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香灰烬
顾德昭让李管事进来,准备吩咐锦朝的行程。
锦朝就说随礼的事:“父亲,女儿打算送四表哥两块端砚,一对云凤纹赤金烛台。送新嫂嫂一对金草虫头面,还有一支满池娇金挑心簪子。您觉得如何?”
顾德昭笑她:“这哪有你随礼的说法,都由我来送便好了。”
他送是他的,四表哥成亲,锦朝自己也想随一份礼。她说了自己的礼,那是想父亲准备的时候别送重了。锦朝笑道:“管您送不送,我都是要送的。只是祖母那里,父亲还要多说几句。祖母和外祖母之间有罅隙,您也是知道的。”
顾德昭点了点头,冯氏和纪吴氏不对盘,那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和父亲说过之后,顾锦朝就去了东跨院,和冯氏禀了这件事。正巧顾锦朝不必在她面前伺候了,冯氏也点头肯了,还让茯苓找了一对点翠的镯子给顾锦朝随礼。
锦朝这次去纪家是打算常住,最起码也要住上个把月。她打算带佟妈妈、青蒲和采芙去。几个不能去的小丫头都很沮丧,她们从来没去过通州,这就算到了京城之外的大兴来,都没有走出去看过。听说通州的宝坻、三河、香河这几个地方,都是十分繁华富庶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采芙就答应给她们带通州有名的腐乳回来。
丫头婆子把锦朝日常用的,要打赏人的东西都用箱笼装了运上马车。收拾了大半天才做好。
锦朝把徐妈妈叫到一旁去吩咐,她不在顾家这些天,更要注意着顾澜些。“你在偏门买通了下人,顾澜凡是和外面通信通物,也不要拦着。你都看了里头的东西,写信回禀了我……”
锦朝又想到了在余家族学念书的锦荣。“……也不知道锦荣那边被褥冬衣够不够,有没有什么缺的。您要是得空了,就回适安看看。再和他说了四表哥结亲的事。”
徐妈妈都一一应诺了。
等了第二日一大早,马房的人套了马,小厮们再把箱笼都搬上车。马车嘚嘚地往通州去了。
而在纪家那边,也开始准备起来。
纪吴氏早让婆子收拾了栖东泮,换了被褥和厚绒帘子,抬了火炉出来。而府里也陆续开始张灯结彩了,大舅母更要开始忙着拟定人数发喜帖,布置新房。筵席和亲迎的事就是二舅母管着。
大舅母宋氏拿了一只湘妃竹毛笔,一边问纪吴氏的意见,一边在红纸上拟定名字。
“保定那边,还有你父亲两个堂兄,虽说这几年来往不多,但也不要淡了。你都拟定在名单里……”纪吴氏想了想,“给他们布置一座席面,和老二媳妇说一声。”
宋氏点了点头,还想问问这两个堂兄具体的名字,就看到丫头进来通传。
顾锦朝到了,人就在外面。
纪吴氏脸上一喜,忙让丫头叫她进来,又要训斥跟着过来的婆子几句:“……我说人到了影壁就要叫我,怎么等表小姐过来了才说的!”
婆子忙道:“这是表小姐吩咐的,说您忙着四少爷的婚事,她自己过来就好。不让奴婢们回来通传。”
宋氏笑了笑:“朝姐儿这是孝顺您呢,您可别气了她。”
纪吴氏不过嘴上说说,怎么会真的生气了。等到顾锦朝进来,忙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烧得暖和的临窗大炕上,丫头又立刻捧了手炉过来。
锦朝还没行礼,只能笑着道:“外祖母,您怎么也得让我给您行个礼吧!”
纪吴氏忙着端详自己的乖外孙女,看她是不是瘦了,哪里顾得上她行礼了。她看了一会儿就心疼了,虽说锦朝气色比原先好多了,但脸颊还是瘦削的。纪吴氏记得锦朝可是吃得胖的,她十二三岁的时候,脸颊就是嘟嘟的,十分粉嫩可爱。
“这下巴尖得能凿破纸了……”纪吴氏挺不满意的,“可是那冯氏待你不好?”
