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小饭馆 第8章

作者:樱桃糕 标签: 穿越重生

  沈韶光点头,“这亲事,听着果然很好。”

  虽没如料想的见到什么害羞的神色,卢娘子听她同意自己说的,心里也舒畅起来——平时可难得见她这样老实。

  “只是,这般好亲事如何落在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头上,着实有些让人惶恐啊。”

  卢娘子欠着身子嘴往沈韶光耳朵边上凑一凑,沈韶光便任她凑。

  “听说是那日来我们坊里找人,吃了你的玉尖面,就惦记上了。这郎君与我家郎君认识,故而托到我这里来探问你的意思。”

  “为了几个玉尖面,便决定把厨子娶回家,那日后遇见卖蒸饼的,煮馎饦的,烤羊肉的……”取一堆厨子妻妾,沈韶光被自己的设想先逗笑了。

  卢娘子知道沈韶光不好糊弄,到底跟她说了实话,“他年纪是比你大些,四十有五,但郎君大些,知道疼人啊。”

  “前头娘子没了小半年了,也见过几家淑女,不是这样不好,就是那样不好,没想到是等你呢。你进了门就是当家娘子,从此不用街头辛苦做这些营生了。”

  说着说着,卢娘子就真觉得这亲事好了。杨家虽房舍偏远了些,但在西市有铺子是真的,家里也确实使着几个奴仆婢子,杨七郎也确实干练,比新妇大这么多,她又长得这般俏模样,只有疼宠她的,可不就是掉进了蜜罐里?哪像自己,成日家风吹日晒被油烟熏着炸捻头。

  见沈韶光不言语,卢娘子又抛出了“剩女论”:“你年岁大了,又没个父母尊亲,可得为自己打算,莫要因为害羞错过了。以后,年纪再大些,就只能给那六七十的当填房了。”

  刚刚十九岁的沈韶光喝口饮子,点点头,卢娘子当真好口才,让人有一种三言两句过完一生之感。突然又想起出宫时林少尹说的“桃李之年”来,所以,在你们大唐人心目中,十九岁到底是老还是不老?

  大龄剩女沈韶光被攻击了一顿,好脾气地往卢娘子杯里续了些酸梅汤,笑道:“我到底年纪大了,脾气又刚硬古怪。卢娘子家中女郎也有十五六了吧?何不说与这杨郎君?又知根知底,只有更好的。”

  “那如何成——”卢娘子下意识地反驳。因女儿被与个四十多的商家鳏夫联系在一起,感觉被冒犯了。我家阿玉好年岁,好颜色,自是要嫁个耕读人家的年轻郎君,若郎子考中了,阿玉便是进士娘子!

  但随即卢娘子便反应过来,这只是沈韶光的揶揄,心里更生气了,有种好心喂草被驴踢的感觉。

  想到“读书做官的年轻郎君”,卢娘子绷着的脸露出些讽刺的笑意,“小娘子莫不是惦记着那些日常来买你煎饼的体面郎君吧?我劝小娘子还是歇了这心的好。他们哪个不是娶门当户对的闺秀?你虽貌美,去了也只有做妾的。这做妾,要每日伺候大妇……”

  一会工夫,卢娘子就给自己畅想了好几种人生,沈韶光觉得有必要打住了,“卢娘子不觉得,以我这样的赚钱本事,能靠自己当个富家翁?买宅置地,逍遥自在?”

  “……”卢娘子不以为沈韶光真心这般想,只以为这是托辞,但想到她的新铺子和玉尖面,一时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

  “我看上终南山一座别业好久了。”沈韶光一脸正经。

  卢娘子抖着手像往常一样铩羽而归。

第15章 七夕话牛女

  节前好几天,沈韶光就把七夕节花糕的广告牌子摆了出去。

  其实此时七夕还没有成型的应节吃食,晚间乞巧多用瓜果,也有加糕点的,有人家要吃罗睺罗饭。所谓“罗睺罗”,据说是释迦牟尼佛之子,至于为何与七月七联系在一起,便不得而知了。大多数人家祭的还是“牛郎织女”。

