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小饭馆 第41章

作者:樱桃糕 标签: 穿越重生

  裴斐知道他脾气秉性,以为他不会回答,过了半晌,却听他道:“总要确定了她的心意才好。”

  裴斐:“……”

  饶是裴斐为情所苦,也被逗笑了,“你竟然还没确定人家心意?你林安然也有患得患失的时候!早年在河东,便有多少女郎托人给你送华胜的?后来你外任,还有在这京里,想来也不少吧?你这闺秀仕女们的梦中人,居然……”

  裴斐觉得,这沈小娘子着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让安然惦记着也就罢了,看这样子,似并不多么惦记安然……

  独苦不如众苦,裴斐此时恨不得放声大笑,哈哈,你林安然也有今日!

  两人少年相识的好友,林晏知道他想什么,抿抿嘴看他一眼,想了想,自己也笑了。

  裴斐虽不羁,但眼色还是有的,下午林晏去沈记吃点心的时候,虽心里痒痒得很,还是忍着没有跟去。

  林晏一进门,便看见沈小娘子与一位年轻郎君相谈甚欢,沈小娘子眯着笑眼,神情愉悦,像赚了多少银子的样子,脑子里突然闪现出裴斐的提醒来。

  沈韶光可不就是赚了不少银子嘛!

  几次摆摊儿曲江,又有探花郎帮着当形象大使,着实把花糕卖出了点儿名头。当时有人说比东西市有名的糕作坊做的糕还要好,沈韶光只当是见面的顺嘴人情,却没想到真有人说给人家糕作坊听,这不,人家少东家就找过来了吗?

  这人还真就姓邵,名杰,字英贤,家里开着长安城最有名的花糕铺子桂香园。桂香园做花糕已经延续一百多年,之前圆觉师太曾提到,东市有家糕作坊,主人因花糕做得好入赀为员外官,人称花糕员外的,便是这位邵郎君祖父。

  如今邵家铺开的产业不少,早已不指望着花糕养家,但这毕竟是祖宗基业,嫡枝正脉的子弟成年后都要先去花糕作坊待一阵子。

  邵杰这阵子便在花糕作坊待着呢。听两个客人说曲江边有花糕做得极好,但平时找不到,只节庆时候才有,后来又听说是崇贤坊一家沈记酒肆在那里摆的摊子,邵杰今日来崇贤坊访友,便想起这沈记来,故而上门探访。

  小酒肆不大,但里里外外都透着干净精神,邵杰看看墙上的画和小摆设,觉得这家铺子能做出好花糕不奇怪。

  及至见了女主人,又吃了几种花糕,喝了一壶冰镇酸梅饮,邵杰便做了决定。

  “既是东市桂香园邵家的郎君,如何看得上敝店的糕方子?”沈韶光笑问。

  沈韶光曾慕名去过东市桂香园,点了几种招牌花糕,都很好吃,尤其最有名的桂花糕,又甜又糯,不噎人,在北方人看来很适度的桂花香气,着实有其独到之处。

  自己做的糕点精致是精致的,要说多么难,是没有的,尤其对于行家们,只要掰开尝一尝,试上几次,总能做个差相仿佛。在这个没有专利的年代,这位郎君却要花百两银子买豌豆黄和百果糕的方子,未免有些奇怪。

  “小娘子太谨慎!”邵杰笑道,“那某就实话与小娘子说,这两样糕虽然好,但不及小娘子这卖糕的主意好。适才听小娘子的婢子说,不同节气时令,有各种花糕礼盒,‘锦绣前程’盒,‘花好月圆’盒,‘福禄寿喜’盒,里面铺排印了适当花纹的各式糕点……”

  “某虽未能亲见,但品了刚才的几道点心,看了上面的花纹,也可以相见这礼盒是怎样的了。惜乎某最烦过年过节出门凑热闹,不然也不用在这里凭空想了。所以,某想借鉴借鉴,但凭白拿了小娘子的主意,又不好意思……”邵杰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看着这笑起来颇为可爱的年轻人,听着如此直率的话,沈韶光几乎有回到现代的错觉,实在是本朝人太习惯含蓄,不说林少尹那种逗闷子的典范,便是普通人也难得见到这种“直抒胸臆”的。

  还是那句话,这种“创意”连糕方子都不如,都是大家可以随意用的,这位邵郎愿意用百两白银来换,不管是百年老店爱惜羽毛也罢,年轻人良心未泯也罢,到底表达了尊重,让人喜欢——尤其对比同坊的云来酒肆,一样都是存在差异化的竞争关系,这位的姿态太好看!