哪里有什么好不好的,她不是冯氏亲孙女,冯氏没苛待她就是不错了。锦朝不想让外祖母担心,就笑着说:“是祖母说要教导我规矩,我每日去伺候她,有时候顾不得吃饭才瘦了……您可别多想了,孙女是父亲的嫡长女,她不会待我不好的。”
纪吴氏可不相信,帮锦朝捂着手暖和,又一遍吩咐宋氏:“朝姐儿的东西,你替她拾掇放好。拟定名单的事,再回去问问大爷和二爷,看看他们同僚好友有没有要请的。”
锦朝不好意思麻烦大舅母,说她自己收拾也行。宋氏就笑笑:“朝姐儿好好陪着你外祖母说话,你外祖母高兴了,我也就是真的高兴了。”说罢收了东西出门。
纪吴氏让丫头去关了西次间的门扇,又把一旁的斗篷解下来替锦朝围拢,还说她的脚:“你鞋袜穿得单薄,脚肯定是冰凉的……把脚抬上来埋在被褥里,这大炕烧得热乎。”
这是不合规矩的,女儿家该端坐有姿。
锦朝却也笑着把脚缩起来,问纪吴氏四表哥的亲事如何了,她有没有相见过陈家那位二小姐。
纪吴氏就跟她唠家常,“陈家二小姐我见过一次,还是在她小时候了,模样看着干净。听做媒的徐夫人说是个美人……你四表哥的婚房已是差不多了,等把挂落和漏窗再换好,我就带你去看看。他现在整日都在书房里练字,连你二表哥拉他去宝坻都不肯去。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害羞起来连门都不敢出,怕他那些好友问他话……你二表哥和三表哥都因此笑他。”
纪吴氏又说:“你嫁到蓟州的大表姐纪眉也要回来,约莫就是几天后了,要抱谊哥儿回来。你大侄子可就找着玩伴了,他现在才三岁呢,跟你小时候一样喜欢上蹿下跳的,谁都管不住。”
因为关着槅扇和门,西次间里光线就不好了,婆子还点了蜡烛。锦朝就这样和外祖母对坐着,听她说话。
顾锦朝喜欢听外祖母讲这些事。
这老是让她想起更小的时候,外祖母带着她住在田庄里。夜里外头下着雨,里头就点着灯,外祖母抱着她坐在大炕上,她跟外祖母讲童稚的趣事。讲得不清楚了还要用小指头比划,把外祖母都逗笑了。
锦朝就问外祖母那个徐夫人的事:“她那个女儿……现在可找到婆家了?”
纪吴氏叹了口气,“就算她现在心气儿不高了,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家了。上次还说了个翰林院检讨,竟然不知怎的人家也没同意。眼见着这姑娘虚岁就要二十了,徐夫人急得上火,还找上了宛平那个罗家……”
纪吴氏示意锦朝,她是知道这个罗家的。做过皇商,燕京里的商贾大户就这么几个,罗家就是其中一个,但是罗家名声太差,那个长子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这是众人皆知的事。
纪吴氏好奇顾锦朝怎么问起这个人了,她一向都不管不关己的事。
顾锦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许是同情呢。要是再嫁给罗家长子,徐姑娘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纪吴氏便让顾锦朝先去休息着。她从大兴过来,路更是劳顿了。
纪吴氏想了想,让丫头去叫纪尧过来。
顾锦朝问起徐静宜的事,是不是……也有点担心自己的婚事了?再过没多久,她就十六了。可还没有人去顾家给她提过亲。身份低了顾家看不上,身份够了又嫌弃锦朝的名声……恐怕她心里也艰难。
纪尧正在帮着看香河的账簿,如今纪吴氏把大半的事都交给他做了。这才有了空闲,能和儿媳妇、孙辈唠嗑。不过可是苦了纪尧了,他如今算是半个掌家的,身边却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近身伺候他的都是小厮,又没个贴心的。
“你锦朝表妹刚过来……”纪吴氏让他坐下。
纪尧的心情有些复杂,听到纪吴氏说顾锦朝过来了。他第一个感觉竟然不是厌恶,而是有种喜悦和奇怪的不安。她是来参加四弟的亲事吧,但是也没见她在祖母这里……
纪吴氏见他不说话,叹了口气道:“你锦朝表妹的生辰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她就要满十六了。祖母如今也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但凡还是喜欢的,等纪粲的婚事过了,就去顾家提亲吧……你若是不喜欢她,祖母就不强求了。朝姐儿再不济,嫁个寒门举人,或是世家庶子,那还是可以的。”
纪尧听到纪吴氏竟然这样说,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祖母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三十七章 葱糖
祖母的意思是……不强求他娶顾锦朝了?