  沈韶光觉得既“祈巧”,花巧漂亮的糕点当然要比瓜果梨桃合适,故而推出了“七夕花糕系列”。

  花糕广告牌子是用木板钉的,上面贴着广告画,画面中心是工笔点心花糕拼盘,豌豆黄、艾窝窝、山楂糕、冰皮花糕,红的、粉的、绿的、黄的,白的,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旁边题了“七夕花糕”的名字,并两句广告词,“ 色香味形俱美,自用馈赠皆宜”,很是简明好懂。

  又做了样品摆在盒子里,放在店内显眼位置上,既现卖,也接受预订。

  沈韶光确实更适合当厨子,而不是画家,本来看见广告画只是好奇的,见了这样品也心动了。

  一个个小点心,不过寸许,也有花朵形状的,也有印字的,也有游鱼灵龟的,有的粉团软糯,有的冰亮嫩滑,有的酥脆蓬松,又颜色各异,整整齐齐地摆在纸盒子里,这如何让人舍得吃它?

  “您送什么人?做官的……福禄寿喜的一套一定要有,若是文官,便再加上梅兰竹菊,读书人讲究个君子气节,好喜这些,再加上两个应景的罗睺罗,十个凑一盒子,也算体面了。”

  “夫人们吃糕的话,来一套花朵的,都是甜口,颜色也娇嫩。劝您再加上几个小鱼、小龟的,夫人们身边有孩子啊。”

  “就您和尊夫人自家过节?按口味挑吧,再加上两个牛郎织女。”沈韶光笑呵呵地帮顾客们配点心盒子。这活儿阿圆帮不了她,只能自己来。

  最后一个要跟娘子过甜蜜七夕节的郎君听了沈韶光的话,脸微微发红,付了订金,微施一礼,走了出去。

  沈韶光扭扭脖子,龇牙咧嘴活动面部肌肉,“卖笑”真是个力气活。

  阿圆收拾那一摞纸张作坊送来的点心盒子,“小娘子,这盒子也太贵了。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

  “没它不行。”沈韶光展开一个盒子放花糕进去,这盒子结实有余,精致不足,凑合使吧。

  本朝这吃食包装实在有点太简陋,不说比盛化妆品的碧镂象牙筒、雕花白玉盒子,盛香料的各种金银器,盛绸缎的檀木盒子,便是亲戚行业——卖酒的,也比不上,人家还用个白瓷瓶青瓷罐呢。

  卖吃食的,大多没有包装,实在不好拿的,草绳一捆,“您拿好”……沈韶光用纸袋装煎饼已经算讲究,这样的印花厚纸盒子,大约得算“过度包装”了。至于大户人家吃饭用的玉盘金盏——那不在讨论之列。

  原来做的煎饼、艾窝窝还算“中高端”,这节日花糕经过这么一包装,几乎算是奢侈品了,一盒子十个的,要100文钱,非普通人能负担的。

  为了打开销路,沈韶光又买了好些竹签子,可以插在花糕上,零散地当糖卖,很可以应付馋嘴的孩子们。

  广告牌子摆出去,花糕就开始卖,到节前一日以及正日子的头午,迎来售卖高峰。有一个客人订了三十个“花开富贵”礼盒,光忙活这个客人的,沈韶光和阿圆就用了大半个时辰。沈韶光揉面、包馅儿、扣模子,阿圆帮着装盒,然后把沈韶光早就写好的单子别在盒子上。两人流水作业,倒也忙而不乱。

  到下午,订几十盒用于送人的大客户就少了,多是一盒两盒,甚至三个两个的,也有孩童拿了一把铜钱来买一个当零嘴。

  小孩子都有选择恐惧症,往往徘徊在案前,觉得这个老虎威武,那个花朵漂亮,又都问“甜不甜”,沈韶光一边手底下忙着,一边笑着逗小孩子们说话。偶尔手底下剩个小剂子,沈韶光便随手捏一个糕,给孩子们“买一送一”。

