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oeva
柳东行暗暗咽了口口水,屏声静气地盯着文怡的脸,只盼着她能看自己一眼。只要她看明白自己的眼神,就知道这是他们二人最好的机会!他费了多少心思,才让二婶柳顾氏照着他的计划提出这门亲事?!
只差一步了,等走完这一步,他便再无后顾之忧,日后也可专心致志去为家人拼搏!他会许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只要她接住他这杯茶!
但文怡却不敢抬头去望他,只觉得他的目光越发灼热,烧得她双颊越来越红。
柳顾氏不耐烦了,抓起文怡的手硬拉着去够那茶杯,嘴里还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没瞧见你行大哥哥举杯举得手都酸了么?!还不快接下?别失了礼数!”
文怡握上那杯茶,手指轻轻擦过柳东行的手指,触手温暖,却跟丫头等女猪柔软的十指大不相同,有一种硬朗的感觉。她脸涨得更红了,简直不敢抬头。柳东行眼中闪过一道不明的光,缓缓收回了手,却双手合握在身前,两眼盯着那杯茶。
柳顾氏还在那里劝:“快喝呀?怎么不喝?再不喝就凉了!”双手几乎要将茶杯逼到文怡嘴边。
这下连东宁文娴文娟那边都瞧出有不对了。
东宁已经猜到了几分,但并不反对,只是觉得母亲做得太生硬了,有些不像话,便微微皱了眉头,轻唤一声:“母亲!”文娴则睁大了眼,似乎悟到了什么;文娟曾亲身经历过这种事,哪里还看不明白?急的大叫:“九姐姐!别--——”被柳顾氏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
文怡哪里还坐得住?立时便站起身,将茶水一放,便要转身走人,却被柳顾氏硬是拉住,按回原座。柳顾氏方才也听到儿子的叫唤了,知道自己做得太强硬了些,但眼看着柳东行这么合作,哪里能容得文怡躲开去?她立即将茶杯塞回文怡手中,打算一定要让侄女儿把这杯茶喝下去才行!
这时,如意走到碧纱橱门口,轻声禀道:“姑太太,老太太叫您呢,说是先前商量的那件事,六老太太有话要问您。”
柳顾氏怔了怔,有些扫兴,但一想到只要六婶娘点了头,亲事就做成了,她要文怡喝茶,也不过是要找个由子罢了,既然六婶开了口,她又何必跟小孩子计较?于是她便转过身,警告地瞪了文娟一眼,一甩袖子出去了。
文娟却立即起身跑到文怡身边,用警告地目光盯着柳东行。柳东行却没理会她,反而默默地转身坐到对面椅子上,扭头去听外头那些长辈们的对话。文娟小小“呸”了一句,凑到文怡耳边问,“九姐姐,你可别答应,他是个庶出的,柳姑父还不敢认他,你要是去了他家,将来会被人笑话的!”
文怡红着脸低下头,一直沉默着,直到文娟离开,方才抬眼悄悄看了柳东行,正逢柳东行转头望过来,眼中隐隐有些失望之色。她小嘴一抿,便觉得有几分委屈。
他有什么好失望的?!难道要她就这么答应了婚事?那也太儿戏了!把她当成什么人了呀?!
她扁扁嘴,扭开头去。柳东行一愣,便讪讪地摸了摸头,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急躁了?
外间,西暖阁内,卢老夫人神色间带着几分高深莫测,淡淡地道:“方才是在闹什么?我意不知咱们顾家的规矩,有哪一条是要逼着客人吃茶的,还说客人不吃,便是失了礼数?我这把年纪了,还没听说过这种事,实在是老糊涂了,侄女儿不如给六婶说道说道?”
