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笋时
这筹算得意只持续了一瞬,孙之铭抬起头来,便又不免心中抑抑,想他年少时遇天下大乱,北疆风云涌动,率领家族趁势崛起,一朝得入朝堂,升任正二品堂官,为孙氏在亭州赢得前所未有的机遇,一生可谓风光无限。
临到老了,回到族中,他才晓得自己年轻太过汲汲名利埋下的隐患——他远在魏京,又哪里有功夫好好调教几个儿子?若真要让位于旁系支族,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更不要说林家了,利益面前,姻亲算个屁!
只是,到头来,他这把年纪,却还亲自出面为这些小算计出头……再想到林镛那素来不被他放在眼中的迂腐之辈,膝下竟也有了几个略成气候的晚辈,不免令孙之铭更觉气短。
这般吵嚷、不知不觉中,便已经日上三竿,孙之铭不免皱眉,孙府的幕僚立时跑去询问黄金骑:“敢问……”
一道清朗的女声便在此时笑道:“有劳孙大人与诸位久候了,皆是我的不是。”
孙之铭心头一跳,一双浑浊的眼睛凌厉地看向来人,只见这女娘不过双十年华,衣饰简雅,仪容高华,可迎向他这前朝臣的凌厉视线,竟不闪不避,连面上的灿然笑意都未有半分增减,竟叫孙之铭无端生出一种,全力一拳却落入海中、难以揣测之意。
这视线交锋,不似遇到一个小女娘,倒生出昔日朝堂上的旧敌重逢之感。
直到此时,孙之铭才看到,岳欣然身后竟还跟着另一个容颜清艳、怀抱琵琶的绝色女子,可是,不知是不是岳欣然娘的神情太过从容自若,这股风采竟叫她身后那女子都黯然失色,令人一时见而不觉。
孙之铭见识过陆膺的骄纵,却没有想到,陆膺的夫人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岳欣然却是落落大方一笑,先行了一礼:“我姓岳,目下身居镇北都护府司州之职,老大人身子可还康健?”
孙之铭身子一顿,再看向岳欣然,眼神又自不同,带上几分冰冷。
对方步履轻盈迅捷,大步而来,非但没有女子的忸怩羞怯,这一番问礼从容雅量之余,落在旁人眼中,更有另一番对比——那是初升之阳的灿烂与日薄西山的倾颓,对比如此鲜明。
一句浅浅问候,有意无意,却隐含了官场上最讳莫如深的另一条规矩——
哪怕是站队,人心里也总想站那个还有长远未来之人吧。
脑中揣度了数个来回,将岳欣然的语义反复听出了数层含义,孙之铭再想到那些有关镇北都护府司州的传言,便觉得自己先前轻敌了。
原来陆膺那句,政事不决问司州,竟不全是不要脸的托词。
然后,孙之铭淡淡起身,回了一礼:“小岳大人,我在雍阳久闻大名。”
一个“小”字,一句“久闻大名”——嘿,一个小女娘,执掌一州之地,说得好听叫惊世骇俗,说得难听是牝鸡司晨,镇北都护府很有规矩吗?
这回礼背后的含沙射影岳欣然自然听得分明,这位孙大人,好炽的好胜之心,岳欣然笑了笑,并不以为意。
孙之铭都见了礼,这些人心中再觉得如何别扭,也跟着一起见了礼:“见过司州大人。”
岳欣然洒然道:“诸位皆是三亭之地的乡绅吧?今日齐聚,必有要事,不必多礼。”
孙之铭以己度人,更不免心中再生疑,这陆岳氏单刀直入,可是另有谋划?
却已经有乡绅大着胆子开口道:“司州大人,我等今日前来……实是无计可施,才想请都护大人相助。”
岳欣然:“哦?诸位皆是我镇北都护府的百姓,若有困难,但说无妨,镇北都护府能办到的,定不会含糊。”
见岳欣然非但没有斥责,反倒是有回护之意,那乡绅登时大喜过望:“多谢司州大人!此事说来极是容易,我家中原本有五十多佃农,现下因丰安新郡之事,已经跑了十数人了,若此事继续下去,这家中的田地实是无法耕种了!这,这现下咱们三亭之地也归都护府管辖,大人,您得帮帮我们哪!”