  沈韶光也是痛快人:“既如此,便多谢郎君看得起了。”

  沈韶光铺开纸现写两种糕的方子,又极大方地让阿圆去找一找还存有的包装盒,把店里现有的糕攒了两盒子,“敝店平日卖糕不多,只家常的几种,郎君莫要嫌弃。”

  邵杰笑道:“痛快!小娘子巾帼不让须眉!”

  待接过这位沈小娘子递上的字纸,看着上面瘦劲遒正的字,邵杰牙疼似的呻吟:“果真不让须眉啊,小娘子连字也写得这般好……某若能写成这样,在兄弟们中间该得多么扬眉吐气。”

  邵杰自爆家丑:“不瞒小娘子说,我家几代人,都手巧,却巧在别处,没巧在读书写字上……”说罢哈哈大笑。

  沈韶光是真喜欢这位年轻人,没有足够的自信恐难有这般快活的自嘲。

  沈韶光笑道:“也不瞒郎君说,儿也手巧,却没巧在针黹女红上。元正院子里挂的春幡幸好挂得高,不然忒丢人……”

  邵杰哈哈大笑。

  沈韶光也笑。

  去后院拿腊肉的于三:“……”

  刚进门的林晏:“……”

  邵杰见了林晏,吃了一惊,赶忙站起来上前行礼:“拜见林少尹。”

  作为紧挨着皇城的东西市上的大商铺,总有与衙门打交道的时候。对这位京兆少尹,邵杰见过两次,只是不曾说上话儿。

  林晏打量他一眼,淡淡地微笑:“郎君是?”

  邵杰道了自家身份,林晏点头,便去惯常坐的窗下位子上坐了。

  沈韶光照旧奉上饮子,问他吃点什么,进行每日例行的对话。

  怕打扰这位贵客用餐,且奴仆把百两银子也取来了,交付了银子,邵杰与沈韶光寒暄两句,又过来跟林少尹告别,便出了酒肆门。

  林少尹刚进酒肆时颇为严肃,沈韶光上菜时发现,他这会子倒和煦下来。嘿,男人心海底针,六月天少尹面,这位林少尹什么时候能跟刚走那位邵郎君似的?想来是不太可能了,毕竟禀性难移啊。

  因把像样儿的花糕都打包给了那位邵郎君,沈韶光便吩咐于三给林晏做了几样快手菜:炸鹌鹑,芹菜百合,虾仁胡瓜,咸蛋黄焗豆腐,并一碗为晚饭准备的绿豆大米粥,两个小小的葱油卷。

  量都不大,小小的盘子,里面红的,白的,绿的,黄的,倒是清爽好看;小小的粥碗,里面没敢多放糖,这位口味清淡,不喜甜腻,菜又是咸口的。

  舀一勺粥送入口中,米和豆都熬得恰到好处,有丝丝的甜,却没夺了粥本身的香味,林晏眼睛微弯。

  沈韶光这一世眼睛好,一眼看见他拿卷子时露出的腕间丝缕,本来调笑的心不由得一紧。

  看着林少尹俊逸面庞,宽肩细腰,还有那双瘦白细长的手,沈韶光却突然想起另一位丰腴的美人来——羞笼红麝串的宝姐姐,自然还有宝玉那不得摸一摸的遗憾。

  沈韶光也遗憾得紧,又想起那天的怀抱来,手感委实不错啊,穿衣显瘦,那个脱衣——想来是有肉的……

  林晏抬眼,对上沈韶光灼灼的目光,沈韶光眯眼一笑,林晏收回眼,嘴角却翘了起来。

第62章 油炸知了猴

  端午之后,就是真正的炎炎夏日了。大太阳明晃晃的,地面晒得滚热,浮起一层烫人的薄尘,狗躲在墙阴处刨个坑没精打采地卧着,连养的那帮鸡崽子都老实了不少,不总想着蹿过栅栏出来祸害菜园子了。

  这种时候,什么都往后放一放,沈韶光每天猫在店里不出门,全靠后院井水镇的饮子和水果苟活。朝食暮食还好些,中午那一顿,只猫儿似的叼几口就算了。

  一看见沈韶光吃午食,于三就皱眉。沈韶光讨好一笑,勉励再多吃两口。她懂,大夏天憋厨房守灶台好不容易做出来的饭,别人不爱吃,这对厨子是件不能容忍的事!

