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千重
“吧嗒”一声,一根竹签掉落在地,明菲捡起拿在手中看了看,控制不住地扬起了唇角。旁边伺候的小道姑见状,忙凑过去瞧,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第一签,上上,姜公封相”,下面的签文则是,“灵签求得第一枝,龙虎风云际会时,一旦凌霄扬自乐,任君来往赴瑶池。”
小道姑先就眉眼弯弯地恭贺起明菲来:“此乃荣华发达之象,小姐是求功名吧?一定遂意了。”
花婆子有些瞧不上这小道姑,忙道:“还是请孙仙姑替小姐解签吧。”
明菲抿嘴笑了笑:“不用了,娇桃拿一两银子请女真人喝茶。”又撺掇花婆子和娇桃:“难得有这个机会,妈妈和娇桃不妨也烧烧香,求根签。香油钱从我荷包里拿。”
花婆子和娇桃都是有心事的人,早就蠢蠢欲动,听明菲一劝就动了心思。那小道姑笑嘻嘻地引了明菲到偏殿:“三小姐这边请,喝杯茶歇歇夫人和师父就来了。”
花婆子放不下心,亲自引着明菲进去,见四下装扮干净整齐,并无外人,又听那小道姑道:“我们观里不招待男子的,有小道侍奉三小姐,妈妈还不放心?呐,你们夫人身边的妈妈和姐姐不也出来求签了?”
花婆子跑到门口探头一看,果见余婆子和金簪、玉盘三人站在大殿里,这才放心离去。
小道姑奉了茶就站到了门帘外,明菲端起茶来,慢慢啜着,只等宋道士和清虚出现。
墙角一道隐蔽在帘幕后面的窄门被人轻轻推开,走进穿一身雪白鹤氅,越发显得仙风道骨的宋道士和一身崭新天青缎道袍,嘟着嘴沉着脸的小道士清虚来。
明菲赶紧放下手中的茶杯,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明菲见过真人,真人一向安好?”
“好。”宋道士不客气地走到主位上坐好,唤明菲过去,眯着老眼好生打量了她一回,笑道:“不一样了,看来你得偿所愿了。不过想必多数人对你还是敬而远之吧?”
一语中的。明菲不知他意欲何为,不过鉴于老道士对她向来宽厚,便道:“没有什么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改变的,只要我真心待人,十二分努力,总有我的去处。”
宋道士点头:“说得好!世间万物皆有道,短时间内的投机取巧固然能得到一些好处,但若要长久站得住脚还是要符合道义才行。长话短说,你可知我今日寻你何为?”
自然不是赏花叙旧,但看来不是要钱,明菲放开了袖中那个沉甸甸的荷包。当初求宋道士帮忙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有朝一日被索回人情的心理准备,只要这个要求在她的底线内,她就会想了法子尽力去做到,可心中如此想,话却是不能如此说。
明菲正色道:“真人对明菲有再造之恩,明菲一直牢记在心。按理您有需要有吩咐,明菲应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是,明菲人小力微……”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没良心的……”自进来以后就一直死死盯着明菲瞧的清虚的狐狸眼里突然散发出愤怒来,白嫩的脸蛋也浮上了淡淡的红晕。
明菲皱了皱眉头,脸上是笑着的:“清虚道长,想必如今灰灰一定也是张口就咬人的。”
清虚吃瘪,气急败坏地指着明菲:“你……你……你这个死丫头……”她竟然骂他是狗,张口就乱咬。
看到一向牙尖嘴利的清虚被自己一句话就逼得无话可说,明菲暗爽,敛了神色朝宋道士深施一礼:“明菲人小力微,不敢胡乱夸下海口,但真人有吩咐,明菲能做到,就一定不遗余力。”
她这话听着诚恳,但还是留了后手。如果是不喜欢,觉得不能帮,一句做不到就推得干干净净。
清虚怒道:“臭丫头,你心不诚,你哄人……”
明菲站直了身子,淡淡地拂了拂袖:“你不是我,怎知我心不诚?话有千百种,心意却从来只有一种。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清虚的脸蛋越发白里透红,好看得很,气哼哼地瞪着明菲,只是不再出言反驳。那苦大仇深状,若不是明菲没忘记自己原是个什么都没有的黄毛丫头,几乎都要以为是她伤了花样美少年的一颗芳心。
宋道士微微一笑:“说得好啊。其实老道士此来是想与你讨个人情,给清虚孩儿觅个前程。我老了,顾不得他了,不想耽搁他一生,正好你父亲当着这个官,给他寻个好些的前程罢。”
“好,只是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我要请哥哥帮忙,听他的意见才知该从何着手。不知清虚道长志向何为?”明菲羡慕地看着清虚,有人真心实意地记着就是不一样。
清虚哼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宋道士。
宋道士见明菲答应得爽快,似笑非笑地道:“只是这孩子嘴巴讨人厌,我担心他哪天不小心就把你的事儿给说漏嘴了,怎么办?”眼睛是死死盯着明菲的。
“可他现在还没有。”明菲皱着眉头看向清虚,“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想必你是没有忘记的。假如你忘记了你的承诺,我也会忘记我的承诺。”长期被人胁迫的确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可这不也是应该付出的风险和代价吗?她总不能恩情未报,就为了一个莫须有的东西就害人吧?
