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夜暗度
苏雪遥行礼之后,端坐在琴案之前,抬腕朗声对众人道:“今日中秋佳宴,妾身便为皇上皇后娘娘,在座诸位献上一首琴曲,以祝佳节。”
她对坐在皇上膝前的谢俊明轻轻颔首。谢俊明只觉得她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她看上去好像发着光,那般美丽。
苏雪遥指尖正要接触琴弦,忽听谢衡月道:“王妃且慢!”
众人皆一惊,不知谢衡月为何出言阻止。
谢衡月走到殿中,走到她的面前,俯身拿着帕子轻轻在焦尾琴风雷的琴弦上抹了一抹。
谢衡月雪白的帕子抹上去,居然从琴弦上抹下来一层淡淡的青色。
苏雪遥惊讶地望着他,谢衡月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他的手指轻轻抚着她的肩膀,似乎在告诉她不要担心。
苏雪遥也就真的不再担心了,似乎他的身上充满了令她心安的力量。
谢衡月抖开了手中雪白的帕子给众人看。众人虽不解其意,看着他冷峻的脸色,也知道其中必有玄机。
谢衡月望着坐在皇帝身旁的皇后,冷笑道:“皇后娘娘,这琴从准备到抬上来,经过了几个人的手?为何这琴弦上会有毒?”
他这一声质问,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却如同惊雷,炸得众人皆变了脸色。
苏皓田氏和苏雪芸闻听此言皆紧张而惊讶地望过来,同时出声道:“快请太医!”
苏雪遥入殿以来,终于能跟父亲姐姐打个招呼了,她轻轻摇摇头,对他们道:“妾身并未接触那架琴,无恙,请宽心。”
苏雪遥这般轻声细语,望之楚楚可怜。大家皆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在中秋宴上刺杀这娇弱的绝世佳人。
皇家宴会,桩桩布置皆不知道要过多少人的手。要在此谋害王妃,此事非同小可,歹徒临时起意,绝对办不到,一定是蓄谋已久的。
众人皆想到了此节,五皇子哼了一声道:“听说昨夜流匪围了宫门,宫门都尉居然也叛变了?”
五皇子话音一落,在一边的四皇子妃忍不住了,她正色道:“听闻晋王正负责清查叛匪之事,也许正是叛匪余党,想在此时报复六皇子。”
大家听此言,皆觉得有道理。皇后母仪天下为人谦和,这么多年统领内宫抚育皇子,并无不妥之处。
此时谢衡月忽然如此指责,实在不能服众。
隆庆帝亦面沉似水。
父子俩对望着,一般的沉默而冷峻,虽然隆庆帝英武,谢衡月秀雅,然而此时俩人看上去竟出奇相像。
隆庆帝的目光越过谢衡月,望向殿外的冷冷月光。似乎多年之前的血色,重新出现在他眼前,那是他毕生之痛。
隆庆帝以为这伤口不到他死的那天,不会被掀开来,不想谢衡月竟等不到那一天。他的儿子们皆等不到那一天。
他的眸子中出现了一丝怒气,他只想中秋节跟儿孙妻妾大臣们好好吃一顿饭,就这一点儿微薄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么?
隆庆帝冷冷道:“晋王,不要随便猜测。那架琴是朕的私人珍藏,那是先皇后最喜爱的琴。一直收在朕的司库里,方才也是朕吩咐李公公找出来的。”
那边厢皇帝的大太监李公公已经伏地请罪。
他是跟随隆庆帝的老人。
如今他伏在地上,花白稀疏的头发都在颤抖,他听到隆庆帝这句话,才敢抬头道:“那焦尾风雷琴,是嘉怡先皇后的爱物,奴婢们时时拂拭,小心保养。今晨方紧过琴弦,方才抬上来的时候,也认真检查过。共有六人经手,进大殿之时,琴一切并无异样。”
在座的人中,不曾想会在此时此地,听到嘉怡先皇后的名字。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而皇后娘娘听到谢衡月的指责都没有变色的脸,也终于微微露出了一丝悲戚和怀念之色来。
在座的众人中,亦有人经历过多年前那个血腥的中秋宴会。
他们还以为随着嘉怡先娘娘的薨逝,过往的一切皆已埋葬。没想到谢衡月蛰伏这么久之后,刚刚崭露头角,便要翻出这件旧事。
一些细心的人,亦想起谢衡月从嘉怡皇后薨逝再也没有参加过中秋宴。
大家看着他的目光皆带上了惊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谢衡月在和泰殿上一出现,便要迫不及待地掀起惊天巨浪。
苏雪遥只觉得站在她旁边的丈夫虽然沉默不语,然而她却隔着空气都感受到了他心中的莫名悲愤。
苏雪遥忍不住伸手按住了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谢衡月手掌一翻,握住了她的手。
她立刻发现他的手指皆有点僵直,她忙紧紧握着他的手。她抬起头来,望着丈夫那阴沉的脸。
谢衡月也垂目看着她,看到了她眼中的关切和柔情。
谢衡月知道自己已筹划好一切。可是他没想到事到临头,他的愤怒竟难以压抑,不想此时他已在失控的边缘。
幸而此时有她在,让他意识到这不是他逞一时之勇,发泄怒火的时机。
这些年来,他对血色往事不问不提,不是因为他忘记了,而是因为他在等待这一天。
他的目光从皇帝的脸上挪到皇后脸上。皇后穆慈仁依然那么明艳照人,似乎跟多年前没有区别,只是那时候她还是贵妃。
谢衡月握紧了妻子的手,将那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的愤怒吞了回去。她的手掌柔软而温暖。
此时的情形与多年前何等相像,然而此时他身边有她,他不用再一个人默默忍耐悲伤了。
他们手心里的热气皆透进了对方心里。皇帝看着他们俩人那般的默契的神色,心里有一阵恍惚,多年以前,他的妻和他也曾那般和美过,那实在是太久远的往事了。
隆庆皇帝心里一痛。
却听谢衡月冷冷道:“喔,一个个皆是忠臣贤妃,那琴弦上的毒是哪里来的?如果我不叫破,我的王妃一曲终了,是否也会七孔流血而亡,就像当年八公主一般?”