  阿圆、阿昌却是一年四季好胃口的,且荤腥不忌。这样的热天,半上午、半下午饿了,阿圆也能吃上两个胡饼夹剁碎的玛瑙肉,或者吃上一屉子玉尖面——阿昌也是一样的,两人的加餐同步且一致。

  自从到了沈记,阿昌胖了不少,只是个头儿却没见长;阿圆却在青春期的最后一段又努了一把劲儿,一年长了好几寸。

  沈韶光换算自己的身高,约莫有165公分,而阿圆比她还高大半拃,总有175以上了,腰身也又更宽,于三公主一语成谶——阿圆果真六七八月徒伤悲了。

  然而客人们却觉得这样甚好,“看贵店的人,就知道饭食好吃!看他们长得多体面。”

  不大那么“体面”的沈韶光和于三:“……”

  沈韶光和于三又菜鸡互啄,一个觉得对方吃得也不少,怎么就不长肉呢?真丢大厨的脸面!另一个日常嫌弃,吃饭还不如猫儿多,嘴又馋又刁……

  沈韶光觉得自己有一半的冤枉:吃的少是真事儿,馋和刁不是真的!你看我日常就是用清粥小菜吊命呢。

  沈记早晚的粥有纯大米粥、大米绿豆粥、大米百合莲子粥、荷叶粥、青菜瘦肉粥……换着花样儿地来。

  小菜除了夏季各种时令菜蔬外,就是咸菜:于三公主各种贵族范儿的腌菘菜、腌萝卜、腌黄瓜、腌紫姜,还有香煎醪糟鱼鲊、茱萸酱炒腊肉、腌咸蛋之类的“腌货周边”。

  沈韶光不顾“量子芝诺效应”,依然时不常地去观测她的腌火腿,一边想象着唐鲁孙先生的火腿拌荠菜就粥是什么滋味儿,一边学着于三的样子,拿竹签戳一戳——然而并没戳出个所以然来,可见从小鲜肉成为眼神迷人的老腊肉,是个漫长的过程,急不得。

  沈韶光又想起“二年腿”林少尹来,他大约有二十五六岁?按年纪和长相来算,还新鲜得很,但谁让人“天赋异禀”呢?愣是凭着那副八风不动的性子缩短了发酵期……

  想到他最近总是似藏了千言万语的眼神儿,微笑时眼角那一勾,喝过汤水后的唇珠,还有那臂膀腰身,沈韶光就有些燥,稳住啊,我的节操和底线!

  终于,沈韶光把咸菜也吃烦了,又把魔爪伸向了其他活物儿。

  晨间,送鱼来的大叔交付了鱼之后,沈韶光笑问:“郎君能不能带些蚱蜢和金蝉来?蝉要才从地下爬出来还没脱壳的,已经能飞的没那么香嫩,不好吃。”

  卖鱼的笑道:“小娘子是城里的富贵人,怎么想出吃这些个来?野地里的东西,我们灾荒年靠吃这个救命嘞。”

  “好吃着呢,郎君只管逮些来就是。”沈韶光笑道。

  别说沈韶光这种穿越前是草根儿,穿越后是宫廷女奴的小酒馆老板娘,便是本朝真正的富贵人也有吃这些东西的,比如玄宗皇帝,比如今上的祖父。

  拒云,开元四年闹蝗灾,玄宗恨恨地扪蝗而食,云“尔食朕百姓五谷,如食朕之肺腑”,硬是带领官员百姓打赢了那场蝗灾攻坚战。

  当然,此时距离开元已经有些久远,且玄宗食蝗有太多的政治意义,真正为口腹之欲吃“虫”的是今上的祖父。

  据宫里的老庖厨讲,那位圣人最爱吃金蝉脯子,或烤或蒸或焯,然后加醋、酱、香菜、蓼菜等调味,每夏必啖之。①据说当时有很多达官贵人跟风的,先帝还有今上,倒是对这个都一般。