  阿圆却不大爱搭理小孩,沈韶光把之归结为“大孩子对小不点的看不上”。

  到了傍晚,日乌西沉,淡淡的上弦月在天边显出了形状,客人终于都打发走了,沈韶光松一口气,问阿圆想吃什么糕,两人晚上就瓜果花糕凑合了。

  阿圆爱吃冰皮的,要花朵的和动物的都来一套,再来一对牛郎织女。

  沈韶光笑呵呵地答应了,一边做一边跟阿圆闲聊。

  衙门里有人送了林晏两盒子花糕,想着家中祖母爱吃这些花巧东西,林晏便放到车上带了回来。谁想到,婢子揭盒装盘的时候,发现“牛郎”“织女”两块最大的颠簸挤压坏了。

  “这样漂亮,怪可惜的。”婢子轻轻取出织女一半的身子,看了看,笑道。

  正待把剩下的摆盘子,却听主人道,“让人——罢了,我自去再买两块补上吧。”

  婢子诧异地看他,阿郎何曾干过这样的事?然后又反应过来,这么花巧的糕竟是买的?阿郎如何知道从哪里买?这会子都关坊门了呢。

  看一眼那包装盒角上小小的“沈”字章,林晏淡淡道:“应景的东西,缺了总不大好。”说着揣了钱袋走出去。

  “那牛郎偷看织女洗澡,已是不轨之徒,很该拿办打板子的,更何况还藏了织女衣服,以此胁迫婚姻,并且不许织女还家,简直罪大恶极,刺配都算轻的。”

  阿圆让沈韶光说得一愣一愣的,似乎小娘子说得对,但大家都不是这么说的,“可那织女自家愿意啊。”

  沈韶光语重心长地教育阿圆:“这便是一种所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病了。斯德哥尔摩是个胡人地方,有个女子被凶徒劫持……后来竟想嫁给那凶徒。”

  “织女也是这样,她被牛郎胁迫,全无回天上的希望,渐渐便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牛郎,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一句关心话,便觉得那是牛郎的慈悲。其实若不是牛郎,织女在天上不知多逍遥,何用他那一口水一口饭?”

  阿圆彻底被沈韶光说懵了,想了想,问道,“若小娘子是织女,该怎么办?”

  “揍他!揍得他哭耶喊娘!”沈韶光恶狠狠地说。

  林晏放下要推门的手,想起那糕饼盒子上惆怅寥阔的“河白星繁,天上人间”和风流缱绻的“梧桐鹊影,佳期如梦”,嘴角抿出无奈的笑纹,转身走了。

  门内隐隐的声音:“若打不过呢?”

  幽幽的调子:“一个人若有心,总能找到机会的……”

第16章 中元节祭祀

  过完七月七,很快就是中元节。

  此时中元节是个大节,城里寺庙道观都做法会,宫里年年都往慈恩、青龙等大寺庙送盛满奇珍异宝的盂兰盆,百姓们不少也去寺庙祭祀祈福。在这些大寺庙前,往往还有演百戏的以及佛教俗讲,又唱又念,很是热闹。

  便是没什么大名气的小寺庙这几天也很繁忙,比如光明庵,早几日便打扫收拾,中元节头一日,圆觉师太穿着正式法衣,念了经,请出了装饰莲花纹金筐宝钿的盂兰盆。

  沈韶光献上自己蒸的蜜供糕点,并捐了香油钱,又与其他信众一起听了一回经。

  散了晨间仪式,圆觉师太对沈韶光笑道:“好精巧东西!却又与七夕花糕不同,几层堆在盘子里,当真体面。”

  圆觉师太到底是吃主儿,一眼看出这中元节蜜供糕点与七夕花糕的不同。七夕花糕纤巧细嫩,着重口感,不禁放,也不能垒堆;蜜供则大多用奶油、蜂蜜、面粉或蒸或炸或烤,外形挺脱,在盘子里攒三五层,漂亮体面,放六七天没有问题。

  却不知沈韶光做这蜜供糕点,却也跟七夕花糕有关。

  这个时候,祭祀做贡品是个家庭传统活儿,“主祀奉蘋蘩”是主妇们的必修课,所以沈韶光本没想开发这个节日,却没想到有个吃了七夕花糕的客人竟然来店里订糕点,要七月半的时候祭祀父母用。