柳顾氏一窒,脸上的笑容便收了几分,剩下的几分也带了勉强,又瞥见段氏皱着眉头站在边上,神情有些心不在焉,而刘氏则在低头吃茶,到是五太太带了几分兴味地在她和卢老太太脸上来回打量。她心下有些羞恼,双眼不由得望母亲瞧去。
于老夫人笑道:“她还年青,原是要跟孩子们开玩笑呢,却不知道孩子们都是知礼守礼的,哪个敢跟她开玩笑?你别理她!”便将女儿方才的失礼处轻轻带了过去,然后才凑近了卢老夫人,压低声音道:“虽说是玩笑,但她这主意倒是不差。九丫头明年就要及笈了总要说亲的,在外头寻人家,那里比得上咱们自家人知根知底的强?你通共就这一个独生孙女儿,她又早早没了父母,你也不忍心让她嫁到次一等的人家去受苦吧?!可若是嫁到大户人家里去,又要受规矩约束,九丫头没有亲兄弟撑着,族人终究是隔了一层的,她日后在婆家受了委屈,也没个帮着说话的人。实话说吧,咱们俩做了几十年的妯娌了,什么事儿没见过?那什么富贵权势,都是过眼云烟罢了!孩子便是嫁得再好,婆家再体面,终究不如找一个踏踏实实会过日子的好人!你侄女儿婆家这个侄儿,论起家世,也是名门望族,再怎么说,总比外头寻常人家强。那孩子也是从小没了父母的,早年也念过几年书,考过童生,又学了几年齐射功夫,身体好着呢,可说是文武双全。虽说年轻,又是白身,但胜在人老实,又孝顺,兴许是没有亲兄弟姐妹的缘故,对东宁他们兄弟几个,一向十分照顾,可见是个会疼人的。至于家私……他好歹是柳家长房的血脉,有他叔叔婶婶看顾着,难道还少得了他那一份?!六弟妹好生想想,这难道不是极好的亲事么?”
柳顾氏忙笑道:“正是!六婶,不是我说,我们家东行可是个好孩子!本来我也看过几个侄女儿,但总觉得你家九丫头最是娴静,又聪明能干,正好跟他匹配呢!我连他们两人的八字都合过了,真真是天作之合!可见是天意!只要您点了头,我就叫他们写婚书来,明儿就下纳采礼!等明年九丫头及了笄就可以过门了!不用两年,便给你生个曾外孙……”
他话还没说完,碧纱橱里头的文怡文娴等人已经听得红了脸,文娟则是小脸绷得紧紧的,正咬牙切齿中。文怡悄悄瞪了柳东行一眼,只觉得自己眼下处境如此窘迫,都是他连累的!柳东行摸了摸鼻子,低头轻轻咳了一声。
卢老夫人听得不象,立时便打断了她的话,:“三侄女!哪家嫁女儿是这般轻忽的?再说了,我们家九丫头上头还有好几位姐姐呢!古人云,长幼有序,哪有姐姐还未定下闲事,妹妹先出门子的道理?!”
柳顾氏被打断了话,正有些不豫呢,闻言倒是哑口无言了,眼珠子一转,又笑道:“便是先订下来也行,又没打算四处嚷嚷的,有什么要紧,他们各自的父母也已经在看了,七丫头、八丫头的婚事也简单,左不过就是这两三年的事,很快就过去了。六婶娘先给九丫头订下,等来年及了笄,还有好些功夫要做呢,等这些功夫都做完了,她姐姐们也就出嫁了,正好办喜事。”
“那也不能只凭你几句话,就订了下来!”卢老夫人转向于老夫人,“大嫂子,你文教的话也有些道理,我就只有这一个孙女儿,自然是盼着她好的,什么富贵权势,我是从来没想过!只盼着她将来的女婿能跟她各各美美地过一辈子就好!只是,我们好歹也是有体面人家,跟小门小户的不能比,便是小家子的女孩儿,订亲事还要仔细问清楚男方的出身家世呢!更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大家子?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三书六礼,是样样都不能少的!咱们顾家哪个女儿出嫁不是照这个规矩办的?若错了一样,岂不叫人看了笑话去?到时候,咱们整个顾家都没脸!大嫂子说是不是?”
于老夫人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嗔怪地瞪了女儿一眼:“瞧你,急得什么?!便是再喜欢九丫头,也要照着规矩来!这不是叫你站婶娘看笑话了?!”
柳顾氏讪讪的笑了笑,但心下一想,卢老夫人的话听来似乎并没有反对之意,便又暗自窃喜,重新挂上了笑脸,道:“是是是!是侄女说错了,就照婶娘的意思办!”
