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千重
龚远和目光一扫,花婆子她们立刻退了出去。他将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递到明菲手里,微笑着道:“打开瞧瞧?”
明菲见他神秘兮兮的,抿嘴一笑,依言开了锁,掀开箱盖,她才发现箱子分了两层,拉开第一层,她忍不住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叹。红丝绒上,三块大小不等,清澈透明的祖母绿散发着柔和浓艳的光芒。最大的一块约有一寸见方,被琢成四方形,另外两块大小相等,被琢成梨形,却也有她的拇指头般大小。
这是最顶级的祖母绿!果然是好东西,是女人就没有不喜欢这些东西的,更何况是自己的丈夫送的,明菲兴奋地回头看着龚远和笑,用指尖敲着第二层道:“这里面又是什么?”
龚远和假意笑道:“这里面的东西,我只怕你是不稀罕的。因为里面也是珠子。”
明菲瞥他一眼:“怎么会?你就是送我一块石头,我也是极稀罕的。”等她缓缓将第二层拉开,她又忍不住惊叹了,是六颗流溢出火焰一般光芒的,非常对称的椭圆形玫瑰色珍珠,这样的珠子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龚远和在一旁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一双杏核眼先是睁得老大,接着眯成了弯月,便得意地拈起一颗珠子迎着光,慢慢转动给她看:“没见过吧?”
明菲点头:“的确没见过,你从哪里弄来的?”他想法子请托了人,却也不过只得六颗,可见是很稀罕的。
果然龚远和笑道:“这可不是普通珠子,咱们这里也不出产,而是从番邦流来的海螺珍珠。”
海螺珍珠?明菲并不曾听说过。
龚远和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听说是一种粉红色的大海螺产出的,世间独一无二。我记得我祖母曾经有过一对这样的耳环,因为觉得颜色稀罕,便一直记着。这次我花了千金,方请托邓大哥帮我寻来。”他将珠子在明菲耳边比划着,脸上露出非常满意的表情,“这个珠子很适合你,改日我陪你拿去镶嵌一套首饰,必是独一份的,你带着出门做客,叫她们都羡慕你。”
明菲笑着推了他一把:“我自过我自家的日子,要谁羡慕我来着?快出去待客!”
龚远和微笑着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今晚邓大哥会在这里歇,你让他们把客房收拾出来,他们一共五个人。”
明菲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办,少喝点酒。”
龚远和别过明菲,转身去了半春园。
明菲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收好,安排好客房,与薛亦青一道用了晚饭,二人一起下棋,几盘棋结束,薛亦青掩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娥妈妈心疼她,忙道:“快亥时了,小姐莫要耽搁表少奶奶歇息。少奶奶可不比您,家里还有一大堆事儿等着她安排呢。”
明菲听娥妈妈说这个话,知道她是舍不得薛亦青熬夜,也不好意思说时辰还早,更不敢留人,忙叫薛亦青回去:“好啦,咱们改日又下,你表哥还在前头陪着客人,我得去瞧瞧,若是还不见散,就要另外换热菜去。”
薛亦青起身笑道:“妈妈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倒是我不懂事了。”
待薛亦青走了,明菲带了金簪去了前头,招手叫洗萃过来:“可要散了?”
洗萃摇头:“正热闹呢,今夜只怕要到半夜才会散。”
明菲便去了厨房,亲手制了几个可口的小菜让人送上去,又备了醒酒汤在灶上温着,方回了屋里散了头发歪在床上看着书等龚远和。
谁想刚翻了两页书,金簪便打起帘子快步走进来,低声道:“奶奶,前面闹起来了。薛管家让洗萃来请奶奶想个法子,进去打打岔。”
“可知为何?”明菲吃了一惊。想起龚远和上次和她说的那些话,她的背心不由沁出一层冷汗来。她虽不清楚邓关具体的身份,可她凭直觉就能猜着,那绝不是个善茬。
金簪摇头:“好像是三位爷都喝醉了,为着一句话不和,就吵起来了。”
说话间明菲已经穿好衣服,捞了根发簪将头发随意挽起,命人打了灯笼,快步往前面去。金簪见她神色凝重,忙道:“奶奶,不是什么大事,您莫要急。男人间喝醉酒发生口角也是常有的,醒后自然就好了。”
明菲勉强一笑:“知道了。”
到了花厅,却不曾听见吵闹的声音,相反很安静,静得不正常。明菲探询地看向立在门口的薛明贵,薛明贵朝她摇摇头,低声道:“刚才还吵,突然就停了,小人先前就借口送酒进去了一趟,可刚放下酒,就被大爷给赶出来了,连事情的缘由都没弄清楚。”
明菲接过他手里的食盒,轻轻敲了敲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欢快:“大爷,妾身亲手做了两个小菜,这会儿就送进来?”