秋风吹过了殿中,殿中的暖意都似乎被驱散了,在那一瞬间,众人心中皆一阵冰冷。
隆庆皇帝脸色非常难看,他注视着谢衡月,心中很失望,他本以为谢衡月这些年变得沉稳了,没想到他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谢衡月蛰伏多年,目下只是刚刚打开了局面,便想着要翻起多年前的这桩往事,他如此急躁,又怎么能笑到最后。
隆庆皇帝正要开口,却听镇安大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道:“嘉怡皇后和八公主去的时候,边疆战事正酣,本宫竟不曾送她们最后一程。八公主若活到今日,此时也该出嫁了吧。”
镇安大长公主这一感慨,殿中紧张的气氛和缓了不少,隆庆皇帝望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时也不知道同意让谢衡月拜师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别看这老太太现在慈眉善目,在他小时候还是皇子的时候,没少挨老太太打。这老太太实在性子急躁脾气又坏,还眼里容不得沙子。
隆庆皇帝看着怒目的谢衡月,又扫过殿中神情各异的人们,正准备说话。
满脸悲戚之色的皇后开口了:“嘉怡皇后薨逝在中秋,皇上多年来一直都为此十分感伤。还是本宫劝皇上不要太过悲恸,不如继续举办中秋灯会,以纪念先皇后,排遣心情。”
她这话一出,大家都很吃惊。多年来嘉怡先皇后在宫中皆是一个忌讳,哪里知道皇后会如此自然地提起先皇后。
皇后脸上忽然出现了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之情,她出口的话却十分森冷:“六皇子你多年不曾参加中秋家宴。皇上怜你,一直对你十分体恤,从未追究过。今日你甫一出现在宴会上,便如此诬陷本宫,可是因为本宫得悉了你王妃红杏出墙的丑事,你要在此对本宫伺机报复么?”
皇后此言一出,殿中大哗。
皇后不管旁边的皇帝,目光从谢衡月身上扫到了苏雪遥的脸上。
苏雪遥跟她的眼光一对,便觉得心中一片寒冷。这位显仁皇后,手段十分厉害,前世自己便在她的手里吃了无数苦头。
苏雪遥被她的笑脸温柔所骗,无意之间泄露了谢衡月的种种秘事,又被皇后反复出卖,不到最后谢清商翻脸,苏雪遥还一直将皇后当做好人。
此时苏雪遥看着她,便觉得看到了一条毒蛇一般。
皇后也没想到苏雪遥会这般处乱不惊,虽然她们立场敌对,此时苏雪遥的表现,倒让她高看了一眼。
皇后心中一叹,要是谢清商娶到苏雪遥就好了,可惜他功亏一篑。既然苏雪遥不能为她所用,那么她越能干,越需要及早铲除。
皇后看上去十分痛心疾首,她抢着在所有人出口之前,继续冷冷道:“晋王妃,你的王妃御制金钗在何处??”
皇后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金灿灿的凤凰金钗来,垂珠簌簌,在灯光下更加闪耀。
苏皓夫妻和苏雪遥皆一惊,这金钗乃是皇室聘礼,十分当紧之物,莫非出了什么纰漏?他们只觉得今日的宴会,让他们心惊肉跳。他们也发现皇后这是在刻意针对苏雪遥。
苏雪遥一惊,她一摸自己的发边,她自知此次宴会十分重要,特意寻出了这只钗,这是王妃制式钗环,每一位王妃鬓边皆插着一只。
谢衡月冷冷道:“皇后,你尚未说明为何谋害本王的王妃,便要如此血口喷人,想在此转移视线吗?你是皇后,就以为你们穆家可以一手遮天?这皇朝现在还是姓谢,没有姓穆!”