恩怨分明,很直接,很干脆,很磊落。宋道士有点满意了,却又道:“可是老道我还很缺银子,你有吗?”故意做了一个猥琐的表情:“你如今是官宦之家的小姐了,想必一定不缺这些东西。”
明菲笑了起来,从袖中摸出那只荷包,双手奉上:“是我不好,当初答应过给老真人送终的,可回来后就没机会出去。这里是二十两黄金,请老真人笑纳。若是不够,过些日子我又想法子。”多亏光耀大哥大方,好奇心也不强,她才一开口就满足了她。
“不用,这里足够了。”宋道士命清虚收下,又道:“清虚的前程不用问他,老道已然替他安排好了。也不需你花多大的心思和力气,你只需帮我传一个消息就行。”
明菲奇道:“什么消息?”
宋道士叫她附耳过去,轻轻说了一席话,听得明菲神色大变,指着宋道士道:“我以为我就是胆子大的人了,谁知道你老人家更是贼胆包天!”
宋道士贼贼一笑:“你怕了?又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需要说一句话而已,至于其他可都是别人自己猜测的,无论如何都不会牵扯到你,你又何必害怕?成功了,对于你我来说,都是极好的一件事,既解了你的燃眉之急,也全了我的心愿,怎么算都是你最划算。”
明菲无奈地叹了口气:“老人家!这不是玩笑。欺君之罪是要杀头,要株连九族的。你真想让小道士将来当上道官,我答应你一定想法子就是。”
宋道士笑成了一朵菊花:“谁说我要欺君?”
第77章 成全(二)
“人老了,心难免变软,看你是个好丫头,索性成全了你吧。”宋道士如是说。
明菲又惊又喜,几疑在梦里,这种好事儿竟给她捡着了。想想还是不放心:“您真没骗我?您真的就是守真子?”
宋道士微笑不语。
清虚白了明菲一眼:“要不是师父看你还不算那么没良心到底,才懒得把这个机会白白给你呢。”
门外传来小道姑的咳嗽声,算算时间花婆子和娇桃她们也该完事了,明菲懒得和他多说,催老道士快走:“我记住了,那你们赶紧回去等消息吧,我会尽快把事情做好的。”
宋道士笑嘻嘻地站起来,摸了摸明菲的头顶:“是个好丫头,将来一定有好日子过的。”健步如飞地当先去了。
清虚磨磨蹭蹭地站在墙角门边看着明菲:“死丫头,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没有?”
明菲认真地看着他:“当然有!”
清虚眼睛一亮,嘴角也弯了起来:“快说!”
明菲把五两银子递过去:“把我那只耳钉还我!喏,这是灰灰的伙食费,不许苛刻它,不许抢它的骨头吃。”
清虚一愣,手掌重重地挥落,将明菲手里的银子打落在地,脸色铁青地砸门去了。
唷,第一次没有见钱眼开呢。明菲摸摸鼻子,从地上捡起银子来吹了吹灰,小心地收进袖子里,走到椅子上坐下唤那小道姑进来配合她演戏。
这小道姑本来就是孙道姑的心腹徒弟,早得了吩咐的。给明菲的茶碗里续了水之后就笑着和她拉起了家常:“上次小姐生辰,我师父送了小姐一张护身符,可否借给小道看看?”