一阵沉寂,片刻后,龚远和道:“你拿进来吧。”
明菲推门而入,只见龚远和、邓关、双寿三人团团围坐,腰杆挺得笔直,眼神清亮,半点喝醉酒的样子都没有,桌上杯盘整齐,便隐隐松了一口气。
双寿表情生硬,见明菲进去视若无睹,邓关却朝明菲绽放出一个看上去挺友善的微笑来:“给弟妹添麻烦了。”
“大哥客气。弟媳愚钝,招待不周,还请两位兄长多多包涵。”明菲朝二人施了一礼,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里面端出几碟热菜来,冲龚远和笑道:“邓大哥他们远道而来,又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你一定要好好招待他们才是。可别喝多了,怠慢了兄长。”
龚远和朝她安慰地一笑:“你放心,先回去歇着吧。”
明菲又施了一礼,告辞离去。出了门,也不敢就这样回去,立在外间竖着耳朵静听了一回,见里面渐渐说起话来,语气也还算和缓,方叮嘱薛明贵小心伺候,自回了房,挑亮灯烛,拿了针线静候席散。
三更时分,金簪方在外间道:“奶奶,大爷回来了。”
明菲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迎了上去:“外间散了?”
龚远和满脸苦笑:“散了。他们已经去客房歇下了,刚才吓着你了吧?”
“没有。”明菲拧了帕子给他擦脸,又替他换了衣服,端了醒酒汤,盯着他喝完,方柔声道:“因何闹得不快?”
龚远和沉默片刻方道:“你还记得追风的铃铛吗?”不等明菲回答,他又道,“那里面其实是一枚印章。可以调动邓家三分之一的人和船,以及钱财。”
见明菲表情镇定,他苦笑道:“你可能还不知道,邓家的家业有多大。他们家,光大型商船就有二十艘,各类中小型船不计其数,这条江上跑的船中,一半以上都是他们家的,在邓家手里讨生活的人,林林总总,约莫也有上万。而他们家,借着这个便利,不光是做茶生意,偶尔也会做点普通人不敢做的买卖。”
明菲揪紧了袖子,眼睛也不眨地看着龚远和:“比如说?”
龚远和叹了口气:“比如说盐。”
大丰律法,贩私盐达十斤以上者,就要杀头,而她的家里此刻却坐着两个盐贩子,她的丈夫,还与这些盐贩子关系非同一般……这些还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目前她的丈夫与这群盐贩子还翻了脸。虽然早就有所猜测,但在得知真实情况后,明菲的手足还是一片冰凉,一颗心也晃晃悠悠的。
龚远和见她表情难看,暗叹了一口气,仍然将下面的话尽数说了出来:“我虽接了那枚印章,却从不曾动用过。我早就提过将那枚印章还给邓大哥,还了好几次他总不肯收,直到上次要去登州之前,他方说待他归来后又再说,今日我再次拿了那印章出去,他却生了气,死活不收。”
“那现在呢?”明菲拉他在榻上坐下,削了一个梨,将梨切成小块,用牙签穿了,递给他。
“你出去转了那一圈后,他突然改了主意,说人各有志,勉强了也没意思,他不勉强我,收了回去。”没有平常妇人听闻此事后的惊恐、哭骂、责怨,还能削梨,手也不抖,龚远和暗暗松了口气,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我和这样的人来往密切,你不怪我?”
“你能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又怪你做什么?”明菲叹道,“谁没有朋友,谁又能保证自己所交的朋友就一定都遵纪守法?多认识几个人,并不是坏事。我只是担心你拒绝了他们,他们以后会记恨你,暗里给你下绊子。”
“我只是说不参与他们的事,并没有说从此不认他们做朋友,而且这些年来我也没欠他们人情。他们要是因此不喜我,不愿意与我来往,我也没法子。可邓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他说话算话,至于其他人,我不怕。”龚远和清脆地咬下一口梨,甘甜清凉的梨汁顺着咽喉流下,浸润了他的心肺。
临睡前,明菲幽幽地道:“邓九妹,就是那颗印章的由来吧?”那么值钱的一颗印章呢,怎会轻易就到了他手里?否则就算是他再有才,邓关也不会轻易就把三分之一的家产托付与他吧?