纪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知道不用娶顾锦朝了,他心里不是喜悦,反倒有些失望。
他明白纪吴氏的手段,其实在此之前他心里已经想好了。除了顾锦朝,纪吴氏是不会让他娶别的人了。他甚至还想过要怎么娶她,自己要是去顾家提亲,顾锦朝会高兴吗?她应该会同意嫁给自己吧?
两个人就住同一个院子好了,一个睡东梢间,一个睡西梢间。西梢间里要阴冷一些,就由他睡。即便是不喜欢,相处起来也应该没有问题吧。
顾锦朝是个温和又喜欢安静的人,但是喜欢养花,她原先在纪家的时候,还特别喜欢抚琴。她的琴就放在自己的书房里好了,靠着窗放,窗扇外种着一株西府海棠,她抚琴的时候就能够看到了。她原来好像不喜欢身边人少了,总是要一大群丫头婆子围着。那就多安排几个丫头伺候,热热闹闹的。
纪尧有些时候就想这些事,想着想着,他觉得好像娶顾锦朝也不是什么难事。说不定还会很好玩,她曾经在暖阁里,给祖母烤蟹壳黄烧饼呢。他后来又吃了一次,但都不如她做的好吃……
纪尧顿了顿,说:“祖母……我并不是想拒绝这门亲事。”
纪吴氏摆摆手,无奈地笑着:“原先是我这个老太婆自私了,总不能为了外孙女,就罔顾我亲生孙子的意思……你也不必顾及着我。要是不喜欢就直接说了,也免得祖母白费了心思。”
纪尧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怕纪吴氏真的就把这件事给否了。他站起身来,声音紧紧的:“孙儿也没有不喜欢她,您上次问我,我也是考虑过的……总之您就放心了,等过了四弟的喜宴,我即刻就来告诉您!”
他这次连告退都没有,快步走出了西次间。
纪吴氏看着纪尧的背影,嘴角却渐渐浮出笑容。
宋妈妈在一旁看着,也笑着道:“咱们二少爷,对表小姐也是有情谊的。平日里多守礼的人,这连告退都忘了。二少爷又向来在各大掌柜面前说一不二,什么都难不倒他,竟然也被您逼得哑口无言……还是太夫人高明。”
纪吴氏抚着手上一串菩提珠,慢慢说:“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巴着他的东西不想要,什么东西不属于他了,偏偏就开始喜欢得不得了。倒也不是我激他,他从小和锦朝一起长大,总是有情分的。我还有不知道的……明儿让纪粲跟着纪尧去宝坻一次,总要帮着看他房里添置的东西。锦朝也随着一起去吧。你下去挨个说一声。”
宋妈妈应诺下去。
锦朝睡了一会儿起来,竟然看到槅扇外的天已经黑了,叫了青蒲进来问时辰,又说:“……怎么也不叫我……这都该过饭点了吧?”
采芙应道:“已经过戌时了,宋妈妈来了一次,见您睡着。就让我们不要叫您起来。小厨房都备下吃食了,都是些您喜欢的,水碟肉、红烧鲈鱼、烧香菇还有拌嫩黄瓜丝……”
锦朝道:“我可吃不下这些,端一碗白粥即可。”采芙应诺出去。青蒲则伺候锦朝起床,帮她披了一件斗篷,跟她说宋妈妈传的话:“您就在炕上坐着……奴婢跟您说一声,宋妈妈过来说,要您明日陪四表少爷去宝坻……您整日在纪家呆着也不好,不如去宝坻转转。这还能陪四表少爷去参谋参谋,也是不错的。”
锦朝听说纪尧也要去,就明白纪吴氏的主意了。
锦朝有些哭笑不得,这是白费她老人家的力气了。
或者她该和外祖母说一声,总不能一直拖累着人家纪尧,他如今虚岁都十九了。
第二日一早,纪吴氏就亲自过来叫锦朝起床。
锦朝看到纪吴氏拿起一支金步摇蝶恋花的簪子看,吓得忙道:“外祖母,我正在守制呢!”