明菲笑道:“那个护身符因为贵重,我不曾带出来。不过身上倒是有张旧符,你想不想看?”正说着花婆子和娇桃都满脸喜色地进来了,都问:“什么旧符?”
陈氏去到偏殿的时候,正好看见明菲等人在研究一张已经有些年头的符纸。那小道姑一脸的惊异之色,跑过去拉着孙道姑的手臂道:“师父,三小姐竟然有这个……”
陈氏听孙道姑说完,惊喜地道:“真的?”随即又觉得自己太过忘形,立刻掩住了嘴。
孙道姑拿着明菲手里的那张符纸对着窗边的光亮反复地看,最后很肯定地说:“这绝对是守真子前辈的手迹!师父她老人家也曾留过两张给我。”很客气地望着明菲问:“三小姐可否告知贫道,这符纸是从何而来?”
陈氏又惊又喜,生怕明菲不懂事泄露了守真子的踪迹,忙忙地道:“说不定是她小时候亲戚怜惜给的。”不等孙道姑开口,假意看了看天色:“你舅母今日还要去家中做客呢,咱们走吧?”
孙道姑万分遗憾地送了几人出去,其间几次想拉了明菲说悄悄话,都给陈氏不动声色地给挡回去了。
上得马车,陈氏就开始追问明菲:“你这符纸从哪里来的?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明菲低头摆弄着手里红布缝成的三角小布包,道:“是从前我在吴家时,给一位过路的老道士端水喝,他可怜我,给我的。就是那个后来给我治病的老道士。”
陈氏又问:“怎地今日突然拿出来了?”原来是白风观那个解签算八字很厉害的老道士,又会治病,脾气怪诞,有点谱气,陈氏的心中真的升起了几分渴求。
明菲又答:“那小道姑问我要孙仙姑给的护身符,我说没拿着,她不信,就把这个扯出来了。”
陈氏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地问了一遍又一遍,答得明菲口干舌燥,眼里露出不耐烦来,陈氏这才罢了。
回到家中,蔡国栋又过来一番轰炸,轰得明菲招架不住,待蔡国栋走了,一口气灌了整整一壶水。
当天夜里蔡国栋就趁着夜色派了人去朱家湾白风观寻人。待到第三天,人人都知道明菲手里有一张守真子作的符张时,蔡国栋已经顺利把人寻到,在这件事上立下了头功。按照钟太傅的说法,他这个官一定是能升起去的。
升官发财有了希望的蔡国栋仿佛重又年轻了好几岁,对陈氏和明菲的态度也突然间亲近了许多。
这件事一了,陈氏就忙着安排那位教养妈妈进驻蔡府的事,和蔡国栋商量道:“妾身想这几日就去把魏妈妈接过来。可是上次因为老爷立了首功的事,大伯母对我多有怨怼,我前些日子见着她,她连话也不肯和我多说。”
蔡国栋不在意地道:“我虽立了首功,可他家不也得了好处?知府大人对我倒是没有多说什么,怎地你们女人间的弯弯绕绕那么多?”
陈氏笑得一笑:“大伯母心胸向来狭窄。一局输了一定要在另一局上扳回来。我猜着,她大概一定会在魏妈妈这件事情上做文章。比如说,原本要借给我们两年的,就突然缩减为一年,打乱计划。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让孩子们学到魏妈妈全部的功夫,也就不能超过陈家的女孩子。”
蔡国栋皱眉:“那很简单,你把魏妈妈招呼好,让孩子刻苦努力,短时间内把她所有的东西全都学会不就是了?”
陈氏眼睛亮亮的:“还是老爷聪明。”
蔡国栋微微一笑,自夸了两句,却听陈氏道:“只是家中房子窄小,原来给魏妈妈安排的住处是在二姨娘的鸿翠苑旁边的那个梅花坞,现在却是觉得有点不合适了。她日夜啼哭吵闹,就怕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去……”
蔡国栋闻言,犀利地看了陈氏一眼,看得陈氏脸色发白,心头狂跳,死死攥着帕子说:“三姨娘那边,又靠近光正住的院子。不然,让三姨娘去和四姨娘挤一挤?毕竟目前姑娘们的前途才是最重要的。”言下之意是说,为了孩子的前途,姨娘做出点牺牲算得什么?