岳欣然微微皱眉:“诸位都是为佃农之事而来的?”
见她这神情,这些乡绅们虽是应声称是,心中却难免惴惴,那消息传过来说得分明,丰安新郡就是眼前这位司州大人一手设立的,甚至为了佃农之事,小孙大人都已经与都护府撕破了脸,他们如今找上门来,也不知这位司州大人会不会认?
所有人不约而同,尽皆看向孙之铭。
孙之铭咳嗽一声,才缓缓开口道:“小岳大人,昨日我已经向都护大人再三劝解过,如今亭州之地,实是再经不起折腾,就以亭阳、亭安、亭岱这三亭之地来看,您一路行来,可见黍苗青青?若是因为佃农流失,致使三亭之地抛了荒……唉,亭州现下的情形,您心里应是最清楚不过的,还倚仗您从雍州等筹粮来支应,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依老夫愚见,如今的亭州,安妥为上,这些佃农,不可再折腾了。”
孙之铭这番话有礼有据,倒是说得中肯,不愧是曾经的部堂高官。
乡绅们一迭声地纷纷应是:“如今地里再过月余便是农忙,若再短了人手,今 岁的出产可如何能保证哪?”
岳欣然摆了摆手,微微一笑便爽快应下:“诸位所说,亦是应有之义,丰安新郡原本是为安置失地流民而设,若是与乡绅夺佃农,已失本意,都护府自然亦是期盼诸位田地多有出产的,如何会做舍本逐末之事?”
这些乡绅万万没想到岳欣然竟这般好说话,先前商量好的套话登时卡住,不由俱是一怔。
孙之铭亦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以岳欣然方才先声夺人之势,只怕另有谋算,难道是他错看了?
不过,对方既未施展什么官场手腕一口气应了……接下来,便休怪他们得寸进尺了!这本也是惯用的手法,官场之中,可不讲什么光明磊落,从来只有人善被欺。
孙之铭眼神递过去,那七爷便站起来道:“司州大人,我等还有一不情之请,那些逃往丰安新郡的佃农,许多亦是赁了我们田地的,如今那些田地我们是实是耕不过来,眼见那地便要荒了……可否请都护府责令他们返还?”
许多人眼神灼灼向岳欣然看过来,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说什么乡绅如故的诉求,原来是想要镇北都护府遣返那些佃农!
石头一挑眉毛,不由看向说话的七爷,这家伙哪里来的脸,敢向司州大人提这样的要求!
只听那七爷接着道:“司州大人,如今大家皆不是外人,我便照实说了。如今自刘大人而下,边军既然都归了陆大人,那我等便也是陆大人的人,既然都是一家子,司州大人,您可也得照顾一二,不能叫咱们没了活路哇!”
岳欣然的视线看向这位七爷,只见他一脸恍然地一拍脑门:“瞧我,竟忘了报上家门了,小姓余,行七。”
石头不由皱眉,余?然后,他的视线不由看向这些所谓的“乡绅”,一把拎起那在旁观望的刘府门房:“这些,都是刘余陈赵几家的人?”
门房小声道:“不全是咱们几家,也有底下的,哎,反正都是往府里递过礼单的几家……”
石头眉毛不由皱得更深,边军初归,都护大人费了一番大气力才将上下理顺,这姓孙的便带了这些边军的家里人过来讨要佃农……当真是好不要脸。
想必此时敢有底气一道登门来讨要佃农的,是如今在边军中依旧还有影响力的,如果司州大人答应下来,那岂不是伤了佃农的心,违了都护府自己发布的政令?对丰安新郡还不定有多少影响……
若是不答应……
只听那余七一脸苦闷地道:“司州大人,再好的年景也架不住缺人哪!地若荒了,到得秋收也是颗粒皆无……司州大人,咱们镇北都护府能免丰安新郡三年赋税,可也能免了咱们亭安的吗?”
“还有俺们亭岱!”“还有亭丰!”
这架势,显然若是岳欣然不肯答应遣返佃农,他们便要借机赖掉三年赋税了。
便是素来不动声色的石头也不由怒上心头,好哇!你们这是蹬鼻子上脸,想造反吗!真以为家中在边军有几分影响力便不怕都护大人收拾你们!敢这么威胁司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