  “先考妣在时,尚家贫,从没吃过这样精巧的东西。如今某幸而赚了些钱,便想让他们也尝尝。”订花糕的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穿杭绸袍,面色粗黑,可能是走远路行商的,说这话时一脸恻然。

  沈韶光也肃穆了脸,虽然理解这份“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心,也想做成这份生意,但花糕的缺点却要跟人讲清楚,这个玩意可供不了中元三天,风一吹,要么裂了,要么散了,甚或腐败变质了。

  客人也知道沈韶光说的是实情,便皱起眉来。

  沈韶光想起前世做的专题 “逝去的京华满汉饽饽”,便道:“儿改改方子,用蒸、烤、炸之法来做,应该能行。”

  第二日做了几个,请这客人尝过,客人首肯,沈韶光便做起了这唐代的蜜供点心满汉饽饽来。跟清宫大内饽饽房的自然没法比,便是跟清末民初点心铺子的饽饽桌子也相差甚远,但在这千多年前的唐代,安慰一位行商怀念父母的心,却是足够了。

  一个是做,两个也是做,沈韶光干脆做了三份,一份给了这商人,一份送到光明庵供奉,给庵里增加点人气儿,还庵里的人情,一份则中元日拿去城外城隍庙祭祀。

  这世的父母兄长以及原身,都不是寿终正寝,连个尸身坟茔都没有,这种死法的,据说都要去城外城隍庙祭祀,故而中元节这天,沈韶光干脆关店一天,一大早就带着阿圆,坐着租的骡车往城外去了。

  相对比城内各寺庙道观的热闹辉煌,城隍庙要荒凉得多了,甬路上铺着青苔,院墙下长着杂草,供桌前摆的米糕水果倒很新鲜丰盛,想是前位祭客留下的,一个五十余岁的瘸腿老道并一个道童在殿里照顾香火。

  沈韶光摆好供果糕点,点香烛,化纸钱,祭祀城隍老爷和这世的父母亲人,临出门又布施给那道士些银钱。

  老道收了钱,宣个道号,行礼道:“本地城隍最是灵验,一定能保佑女郎祭祀之人。”老道刚得了上个祭客不少的银钱,对沈韶光这点钱倒不怎么看重,反而更喜欢她的供果——年轻时在城里大观挂单,贵人们的供果也没这般齐整,等撤了供且要好好尝一尝。

  沈韶光微笑着还礼,尽一份心意吧,希望他们能灵魂安宁,不受饥寒之苦。

  既来到郊外,沈韶光便让赶车的稍候,自己带着阿圆逛一逛。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时代的乡村。

  茅屋草舍,鸡鸣狗吠,坟地里青烟袅袅,路上几个祭祖回家的农人。若是入画,有意境得很,若是在此生活……

  河水却是真清澈,河边柳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袍的,身后不远处几个奴仆牵着马等着。那人回头,竟是光明庵门前笑话庞二娘的那位士子。

  两人都一怔,沈韶光先福一福,正要避开,那人却走过来。

  “女郎也是来城隍庙祭祀的?”

  “是。”沈韶光微笑道。

  “不知——祭什么人?”

  如今长安流行交浅言深?沈韶光挑眉,这人长了一双风流的桃花眼,此时眼角眉梢却带着些惆怅悲伤。

  “亲人。”沈韶光到底回答。

  “郎君又是祭什么人?”沈韶光也问。

  “师友。”其实是朋友的师友。

  沈韶光点点头。愿意大老远出城来祭祀,想来是很亲近的师友,又是跑到这里,那便是一段悲伤的故事了。沈韶光想起顾贞观的金缕曲词来,“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再看这人一身落拓白衣,不由得便把词中情景代到他身上,调子便柔软了两分,“还请节哀。”然后再福一福,戴上帷帽,带着阿圆走了。

  看着沈韶光的背影,白衣士子挑眉微笑,那日伶牙俐齿,今日善解人意,如今的小娘子们都这般有意思吗?

  林晏从树林里散步归来,顺着朋友的目光看去。

  “你这位女邻有意思得很啊。”裴斐笑道。

  林晏抿抿嘴,“女郎家,我们还是莫要谈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