列无暇
任东升埋着头,只管默默扒饭,仿佛没有听见。
任贵均摇了摇头,默默把最后几口饭扒拉进嘴里,就搁了碗,轻声说:“东升,要么,你先回去,倒害你又被骂。”
任东升不出声,几口把饭吃了,说:
“爹,不要理她,神经病女人,我怎么娶了个神经病女人,泼妇!让她去闹吧,让她去喊吧,一日不作就要下雨!不理她!小凝不是说还有西瓜吗,让我吃了西瓜再走!”
秦凝暗笑,说:“宝生,好呀,把切好的西瓜都拿出来,给东升叔吃。”
于是,隔壁房秀娟大喊大叫,大哭大闹,这边任东升捧住西瓜,只管一块一块的啃。
那边哭的起劲点,他就啃的快一点,那边哭的轻点,他就啃的慢点,像是房秀娟在给他伴奏似的。
任东升直到吃的实在吃不下了,才拿手心擦擦嘴说:“那,爹,我过去了。小凝,谢谢你的西瓜啊!”
秦凝对他微笑:“不客气,东升叔。”
过了一分钟,便听见任东升在隔壁大声骂房秀娟:
“作死你!作死你!作死你也是活该!我不就是给了爷三块钱吗?你就躺在地上不起来!你自己摸摸良心,逢年落节,我有没有给过你娘家钱!你个烂女人!”
房秀娟扯开嗓子大喊着:
“啊,任东升!你个杀千刀!我痛得要死了,你还这样对我,我不小心滑了一跤啊,你这样对我,你怎么没死在隔壁了呢!啊!快点,你送我医院去啊!”
“不要作了!你个烂女人,你真当我是赣头啊,还送你医院去,我送你神经病医院去!”
房秀娟的声音,开始凄厉:“不是啊,不是的,任东升,我不是装的,我真的爬不起来了,真的啊!啊!”
任东升的声音,一人恶狠狠:“谁信你!我反正晚饭吃过了,你喜欢躺地下你躺好了,哼!”
“不不,任东升,救我啊,我真的爬不起来,我骨头断了啊!雪君,雪君,你,你快点跟你爹讲,我真的从那边跌了一跤啊!”
房秀娟大急,大呼小叫的喊儿子。
便听见任雪君的声音,竟带着点幸灾乐祸的、也有点不谙世事的响了起来:
“哦,娘,你好臭啊!爹,娘非要叫我去猪圈里舀了一勺猪屎,放在那个桶里,还叫我倒去围墙那边,我拎不动那个桶,娘就自己站上去了,可是娘也拎不动,就摔下来了,呵呵呵,爹,娘跌的那个水里有猪屎哎。”
墙这边,任贵均和秦凝相互看看,任贵均抿紧嘴叹气:“真是作!唉!天天换花样的作!”
倒是宝生偷偷的笑了出来,小声和秦凝说:“姐,这下,她可真是老猪婆拉屎拉在猪槽里——自害自了!”
秦凝嘴角勾了勾。
任贵均和宝生,肯定是受够了房秀娟天天的辱骂,估计以为她又是哭骂一场,秦凝心里却明白,房秀娟这一跤,可跌的不轻。
不过,不是她该得的吗?
秦凝对宝生笑笑:“不理她,我们进去吧,我还要看一看你做好的东西呢!”
“哎,我把阿公扶进去,就去拿。”
宝生把任贵均扶进了屋子里,秦凝顺手把剩的菜和饭收拾了拿进去,轻轻掩上灶间的门,随隔壁去闹。
宝生进里屋去拿东西了,秦凝问任贵均:“舅公,这几日,阿姨有写信回来吗?”
任贵均摇摇头:“没有。你阿姨也真是的,回去两个多月了,也不写个信来!她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秦凝心里紧了紧,嘴上却安慰说:
“阿姨刚回去,家里一定很忙,不是还有一位躺在床上的婆婆吗?老人要是有个身体不舒服什么的,估计阿姨便没时间写信了。”
“唉,不知道呢!我这一直盼着,昨天我还叫宝生去大队问过,就怕万一房秀娟使什么坏,结果大队的人说了,最近没有信来。”
老人叹气,秦凝也埋下头,一时两人都不说话。
宝生倒是兴头头的,拿了一大摞做好的节约领出来给秦凝看,足有百来个:
“姐,这些都是最近我看了你买给我的书,想出来的款式,你看!”
秦凝拿起一个来看,素色的小花纹,做的是这个时代极少见的飘带领,两根带子在前面打结,很可爱。
还有几个也很不错,有的是圆领,有的是尖领,有的还加了滚边,有的又绣上了一点花。
秦凝指着一个领口上的一朵素色小花问宝生:“这个你绣的?”