龚远和一愣,随即失笑:“胡说。”却又补了一句,“多久远的事了,我从来就没答应过。”
明菲微微一笑,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悄然睡去。
第227章 期盼
第二日清早,龚远和与明菲一道去送邓关,邓关意味深长地对明菲道:“弟妹,你好福气。”
明菲落落大方地朝邓关深施一礼:“谢大哥成全。日后大哥若是再来水城府,还请拨冗前来家中。我们家里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但薄酒一杯,热饭一钵,却是永远都为诸位兄长备着的。”
“好!”邓关哈哈一笑,转头看着龚远和,低低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头,道:“好好过日子。”
事隔一夜,双福也仿佛想通了,神色柔和了许多,使劲拍拍龚远和的肩头:“不管如何,我们还是好兄弟,是不是?”
龚远和反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
待龚远和去了衙门,明菲先让花婆子与薛明贵一道将登州带来的箱子送去陈家,自己又将栽绒毯和双面锦一样取了一件,带上给明姿、明雅的东西,拿了信回蔡家去寻三姨娘。
二人不过说了片刻的话,庄子里便有人来禀报三姨娘,说是二姨娘的病又加重了,想见明姿,让三姨娘派人去接明姿一道去庄子上。
三姨娘苦笑道:“还真是等不得,那我且去陪她住上几日。可我哪里敢派人去接四姑奶奶,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担待得起。”也不派人去接明姿,只让人去请大夫,备车马,准备立刻起身去乡下。
明菲别过三姨娘,见天色还早,索性回家接了薛亦青一道,去了金玉满堂。
马车才在金玉满堂门口停下,伙计就殷勤上前,见明菲与薛亦青打扮不俗,立刻请了上楼:“小店楼上有雅间,备有好茶,请客人移步,小人立刻送货上来与二位相看。”
明菲与薛亦青顺着漆得光可鉴人的楼梯,上了二楼,立刻就有长相清秀可人,声音清脆的丫鬟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换了那小二引着几人进了临窗一间屋子。
屋子里清一色样式古朴的红木家具,官帽椅上铺着红底团花锦缎垫子,博古架上点缀着几件花瓶,寿山石等物,高脚几子上放着一盆正开得好的四季兰,芳香扑鼻。
薛亦青只扫了一眼,便笑道:“好个雅致的店子。”
那丫鬟笑道:“这屋子里的摆设,都是我们少东家亲自指点着摆放的。”又问明菲与薛亦青,“夫人与小姐喜欢什么茶?”
薛亦青听她这口气,似乎自己点什么茶她都有,顽皮之心大起,笑道:“我要黄山毛峰,她要君山银针。”
那丫鬟只是笑笑:“请客人稍候。”片刻后果真按要求捧了茶上来,薛亦青尝了一口,微微一笑,不做言语。
那丫鬟见她脸色和缓,方指着身后跟来的一个衣衫整洁的妇人手里捧着扁长的匣子笑道:“不知二位需要什么,因而楼下的师傅每件略取了些来,请夫人与小姐慢慢相看。”
那妇人上前行了礼,将匣子放在明菲等人面前的条案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任由众人观看。
明菲探手拿起一枝金荷莲螃蟹簪子,仔细端详片刻,笑道:“挺精致的,构思也不错。”
那丫鬟笑道:“我们大师傅在京里也是很有名的,不管夫人想要什么样的,只要说了样子,都可以做出来。”
薛亦青拿着一围金镶珊瑚头箍爱不释手:“这个镶嵌得很好。”
明菲接过去瞧,见镶嵌工艺果然不错,便笑道:“我有六颗珠子,想镶嵌一套首饰,要先看图纸才能接活,你们大师傅有空接吗?”
那丫鬟正色道:“不知夫人的是什么珠子?”
