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笋时
你们回去,好生思量吧。”
众人对视一眼,只得起身应是,退了出去。
陆老夫人只留下了岳欣然一人:“难为你了,若非为了教导阿金他们,本不必与妯娌间这般为难的。”
岳欣然笑道:“几个孩子教导得很好,自然要更好才是。”
陆老夫人一笑:“你呀,真是同你父亲一模一样,不肯轻易许诺,却总一诺千金,言出必践。”
这短短一句话背后,似乎有太多故事,有太多的人,有太多的过往,叫陆老夫人自己倒出了神。
岳欣然暗暗纳罕,老头儿还有什么她不知晓的过往不成?
岳欣然其实还有一重想法:“这般处置吴七,也不只是为了几个孩子,益州既有失地之民,这些人当中出了一个吴七,会不会有更多吴七?毕竟,益州乃是陆府未来立身之基,不可不慎,不可不防。
吴七此事,思来想去,遇到吴先生与大衍大师,确有因缘际会,可若据他所说,整个龙岭郡人人皆知成国公兵败未归……北边的消息,如何能在这样的短时日在益州传得沸沸扬扬?其中怕是不简单。不可不早做打算,留下吴七也是以防万一。”
陆老夫人不知怎么,仿佛看开了许多,她只笑叹:“我们还未到益州,你呀,不要费这许多心神。有时候我都忘了,你也不过还是一个孩子,这般多的事皆在你一人身上……”
岳欣然一怔,陆老夫人抚着她的手:“女儿家年华短促,不也必只想着府中这些事,觉得开心或是烦恼,便去寻些乐子,我们陆府便是守孝也没许多弯酸的臭规矩。”
岳欣然欲言又止。
陆老夫人扬眉一笑:“阿岳,我的娘家便是在益州,你不必多虑,只管放宽了心。”
说着,陆老夫人招过嬷嬷,竟给岳欣然塞了一堆小玩意儿,其中几样色彩鲜妍,一瞧便是夷族式样,看得出来上了年头却爱惜得很好,岳欣然一天之内,再次感到哭笑不得。
出得屋来,吴敬苍与大衍两张尴尬的老脸便在眼前。
吴敬苍此时真的是惭愧到抬不起头来,这样大的篓子,若不是岳欣然出手,真的差点没法收拾,就算那三个孩子不是陆家的,出点什么意外,他这一生怕是都良心难安。
吴敬苍咳嗽一声:“我代吴七谢过岳娘子保全之恩。”
岳欣然看了他们一眼:“知道问题出在何处吗?”
大衍懊恼道:“应该将那些人都悉数查一遍……”如果提前查过,知道吴七来历与其他人略有不同,有了防备,可能也不至于发生今日之事。
岳欣然却叹气:“跟我来。”
部曲们虽还捆着吴七,却早撤了他的塞嘴布,他再次见到岳欣然,立时激动地大声呜咽道:“千刀万剐俱是小人应得的,小人不该迷了心窍想伤害几位小公子,娘子想怎么罚都成!”
吴七几乎是一边流泪一边叩首,简直是洗心革面,叫人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人,先前竟会做出绑架孩子,想同归于尽的决定。
岳欣然道:“我可以遣人往北边打探消息。”
吴七登时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好像在无底深渊挣扎得太久,好像在无尽黑暗里痛苦得太久,终于看到一丝希望,一线曙光,他重重将头叩在地上,泣不成声:“小人愿以死谢罪!”