卢老夫人淡淡地笑了笑,又道:“婚姻大事,是结两姓之好,轻忽不得。象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女婚嫁,首要一点,就是门当户对,再有的,就是品行、人才、性情之类的……”她顿了顿,瞥了柳顾氏一眼,自然看得出对方脸上带了几分紧张,便意味深长地笑着继续道,“不过既是大嫂子亲闺女婆家侄儿,不用说,这门当户对,还有品行,都是信得过的。”
柳顾氏暗暗松了口气。一旁的二太太段氏似乎回过神来了,闻言叹了一声,四太太刘氏皱起了眉头,五太太则是嘴角含着一抹讥讽的笑意,低头喝茶。
碧纱橱内一片静悄悄的,几个小辈都听得专心,不知几时走了进来的问安坐到柳东行身边,悄悄拍了他一记,小声道:“你听,这庄上带眼睛的人还是有的,我从前还在暗地里骂过六叔祖母,从今往后再不骂了!”
柳东行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急着等卢老夫人的下文,没工夫理会他,便随便干笑了两声,又竖起耳朵去听外头的动静。
文安有些无趣,便瞥了文怡一眼,文怡耳朵都红了,只静静低头坐在那里,两手扭着帕子,心下小鹿乱撞。
卢老夫人仿佛没觉察到旁人的心急,只是慢悠悠的喝了口茶,然后轻轻放下茶碗,淡淡地道:“既然大嫂子出面说合,又有老二媳妇、老四媳妇和老五媳妇在场作证,三侄女提的这门亲,我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但既然提亲,怎能没有媒人?若是三侄女出面做媒,就且将庚帖写好了送过来,功名与身家过后再说,总要让我这老婆子知道你家孩子的出身家世!姓名我是知道的,籍贯自然是恒安,只是祖宗三代,父母亲人,我却有些不明白。
你也知道,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眼神儿也差,有时候族人或亲戚家的孩子来请安,我还会把人认错呢!但我记得,那孩子——是叫东行吧——他好像是管柳姑爷叫叔叔的,可方才你母亲又说,他是长房血脉,这就不对了!我分明记得,柳姑爷是嫡长子呀?!他父母究竟是谁?!”
柳顾氏目瞪口呆,有些手足无措了。她完全没想到,卢老夫人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来,不由的看向母亲。
于老夫人却一直沉默着。卢老夫人点出亲事是看在她这个嫂子面上才答应的,如果她们瞒下柳东行的身世,将来六房发现了真相,自己在族中就没有名声可言了;但倘若将柳东行的身世如实说出,女儿女婿的尴尬处境便立时暴露在二房与四房人的面前,以女儿的心高气傲,她如何能忍得住?!
西暖阁内顿时安静下来。
第七十一章 掩耳盗铃
说了半响,卢老夫人才再次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了笑:“怎么不说话了?既要说亲,这些事总要问个明白的。我虽信得过大嫂子,也知道三侄女儿断不会做出故意坑我这个婶娘和娘家侄女的事,但好歹也要叫我知道,自己的孙女儿要嫁给什么人,亲家又是哪一位吧?”
柳顾氏犹豫了一下,断然道:“方才是母亲说错了,东行并不是长房的人,他原是偏支子弟,不过是……“说到这里,却无法继续下去了。于老夫人一双眼睛正盯着她,脸上不知几时没了笑意。
柳顾氏知道军事的话多少有些伤母亲的脸面,但要她将柳东行之父柳宽的嫡长身份说出来,她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的。可她若是将柳宽说成是庶出,柳东行就在碧纱橱里面,他再傻,也没傻到默认这个身份的地步,六房很容易就能打听到,自己又没法堵住所有知情人的嘴,到时候事情传出去,丢脸的还是她!六婶娘之所以会问她这个问题,本来就是英文母亲一时不慎说漏了嘴的缘故,母亲一向疼她,如今不过是替她挽回面子,想来是不会怪罪的。
于老夫人察觉到两位隔房的侄媳妇投注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心中的恼意几乎要压制不住了。她本来就不赞成女儿的做法,斥之为“掩耳盗铃“,如今女儿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把黑锅安在她头上,叫她如何不恼?!这可不是区区一句”不小心说错话了“就能混过去的,既要结亲,祖宗三代就必须要交代清楚,不然新人礼成之后,文怡在恒安柳氏族人那里知道了真相,把话传回来,她在族里还有名声么?!其实到了今日,就算女儿将柳东行的身世据实以告,也问题不大,亲家姚氏太夫人早在那位容氏太夫人死后便明确扶了正,嫡长子又早早没了,女婿的继承权可说是名正言顺!如今坦白说出来,女儿女婿不过是在嫡长子大好嫡长媳”的名分上叫人说两句闲话罢了,又何必死死瞒着,显得自己心虚?日后叫人揭出来,岂不是更丢脸?六房是女儿娘家人,如今说了,不过是族里知道,若是连族人都瞒着,亲事做不成,将来柳东行要在外头娶亲,事情仍旧会传出去,到时候女儿就丢脸丢到外头去了。
这念头在于老夫人脑中一闪而过,便当机立断地道:“东行那孩子的父亲原也是柳家长房子孙,只是很多年前就分产别居了,因此东行虽是旁支子弟,确实实打实的长房血脉。”顿了顿,看到女儿脸上的委屈之色,终究是心软了,“方才是我没说明白,倒叫六弟妹误会而来。”
柳顾氏暗暗松了一口气,忙重新挂上笑脸,道:“是啊是啊,那孩子父母去得早,因此从小就在我们夫妻跟前过活,别人都以为他是我们家的孩子,其实早就分了家……”
卢老夫人淡淡地微笑问道:“原来如此。不过……既然他父亲也是长房血脉,却已分家出去了,不知道是嫡出还是庶出?想必你也知道,我们家人口虽少,却代代都是嫡出,六婶娘是个俗人,实在是改不了这世俗之见呢!”