纪吴氏笑她:“急什么,像要吃了你似的!外祖母还能不知道你在守制……”把那只金步摇放下,又选了一对玉莲瓣花给锦朝簪了,再配上牙白色菱花纹缎袄,石青色八幅月华裙,鹅黄色缠枝纹革带,一只绣八吉纹缀蓝紫流苏的荷包。这样打扮,颜色即淡雅又相宜,还在守制之内。
左看右看差不多了,纪吴氏才让锦朝带着青蒲出门。
纪尧、纪粲两人都在等着她了,纪粲正低声和纪尧说话,看到顾锦朝过来后便和她说:“……表妹来得正好,咱们去宝坻,还能在安松巷子喝咸豆浆呢!”
纪尧说他:“还敢去安松巷子呢,我记得祥源楼家的公子就是住在那里的。你那次和他斗鸡,不是输了三百多两银子吗……”
纪粲小声道:“你还说我呢,自己那次还不是随着他压了一百两,我那钱倒是赢到你那儿去了……”
纪尧上次和纪粲去安松巷子看斗鸡的场子,耐不住祥源楼公子撺掇,随手跟他压了一百两。赔率一赔三,正好赢了三百两。
明明也是赌博的事,纪尧却眉一抬,一本正经地说纪粲:“我斗鸡,那不过是要和祥源楼的公子处交情,你呢?是要和那只鸡处交情吗?”
顾锦朝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两兄弟十分有意思。
纪粲则急得跳脚:“二哥,不带你这样作践弟弟的!”
他又说不过纪尧,只能转过头先嘱咐了锦朝:“……表妹可别说给祖母听了。你要是帮我瞒下来,你那碗咸豆浆的钱我帮你付了!”
锦朝暗自发笑,一碗咸豆浆不过两个铜板的事,倒是显得他给了多大的好处是的。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四表哥如此收买,锦朝怎么能和祖母说了。等新嫂嫂进门,我说给新嫂嫂听去!”
纪粲瞪了她一眼:“……跟着二哥学得牙尖嘴利的,我倒说不过你们了!”气得先上了马车。
纪尧则让小厮抬了轿凳过来,等顾锦朝上了马车,他才上去。
马车里面很宽松,还铺着宝蓝色绣缠枝纹的软缎,挂着秋香色细布的帘子,布置得十分舒适。马车驶出了纪家,一路朝着宝坻去。宝坻和三河相去不远,再远些就是武清了,和顾漪定亲的杜家公子就是武清人。
宝坻是通州最繁华的一处地界,官道修得又宽又平整,两旁林立着各种店铺、庙宇和歇脚的茶寮。这是新皇刚登基的时候,街市上人流攒动。挑脚夫、叫卖的小贩、穿着褐短衣的农夫,还有挎了竹篮的农妇,衣着朴素的小姑娘……
锦朝挑开一条缝隙看着外面。她上次来宝坻还是十二岁的时候。但那是前世的十二岁,如今是模糊不清了。她隐约记得这条道过去就是运河,运河十分繁荣,码头停靠着很多船只。卸货的伙计、记账的先生,人流来往多得数不清,而旁边就是纪家最大的一个货行。从船上卸下了的货物,就进了这个货行里。
那条拱形的石桥上,有卖剪刀的、卖面人儿的、卖卯榫箩筐儿的,还有一个做葱糖的。
锦朝就和纪粲说话:“……我还记得小时候,四表哥偷偷带我来宝坻,吃了一包葱糖。”
纪粲想了想,就笑着说:“表妹这是记岔了,带你来的可不是我,是二哥。那次你们一个下人都没带,就从家里溜出来。祖母听说后就要急死了,派人到处找。等二哥带你回去,祖母就哄着你睡下,二哥就被罚跪了两天的祠堂。”
锦朝只记得有个孩子,牵着她一直走在桥上。两个孩子热热闹闹的。但是究竟是谁,她却一点都不记得了。她问纪尧:“二表哥,我还连累你被罚跪了?”
纪尧摇头,笑了笑道:“是我带你出去的,怎么会是你连累我呢。”
他一直记得这件事。
那是锦朝才五岁的时候,她长得白白嫩嫩的,又梳着丫髻,像观音坐下的童子一样可人。小锦朝听身边的丫头说了葱糖制作如何好玩,心里想极了,非要亲自去看看。她那个时候跟着纪尧一起读书,揪着纪尧的衣袖就不放手,非要逼着他带自己去看。
纪尧被她说晕了头,就只带着她和钱袋,从偏门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