岳欣然道:“北边打着仗,消息一时极难确切,这段时日,你的舅母嫂子,可以佃陆府的田,我们在官府立契,一成租,不附加任何条件,不论是再请了旁人来种,还是她们自己辛苦些,要不了多久,她们便能攒够了银钱,可以再买地。”
吴七不是个蠢人,此时,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在绝望赤红之后,安静下来,却黝黑得格外沉静,那是一种终于了却心事、愿坦然赴任何死局的宁定:“娘子,您请吩咐吧,不论是什么样的事,赴汤蹈火,刀山焰海,小人皆不惧。”
纵使舅舅表兄再无法回来,舅母、嫂子终是有了活下去的指望,即使对方要他这条命去图谋什么,他也死得心甘情愿,没有遗憾。
岳欣然道:“佛家有苦修士之说,艰苦劳作,粗衣糙食,还要修习经义,你便先随大衍大师修行吧。”
吴七面上第一次露出呆蠢的表情,似是不敢相信只是这样而已。
岳欣然:“还有。”
吴七了然,还有条件,这才对,他不相信这些富贵人家出来的人会这般轻易放过他这样的人,这些人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哪里会有悲悯之心?
岳欣然:“我要你去给几个孩子当陪练。每天去当陪练前,自己给自己把镣铐带好,束缚你自己的行动;除了护具,你不得使用任何武器;阿金他们和你打斗,你只能防护不能还击;你还要保护他们,不能叫他们受到半点伤害……你办得到否?”
吴七呆了好久好久,再也没有等到岳欣然的其他要求,原来……这竟是对方的全部的条件了吗?好半晌,他才泪流满面,额头重重在地面一触:“诺!”
吴七被带了下去,吴敬苍与大衍心中却百味杂陈。
他们从来不知晓,原来吴七这样的人,心甘情愿时会是这样、这样死心塌地。
尤其是,吴敬苍,他一直以为只要将世族大家的财物分予贫苦,便能令他们展颜,财物确实是能解决他们的问题,但这些问题又绝非只是钱,贫苦者亦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喜怒哀乐俱全,似吴七,他愿参与此行动,是图财吗?
是,也不是。
他最根本的意愿,还是想为家中谋一条生路。
可这些,在他们的所谓宏图大计中,都只化为了一个“贫苦者”的符号,这般的想法……何其傲慢无知!吴七要放的那把火简直是抽在他们脸上的耳光。
大衍叹服道:“如此这般,吴七就此怕是对陆府忠心不二……”
岳欣然这才道:“我不只是为叫他尽忠才这般安排。小孩子天真烂漫,日日相处,叫他多见见人性光明处。”然后她意味深长地道:“不是只有打得皮开肉绽付出性命才是惩罚的。”劳动本就不是她的目的,改造才是。
吴敬苍开始有时不明白,随即恍然,阿金那几个孩子确实教得很好,天天相见,怎么可能不喜爱?可岳欣然却还叫吴七天天见他们前戴镣铐,这是在天天提醒他,他曾经犯过的错……这简直比佛家抄经还能叫人警醒自己曾经的罪孽,吴七心里怕不会好过。
吴敬苍和大衍久久无言,心中却俱已叹服,这次教训才算真的听了进去,时隔多年,终于又有被人耳提面命之感。
正此时,肃伯来送木屐,这是岳欣然的吩咐,这驿馆大抵是与陆府风水不对付,才住了几日?简直是数不尽的事。丰岭天气转好,也不必犹豫,尽早出发去益州吧,不论那头是个什么情形,早晚都得应对。丰岭陡峭,这丰县特制的木屐底下带着登山齿,防滑便于攀登。
看到这木屐,吴敬苍忽然仿佛触电般:“啊!”然后恍然地看着岳欣然:“原来如此!”
岳欣然看了他一眼,心中了然,却只一笑。
大衍一脸莫名:“怎么?”
吴敬苍苦笑道:“原来第一次照面,岳娘子便瞧出我不对了。”
他当时脚上穿的也是现在这双靴,他自称益州来的官员,纵然能凭着熟识之人将益州人事说个七七八八,可刚出丰岭的益州人,脚下怎么可能穿着靴?
论心性、行事、勇气、智计,有正有奇有德有行,吴敬苍是真的服了。恩师在世,怕也不过如此了吧……吴敬苍起身朝岳欣然长长一揖:“岳娘子,今后但有驱遣,安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