柳顾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已经开始后悔提这门亲了,不由得再次看向母亲。但令她失望的是,于老夫人这回十分镇定的说出来了三个字:“是嫡出。”柳顾氏暗暗咬牙,仿佛已经察觉到四五两位堂嫂射过来的疑惑目光了,她不甘心的辩解道:“东行他爹是嫡出不错,不过这都是老一辈的事了,又已分了家,我们做晚辈的实在不好多说什么!”力图暗示柳东行这一脉是在其祖父那辈就分家出去的。
柳东行在碧纱橱听得分明,嘴角忍不住翘起一个讽刺的弯度。
旁边的文安听得一头雾水,小声问他:“上会你与我闲谈时,不是说你与他……”瞥了对面的柳东宁一眼,“……是一个祖父么?姑姑的话越说越叫人听不明白了,既然你是嫡出,你爹也是嫡出,又跟他是一个祖父,而柳姑父又是嫡长子,那你应该称柳姑父为伯父才是呀?怎的会叫他叔叔?可若照姑姑的话算来,你们就不是一个祖父了,你不会连祖宗都认错吧?”顿了顿,坏笑道:“该不会是姑姑为了让你说亲时体面些,才将你爹说成是嫡出吧?其实你爹才是庶长子对不对?外头那些小道消息,都是传岔了!“
柳东行正色道:“安弟,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不聪明,可是我再傻,也没有认错祖父的道理,而且父亲是嫡还是庶,我又怎会不知丢额?便是父母过世时,我年纪还小,族中长辈却是一清二楚的,族谱上也写得明明白!我拿这话哄你做什么?!“他已有几分明白卢老夫人的用意,虽然她的做法会给这门亲事带来变数,对他却是更有利的,只要二婶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明确了他的身份,那些所谓庶长子、私生子的传闻便都成而来空谈,恐怕不出三天,顾庄上下都会知道他柳东行才是柳家长房的嫡长孙了!他名分一正,说亲便再无阻碍了。
文安早就看柳东宁不顺眼了,姿势,见他开口打断柳东行的话,接着又什么话都不说,脸色有异,分明是心中有鬼!他冷笑一声,问:“你为何要拦着东行哥跟我说话?莫非你有什么事是不能叫人知道的?亏你还是名门子弟!父祖是谁,又有什么可瞒人的?!东行哥到是坦坦荡荡的,倒是你这位长房嫡长孙,行事鬼鬼祟祟!真叫人看不起!”
柳东宁的脸红的快要滴出血来了,却紧紧闭紧了牙关。半个字都不吐出来。柳东行见状,几乎要露出讥讽的笑意,但总算还记得大事要紧,强忍了回去,也闭了嘴,只专心听外头的动静。
外头的西暖阁内,有事一篇寂静。方才文安的话已经隐隐传到了外头,柳顾氏心下大恨,当着母亲的面却不好骂侄儿,只是脸色十分难看,早已后悔了,挑了这么一个时候提亲,若是屋里只有母亲一个,哪里还需要估计那么多?!