明菲从荷包里取出一颗海螺珍珠递上:“就是这个。”
那丫鬟显见也是个懂行的,脸上露出一抹讶色,用帕子包了手接过去看了片刻,又问了明菲几句,笑道:“夫人这珠子见着稀罕,待小人先去请了大师傅来瞧,才能回话。”
明菲见她态度谨慎,并不像其他店子那般,才听见说有生意,先就大包大揽,心中好感倍增:“行。”
片刻后,那丫鬟满脸是笑地走进来:“夫人,我们少东家刚好在店里,她也想过来见识见识夫人的这颗珠子,不知可否方便?”怕明菲拒绝,快言快语地补充了一句:“我们少东家也是女人。”
明菲还未答话,薛亦青已经大感兴趣,连道:“可以的,可以的,快请。”
话音未落,就听门口有人爽朗地笑道:“原来是你们!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身缃色衣裙,打扮得干练清爽的萧慈领着个年过半百的老师傅走了进来。
薛亦青睁大眼睛:“萧姐姐,原来是你?我前几次去观里诊脉,都没见着你,我还以为你回家了。”
萧慈淡淡笑道:“这里刚开业,生意还未稳当,暂时我是不回去的。”
明菲知晓萧慈能干,却也没想到她就是金玉满堂的少东家,见她小小年纪就将金玉满堂打理得井井有条,心中颇为钦佩,当下将那颗珠子递过去,说了自己的意愿。
萧慈看过后,与那师傅商量许久,方笑道:“这珠子我以前也见过,它色彩艳丽,只需用作点缀便可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依我看,姐姐不如镶嵌一对耳坠、一对头钗、一只戒指并一颗链坠,做成盛放的花朵样式,它做花蕊,红宝石与水晶做花瓣,定然好瞧。你看如何?”
明菲细想一回,笑道:“先作图来看?”
萧慈与那师傅商量后,道:“那后日你们过来看图?”
明菲笑道:“后日我要带青妹妹去天庆观,没时间过来,听说你也好久没去天庆观了,老道长很是挂念。不如我们一起约了去,好么?”
萧慈脸色淡淡的,像是要拒绝,薛亦青立刻拉了她的手晃。她微微一笑:“我这段时间有些忙,的确许久没去看师父他老人家了。那就后天见吧。”
萧慈送了二人下楼,薛亦青见店中众人对她莫不敬服,不由羡慕地道:“萧姐姐,我可真佩服你。我连出门都不能轻易被允许,更别提像你这样自由自在的出门做生意了。”
萧慈半是骄傲,半是黯然地道:“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又没哥哥,又没弟弟,得靠我支撑门户,就算是想偷懒也偷不成的。幸好,我总算是没白吃饭,可以替我爹爹分点忧。”
明菲心中一动,她是独女,这么大的家业,只怕家里是想要招入赘女婿吧?清虚那种性子,会肯吗?
待回了家里,龚婧琪早就等着了,说是龚中素让二人晚上过去吃晚饭,却坐在明菲的房里不肯走,薛亦青看出她似是有事,索性找了个借口避开成全了她。
龚婧琪见屋里没了其他人,方期期艾艾地道:“嫂嫂,你最近可去看过周夫人?听说他们搬出了原来住的地方,日子过得很不好。”
明菲有些惊疑,她怎会突然问起周家的事来?但还是回答她:“去过。的确是搬出了原来住的地方。”
自周同知被打入大牢之后,周夫人便变卖了房产,打发了许多下人,身边只留几个贴身忠义的仆人,与周渐一并搬去了一所普通的民房中居住,布衣粗食,尽量节省开销,想尽办法周旋,只等候周同知最后的裁定,再做打算。明菲与陈莹一道去瞧他们,本想送些银子去,周夫人与周渐却断然拒绝,只道龚远和帮着照料周同知,已是天大的人情,不敢再欠他们的人情,不然还也还不清。明菲与陈莹怕他们多想,也就是隔三岔五地过去探一趟,陪周夫人说说闲话,并不敢再提送银子的事。
龚婧琪使劲扯着帕子,半晌才低低地道:“你下一次去,可不可以让我跟你一起去?”见明菲不说话,忙忙地辩解:“我成日关在家里,闷得厉害,去其他人家,他们看不起我,只有周夫人不嫌弃我,对我挺温和的。”
明菲见她双颊上飞着薄薄一层不正常的红晕,心下有些明白,也不好明着劝她,只得道:“行,下次我喊你。”佯作不经意地叹了一声,“将来他们回了老家,这里就只剩下周清一人,还不知她要哭成什么样子呢。”
“他们要回老家?”龚婧琪的脸果然白了几分,很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