国舅承恩伯穆望道,听谢衡月如此抨击皇后,忍不住嚷了起来:“晋王说的这是什么话?你管不住自家王妃,让她做下丑事。你不感激皇后娘娘揭破丑事,却因此怀恨,对皇后娘娘大加诋毁?你不过是昨日打了一场小小胜仗,今天便如此嚣张?”
谢衡月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承恩伯好大的威风。本王乃是皇子,你一个靠裙带得幸的外戚,于朝廷社稷皆无功,也敢在此教训本王?”
他话音一落,皇后忙朝承恩伯使个眼色,让他不要再开口,承恩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满面通红,却不敢再多说。
谢衡月一把将苏雪遥从琴凳上拉了起来。苏雪遥望着他的眼睛,只觉他面容英俊,眼神十分深邃,他轻轻动动唇,告诉她:“不要怕,没事儿。”
他便伸手拔下了她王妃金冠鬓边的那只金钗。苏雪遥微微一愣。
谢衡月对她轻轻一笑,他方才脸上的戾气皆不见了。
众人很佩服谢衡月对着老婆的变脸大法。
苏雪遥实在不明白皇后想做什么。
她记得这只钗她回门,与夫君缠绵之时,丢在了桂花树下,已经被谢衡月寻回,只是说钗要修理。今晨她梳妆之时,她还十分紧张,怕这只钗没修好,没想到曦月从妆奁盒里直接取出了这钗。
谢衡月看着妻子茫然的脸,觉得她十分可爱,如果此时只有他们两人,他一定要好好亲亲她。
谢衡月看着皇后终于露出了惊疑之色,他心中冷笑,自从这钗落到了谢清商手里,他就知道此事绝不会善了。
谢衡月左手拿着丝帕,右手拿着钗,他英俊的面庞上染上了薄薄的怒意。
谢衡月道:“皇后娘娘,你统领六宫,如今在大宴上,众目睽睽之下,晋王妃被人下毒谋害,你充耳不闻,推诿罪责。却拿着一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赝品金钗,对她肆意构陷,毁她名节!皇后娘娘,你也配为天下女子表率?”
谢衡月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手中那金钗熠熠发光,看上去十分华贵,跟皇后手中那一只,竟一模一样。
皇后心机深沉,苏雪遥进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她戴着这只钗,但是她已然选择在此时发难,自然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隆庆皇帝不想他们一个两个皆一刻都不想等了。
他臆想中的和和美美的中秋团圆宴,竟变成了鸿门宴。
隆庆皇帝气得脸色发青,他转头对皇后穆慈仁说:“梓童,这钗是怎么回事儿?又如何到了你手里?先是毒,后是钗,梓童,晋王妃与晋王恩爱情笃,你我皆看在眼里。梓童不可听信小人谗言!”
众人听皇帝这样一说,知道他是要偏袒谢衡月了,一时议论声都小了点儿。
老臣们在心里唏嘘,先皇后在世时候,谢衡月真如众星捧月,哪像今日,一个承恩伯,也敢仗着皇后的势力,训斥皇子。而皇后穆慈仁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寻他的新王妃的不是。
谢衡月为了这门亲事闹得满城风云,众人皆知他有多么在意他的绝色美人小娇妻。如今皇后此举,却是打蛇打七寸,在给他下马威,也在给当初一意拒婚四皇子的宰辅苏皓一个下马威。
众人看着苏皓,只见苏皓面上略带焦虑,只是望着谢衡月,似乎对他的女婿十分信任。倒是苏夫人在一边脸色惨白,看起来十分担忧。
这几年皇帝不理朝政,每日只想着炼丹炼药。如今谢衡月当殿大喝,众人心里一惊的同时,扫过百官,才发现这朝堂中,竟有半数皆成了穆家的膀臂。这皇朝姓谢还是姓穆,竟真说不准了。
皇后见皇帝开口之后,满殿人心浮动的模样,她看着隆庆皇帝,神色恭敬地低头道:“皇上圣谕,自当遵从。”
隆庆皇帝神色稍霁,若说他对穆慈仁最满意的一点,莫过于她的识趣,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儿,有分寸。
不想皇后又抬起头来轻柔地说:“然此事事关皇家血脉的纯净,本宫却不能马虎。”
隆庆皇帝不由脸色难看。
皇后得理不饶人地拿着金钗对皇帝道:“皇上,这王妃制式金钗,外面无法仿造,皇帝也知道!”
隆庆皇帝,心中一叹,看着他们俩人手里的两只望去一模一样的金钗,两人都是一副要分辨到底的模样。看来今日竟需要掰扯清楚才行。
隆庆皇帝望着谢衡月手中的钗,面色凝重地说:“这金钗是开国之时,高祖皇帝的皇后亲手打造的。一共一百二十只,打造工艺十分复杂,最重要的是,鎏金嵌丝用的是天外流星石,在灯光下会闪烁五色光环。”
众位王妃皆十分惊讶,她们不约而同地去将头上的王妃金钗拔了下来,拿在手中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