卢老夫人仿佛仍旧没看到他的脸上,只是看着于老夫人,“这么说,是早就分家出去的旁支?那这门亲事,三侄女能做主么?在咱们顾家,遇上这种事,怎么也得族中父老开口吧?三侄女儿虽说是族长之妻,但毕竟只是隔房的婶子,东行那孩子的婚事,她真能拿主意?可别她这头说定了,恒安那边又有长辈给东行说亲,那就难看了。我只有这一个孙女儿,可舍不得叫他受委屈!”
柳顾氏神色放缓了些,一昂头,便要回答。但于老夫人怕他又说错话,忙道:“东行家里虽已分产别居,但毕竟是长房血脉。他父母去的早小小年纪就在长房过活,你侄女儿侄女婿便是他血缘最近的亲长了,便是族中父老,也不会否认这一点的。弟妹尽可放心@”说吧瞥了两个侄媳一眼,见她们目光闪烁,似乎已听明白了几分,再看向女儿,见她脸色涨红,羞恼非常,心下不由得也生出些悔意。她暗暗叹了口气,打算转开话题:“小儿女们的亲事,终究不是几句话就能定下来的,改日咱们在好生商议商议。六弟妹方才来时,说有要事跟我商量,不知是什么事?”
卢老夫人看了她一眼,便不咸不淡地点头道:“大嫂子说的有理。既如此,你就让侄女儿把她之二的庚帖写好,送到我家去。让我细细瞧了,再作回复吧。”
她弯了弯嘴角,“大嫂子,方才我多问了几句,你别恼。不是我不信你,实在是只有一个孙女儿,在亲事上自然要用心的。将心比心,嫂子对自家孩子的亲事,只怕比我还要多着紧几分呢!我绝对信得过大嫂子的微软,再怎么说,还有几个小辈看着呢,嫂子无缘无故的,又怎会哄我们祖孙俩呢?”
柳顾氏脸色越发难看了,于老夫人倒还沈得住气,“弟妹这话是正理,咱们这些老太婆,活了几十岁了,眼看就要入土的人,一心想的,不就是儿孙们么?”说吧又笑道:“六弟妹还没说明赖以呢,究竟是什么大事?”
卢老夫人心知火候不可太过,逼得太急,孙女儿的亲事便有可能没了着落。虽说她对柳东行并不看重,但孙女儿却多半是肯的。孩子有了自己的心思,她做祖母的,也不好自作主张。须知强扭的瓜不甜!
遇上她便重新说起了今日的来意:“昨儿半夜里闹的那一回,听说来的有二三十人,又都闹了,我自打听人说了,便一直心里不安。今年开春后,天就一直少下雨,附近好几个地方都打了饥荒。咱们靠着太平江,还算过的去,平阴那一带,因我们亲家在那里,写了信来,都说那里越发不太平了!上等良田还好,次一等的地,都几乎长不出粮食来!流民越来越多,还有人在里头捣鬼,要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幸亏平阴县令机灵,压了下去,但首恶还未落网。我一听昨儿来的人有这么多,便想起了这件事。说了咱们顾庄与平阴离得也不远,那些人……该不会是打上了咱们的注意吧?顾庄不像府城,县城,有城墙围着,四周敌视都说一篇开阔的,东边又挨着山!若是那些匪徒真的上门来,咱们未必挡得住!还算早些叫他们抬头组织了庄丁,夜里多巡逻几遍,以备万一的好……”
文怡听着橱外祖母的声音,知道今日是没法将亲事定下来了,她说不清楚心里是失望还是松一口气,但总觉得前者的成分多些。但这么一向,她又觉得羞愧难当,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想这些!
她忍不住偷偷看了对面的柳东行一眼,后者的失望几乎已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了,两眼也扫了过来,盯着她看。他不由得脸上一红,扭开了头,心里却在想:她真真是魔怔了,怎么会觉得柳东行方才的眼神十分可怜?!