蔡国栋收回目光,垂下眼皮半日不说话,陈氏不知他心中到底是怎样想的,不由直打鼓,低声道:“或者,老爷还有其他主意?不然,想法子把后院那家的宅子盘下吧?只是时间太急,不知大伯母什么时候突然翻脸。”
蔡国栋长叹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把那个逆子送到乡下庄子里去吧,着人严加看管。让她,也住到那个小院子里去。魏妈妈就住进鸿翠苑里去,你一定要好生招呼好。”
陈氏立刻安排人手,亲自写了信,又让韩总管进来,当着蔡国栋的面细细安排下去,吩咐庄子里的人一定要照顾好蔡光正,不要让外人去打扰他。又让新任内管事张娘子过来,立刻安排二姨娘搬家,务必在明日全部搞定。
张娘子领着陈氏的一干心腹借口替二姨娘收拾房间家私,把鸿翠苑里翻了个底朝天,就连房梁上都没放过。二姨娘漠然地看着众人,眼睛黑得犹如一汪深潭,什么情绪都没有,倒看得伺候她的吴婆子一阵心虚。
吴婆子见不得她那种镇定,便假意问张娘子:“是搬去二公子住的那个院子么?都收拾好了?”
二姨娘的脸色才变了,失神地看着吴婆子,突然把头上戴着的两只蔡国栋送她的凤头金簪拔下来塞给吴婆子:“他去哪里了?”
吴婆子将她的簪子甩回去:“他如今不是蔡家人了,自有他的去处。”
二姨娘顿时脸色惨白地捂着胸口靠着墙软软滑了下去。
吴婆子怕她就此死了脱不了干系,忙忙地将她扶起来灌水掐人中,劝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二公子真是可惜了,身娇肉贵的,全身都被老爷打烂了,硬没叫过一声疼。”
二姨娘闭着眼不发一语。
吴婆子等了一歇,也不见她有任何动静,竖着耳朵听了一听,仿佛是睡着了。便转身出去,吩咐外面守着的小丫头道:“好生看着,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仔细你的皮!”
半夜时分,二姨娘突然睁开了眼,低低咳嗽了一声:“来人!”
小丫头睡眼蒙眬,抖抖索索地探进头来:“姨娘,您要什么?”
二姨娘笑眯眯地冲她招手:“过来,给我倒杯水喝。”
小丫头见她态度和蔼,送了口气,走过去倒了杯温水双手奉上:“姨娘您身子可好些儿了吗?”
二姨娘好声好气地回答:“好多了。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真是个能干懂事的。”哄得那小丫头高兴起来,她这才从耳垂上取下一对赤金水滴耳坠塞给那小丫头:“赏你的。”
小丫头想要又不敢伸手,二姨娘眉眼弯弯:“不是让你白拿,我问你,二公子去了哪里?”
小丫头歪着头犹豫了好一歇,才说:“还没走呢。听说是明天早上出发,要送到乡下去。好像是去最远的那个庄子,靠近大湖边的那个。”
二姨娘的脸色越见苍白:“老爷这些天都在做什么?今夜是在哪里歇着的?”
“听说老爷今夜在书房。”
二姨娘叹了口气,“你去帮我拿梳子过来。”
小丫头警惕地道:“姨娘拿梳子做什么?不睡觉么?”
二姨娘揉着太阳穴:“我头疼,梳梳头要舒服些。”
等小丫头一回头,二姨娘就拿起烛台砸在小丫头的头上,见小丫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她不慌不忙地摸下床,就那样披散着头发,勾着腰,扶着墙壁慢慢地往外走,走两步就不得不停下来歇口气,但她一点退意都没有。
她推了推门,门如同她想象的那般,是从外面锁上的。她冷冷一笑,探身打开窗子,从桌上爬上窗台,从窗台滚落到外面的玫瑰花圃里,强忍着一身的刺痛,扶着墙站起来,春末的月光微风下,她的头发犹如风中飞舞的海藻,脸色苍白如纸,只一双眼睛闪着火一样的光芒。
第78章 转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