  沈韶光不知道达官显贵们还爱不爱这一口儿,回头或许可以问一问林少尹。

  卖鱼的本职种地,自去年捉鱼进城来卖,成了沈记的供货商,这大半年日子松快不少,小娘子家馋嘴,这点儿忙是要帮的,且小娘子说明是要买。

  第二日果然带来一罐子金蝉幼虫——沈韶光老家叫知了猴儿的,并用草茎子串的十几串儿蚱蜢,自云蝉是家里小儿昨晚挖的,蚱蜢是他们晨起逮的。

  沈韶光感念小童们不容易,多多地付了钱,笑道:“多谢君家小郎君帮忙。”又给带上了些花糕,以示感谢。

  卖鱼的喜笑颜开地走了,沈韶光便料理这些“虫”。

  像皇帝那样吃蝉脯子,沈韶光没那耐心,便决定使出“油炸”大法,整个儿炸着吃。

  清洗是最重要的一步,然后用花椒盐水略腌渍,晾干水分,便可以下锅炸了。

  炸这个与炸小丸子没什么不同,先细火慢炸,待差不多炸透了,捞出,升高油温再复炸一遍,使其更加酥香。

  然后略撒些胡椒孜然粉,空口儿,下酒,夹胡饼吃,都好得很。

  然而这种东西,莫说于三,便是阿圆和阿昌也不吃。

  阿圆本有些意动,但看虫子们张牙舞爪、眉须若生的样子,到底退却。

  阿圆虽然不吃,却不耽误夸赞自家小娘子:“小娘子就是胆子大!”

  沈韶光:“……”

  沈韶光自家吃得美滋滋——今日的午饭,终于吃饱了。

  却不想被早来的客人看到,这是位熟客,便是外面墙壁上题诗赞咏春盘“白玉盘上青丝嫩,翡翠釜中脔肉香”那位。

  这位后来又写诗赞过沈记的糕点、玉尖面和冷淘,都写在那墙上,几乎算沈记的兼职广告创意总监。

  这位到底是读书人,当时便比出曹植的《蝉赋》来,“委厥体于膳夫,归炎炭而就燔。”给沈韶光的馋嘴找了些历史渊源。

  既如此,沈韶光岂能不分他些?再加上些炒胡瓜,拌猪耳之类的小菜,一爵绿蚁新酒,书生吃喝得兴高采烈,醉了便击案而歌,歌罢,仿照曹植的《蝉赋》,来了一篇《食蝉蝗赋》。

  这《食蝉蝗赋》却一改《蝉赋》的悲情,颂赞了盛世太平,言金蝉和蝗虫这些灾荒年挡饥的东西,如今只做下酒物。虽然写的是蝉子蝗虫,却用词清新雅致,骈散结合,颇有些六朝小品的意思。

  沈韶光恨不得拍红巴掌,这种格调、这种主题的,最适合当广告词。若是满腔抑郁之情,如洛才子似的说“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我也只好劝劝,让他大醉一场就罢了,上墙是不可能上墙的——太不和谐社会了。

  沈韶光把旧诗刮了,书生趁醉,又是一笔生龙动蛇的行草,把这赋题在了壁上。

  沈韶光只感慨,可惜食材货源跟不上,若能跟上,凭这广告词,又能多赚三五斗。

  沈韶光不知道自己的小酒肆颇有锦鲤潜质,这首赋后来被来吃饭的李相公看到,并与皇帝在闲聊时提及,这士子便被李相公征辟入府,后来更是成了皇帝的翰林学士。

  此时的翰林虽不比后世的翰林金贵,却也是天子近臣,这士子科考多年不第,却因一首吃食赋踏入了仕途,人世间的机缘真是可叹。

  当然,这些是后话。

  沈韶光折腾炸知了猴儿的时候,林晏正在刑部宋侍郎处。

  “因着本部范尚书不适,安然前阵子让我寻的沈谦案卷宗,此时才算拿到手。”宋侍郎笑着把一卷东西从桌案上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