碧纱橱外,卢老夫人已经说完了自己的来意,柳顾氏心情不好,此时便有些不耐烦:“六婶娘多心了!且不说平阴的旱情还没到那地步,就算有,也离得老远呢!便是真有人要做乱,放着平阴县城和周边的村子镇子不管,跑一百多里外打我们顾庄?谁会做这种糊涂事?!顾庄虽没城墙,可离平阳府城才几里地?乱匪还未到呢,府城里的官兵就先到了!他们不说抢劫,竟是来送死呢!”她伸手抿了抿自己的发髻,漫不经心地道:“六神放心,我知道做而来的是什么人,不就是冲着景诚来的么?景诚那孩子已经知道了,说等还了席,尽了礼数,便会尽快出发南下的。到时候自然就太平了。”
卢老夫人没理她,只是机子对于老夫人道,“我也不是说那些人就一定是乱匪,但小心无大错,吩咐下去,让侄儿们分派家仆,庄丁或佃户,夜里多巡几回,咱们心里也能安稳些。不说别的,如今年景不好,各处都有流民,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见顾庄富庶,夜里悄悄摸进来,东家偷点银子,西家盗些首饰,吃亏的总是我们自家人不是?”
柳顾氏还要说话,于老夫人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才把她噎了回去。于老夫人双眼盯着老妯娌,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笑道:“这话是正理,难为弟妹想的周到,那我就让老二交待下去吧。不光是夜里巡视,府衙那边,也要打声招呼才好,不管怎么说,这种事还是要靠官兵出面才行……”
文怡在碧纱橱内听到此处,暗暗松了口气。
第七十二章 人算天算
卢老夫人听了于老夫人的话,还算满意,但她却没忘记,自己的要求不仅仅如此。增添几个夜间巡逻的人手,或是给平阳府衙打声招呼,都不过是警戒手段罢了,在无坚固外墙围绕的顾庄,一但有大批乱民攻击,只怕连一刻钟都支撑不住,就算有人事先发现了,又或是事后平阳府衙的官兵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也于事无补。毕竟,顾庄的居民大多是手无寸铁的普通民众,就算是顾氏族人,也不是家家都能住上大宅院,有高耸的院墙与厚实的门板可以稍加抵御外来侵略的,更何况庄上还有大量的佃农、商人、工匠与仆役?
然而,她看着于老夫人以及柳顾氏的脸色,又再看了看一旁神色各异的段氏等人,还是将这些话吞了回去。她要的是将各种以备万一的安排落到实处,而不是一再提出建议后,因为某个心胸狭窄的小辈为了争一口气而犯糊涂,导致这件大事落到了空处。
卢老夫人只说了几句闲话,便十分利落地告辞了。文怡从她开口说第十个字开始,便起身往外头走去,经过柳东行身边时,偷偷瞥了他一眼,却碍于旁人,只能停也不停地往外走。
柳东行眼神一黯,却很快就恢复了精神,他可以听到,顾家那两位别房的太太也在辞行。这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奶奶们,十个里有八个是好事的,尽管她们自认贤良淑德贞静自守,在人前问题端着端庄贵妇的架子,但闲着没事时最爱的还是关注亲戚朋友家的流言蜚语。她们的离去,意味着关于他身世的另一波传言将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传遍顾庄。虽然婚事没定成,让他有些沮丧,但一想到二婶那张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这点沮丧就立刻一扫而空了!
长房的人没有留客,卢老夫人与文怡祖孙俩很快就回到了自己家中。文怡看着祖母的脸色,有些犹豫地叫了一声:“祖母,方才……”她脸一红,便咬住了唇,低下头去,不敢把话说完。
卢老夫人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只是吩咐石楠:“去跟你爹说,去二房请四老爷过来,我有要事要与他商量,要快!”石楠领命而去,另一个大丫头水荭送了茶上来,悄悄看了两位主人一眼,便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卢老夫人平静地喝着茶,文怡紧紧拽着手中的帕子,心越跳越快。她很想知道祖母对那件亲事是怎么看的,但又不敢直接开口问,偏偏祖母一点反应都没有,叫她想猜也猜不成。
卢老夫人放下茶碗,迅速地扫了孙女一眼,心下暗叹,。这件亲事,她说不上满意,也始终抱有戒心,在宣乐堂时,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碍着老妯娌的面子,才说了那些话罢了,只是权宜之计。孙女儿才过了十四岁生日不久,离真正出嫁还有两三年功夫呢,她要细细看过,才能确定那个柳东行是不是孙女儿的良配。