“是啊!上回衣丽亚姐姐教我的。”
“挺好看的。”
秦凝夸了一句,看宝生一眼,宝生脸上带着小骄傲,笑着说:“姐,我还想了好些款式没做出来呢,我越做越高兴呢!”
“嗯,那男式的呢?男式的做了吗?”
宝生挠头:“男式的……做了一点点……男式的翻不出花头……”
“嗯。以后男式的也要做一点的。那这些我拿走了啊。多少个?”
“九十八个。”
“嗯…十九块六……那,工钱。”
第288章 理想,要很想很想才行
秦凝从兜里点了钱递给宝生。
宝生看看钱,看看任贵均,却见任贵均也在看秦凝。
宝生便不接,不好意思的说:“姐……我,我,我还在这里吃住呢。”
秦凝笑着说:“你不是还照顾阿公吗?你做的很好,拿着。”
“可是……”
“拿着。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之前就说好的。还有啊,你现在要加大一点阿公的运动量了,现在天气不大热了,上午带阿公在外头走几圈。”
秦凝大力把钱塞进他手里,宝生低着头说:“……谢谢姐,我知道了。”
秦凝说:“先别谢我,也别总是光想着赚钱,现在你手里也有点积蓄了,那我拿来的数学书语文说也要看起来了,过了年,去读书。”
“姐,我……知道了,我都听你的,我……进去一下。”
宝生声音很低,大力吸了吸鼻子,捏着钱进了里间。
秦凝暗暗的叹了口气。
前一个月,秦凝有一次来,屋子里安静,任贵均在睡午觉,秦凝看缝纫机上的活还做了一半放在那儿,便想着估计宝生就在房里,为了不吵醒任贵均,秦凝直接走去房里叫宝生,正好撞见宝生在试一个节约领。
节约领是粉红色的,领口缀一层荷叶边,很漂亮,很俏丽,女孩儿气十足。
宝生就把这么个东西套在自己的土布褂子上,正低着头看自己,嘴角温柔浅笑。
秦凝想立刻退出去的,可宝生已经抬了头。
秦凝看着他惊慌失措,看着他吓得发抖,秦凝便没有走,反而进去了。
她声音平淡,无惊无恼:“喜欢?”
“……姐……”
宝生手抖着,快速解身上的粉色节约领,却越急越解不开。
他脸涨红着,大力张着嘴,像立刻要溺水而亡。
秦凝轻轻的说话,像怕惊扰了一个自困在孤岛的灵魂:
“宝生,人,都有两个自己。一个是人前的,一个是人后的。为了让人前的那个自己活下去,我们就要保护好人后的那个自己。
保护的方法有两种,第一,是让人前的你不断强大,别人就不敢肆意窥探人后的你;第二,找一个能宽容对待人后的那个你的地方去生活。你,想要那一种?”
宝生低下头,许久不说话。
但终究,他说话了,带着无言的悲苦,带着求生的欲望:
“……姐,怎么算……强大?”
“初级的,就是有别人替代不了的本事,或者有钱。高级的,就是有强大的、无人可以打倒的内心,比如,当你再在试女式衣服的时候,别人看见了,你能笑着问,好看吗?而不是现在这样……吓坏了。”
宝生又沉默了一会儿,手里把脱下来的女式节约领攥紧,抬头看秦凝:
“怎么能有别人替代不了的本事,怎么有钱?像我师傅那样?”
“你师傅那种,是不行的。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做设计师,他们不是简单的裁缝,他们是创造时尚、创作世界的人。如果成为那样的人,你就是天天穿上女式的衣服在外面走,别人也不敢笑你。”
“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宝生,世界是很大的,不是咱们的清溪公社,咱们的昭文县,世界有F国,有意国,有很多接纳不同思想的地方,甚至,有些地方,接纳得了……男人喜欢男人。”
最后一句,秦凝迟疑了再迟疑,最终还是说了,她还是觉得,今天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再次近距离触碰宝生灵魂的机会。
宝生就开始流泪,大颗的泪珠掉在老房子的泥地上,慢慢的洇入泥土,转瞬不见。
“……姐,我……怎样才能去那样的地方?”
“一样的,也是不断的强大你自己。”
“姐,我想去。”
“那便读书,便努力,等待机会。”
“读书……读书就能去?”
“现在不能。但可以增加机会,不读书,连机会都没有。”
“那……我,现在,学校还会要我吗?”
“你要是想,我可以帮你去问问校长。”
“我……我想。”
宝生始终低着头,只余眼泪,时不时的掉下地。
秦凝顿了顿,说:“只是想,是不够的。要很想很想才行。”
宝生抬头,清秀的脸上是苦恼,纯净的眼里是执着:“姐,我是很想很想!”
“好,姐姐知道了,那我下次帮你带点书来,你先看着。”
“姐姐,谢谢你。”
“宝生,保护好人后的自己。”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