想到这里,她便开口道:“回头等你四伯父来了,我跟他商量好事,怕是要开始准备警戒的安排了。咱们家是嫡脉六堂之一,自然是要出力的,你回去查看家里的仆役,凡是年青力壮的男子,手上差事不要紧的,都抽调出来以备万一,另外再安排有力气的仆妇在各院轮班守夜,晚上要用的灯油火蜡、饭食、棍棒等物都要采买齐全了,若有什么不知道的,再来问我,也可去问仲大。”
文怡说不上心里是失望不审什么,却也知道警戒事大,低头应了,退出房间,便在廊下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打起精神去忙活了。
四老爷顾宜正很快就来了,他在族中形象很不错,虽然也有人暗地里说他沽名钓誉,或是装模作样,便不可否认,他在长辈面前一向很守礼数,让人挑不出刺来。
他与卢老夫人谈了足足一个时辰,文怡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只知道在她安排好一切之后,前去向祖母复命时,四伯父便面带微笑地以她说:“你们家里男丁少,只抽两个青壮参与到夜间巡逻便是了,各自门户都要看严了,让底下人夜里警醒着些,虽说你们宅子小,没别人的醒目,但亏在后来修的院墙,跟早年祖宅的厚墙不能比。”
文怡听得胡里胡涂的,直到第二天,整个顾庄都热闹起来时,她才明白了四伯父的意思。
顾家先祖在建立家园时,并不仅仅是考虑到子孙后代的居所而已,除了祭祠、学堂、仓库等附属建筑以外,也想到了对外防御的问题。不过,因为这是一个村庄,而不是城镇,加上又地处太平地带,所以,防御设施并没有放在明面上。当然,那是仅仅针对最初建好的那些建筑而设置的。
文怡远远地看着十多个庄丁从小门中合力抬出一条三丈长、一尺见方的厚重黑木条,搬到九个主宅外围的路口间,与二十多条同样大小长度的木条垒在一起,一条一条叠起来,再用厚实的木板与精铁打造而成的大铁钉加以组合,形成了一堵一尺厚的重木墙。考虑到人员还要从这里通过,因此木墙并未合拢,留下了一个半丈宽的缺口,每晚一过初更时分,便用厚木板挡上,有专人看守。
文怡回头问祖母:“这能行么?虽说挺厚的,但终归是木墙,若是匪人放火,或是用利器砍……”
卢老夫人淡淡地道:“那不是寻常木料,已上过几层特制的黑漆,不惧水火,刀砍不断,想要对付它,除非是用最锋利坚固的大木锯锯上一个时辰,才能将它拦腰锯断。这么叠成了墙,想锯断也是不容易的,要拿粗木梁大力撞开,就象大军攻城时对付城门那样,遇到乌合之众,这已经足够抵挡一会儿了。”顿了顿,又在惋惜:“事隔百年,老祖宗本想得周到,后辈们却辜负了祖上的好意。长房的粗木居然有十来根拿去做了新屋子的房梁,二房的木板和铁钉也都被糟蹋得不能用了!五房索性都锯开做成了烧火柴!幸好三房当年搬走时,把他们的木头都留了下来,不过是堆在角落里没人知道罢了!不然只怕不够这么多个路口的。而我们家的……”她叹了口气,“幸好他们将房舍占去时,我叫人把木头都搬回来了,不然也会被糟蹋了。如今只够做单墙的,跟老祖宗吩咐的两尺厚的墙差了一半。”
文怡沉默着,她从来不知道自家后院里堆的这些“杂物”原来这么有来头。可惜了,顾庄承平百年,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些防御设施,早就被忘光了,怪不得祖母只肯去找伯祖母于老夫人说呢,如今在顾庄,除了这些经年的老人,小辈们怕是连这种东西的存在都不知道吧?
她看了祖母一眼:“四伯父说的……我们家的墙……不要紧么?”宣和堂的宅子已经被分割过了,只有下面的院墙还是当年初建时的厚墙,其他的都是后来加建的青砖墙,用来分隔院落罢了,论坚固却远远不如老墙。
卢老夫人淡淡笑了笑:“咱们周围都是房子同,哪有这么容易?再去寻些坚固的木板来,加厚几个门,日夜派人守着,也就是了。这是命,我们把能做的事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虽然卢老夫人说这要看天意,但文怡深深觉得,人力也十分关键。
顾庄上下,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赞同卢老夫人的看法,愿意提起十二分警惕心,防备可能来袭的匪徒的。木墙能保护的就只有那九个主宅,那些后建的房舍以及前庄的商铺、民居就不在保护范围内了,因此庄民只是看着那些黑墙,有些好奇地议论着,反倒是处于保护中的顾氏族人认为这种措施大惊小怪,阻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有人抱怨木墙缺口太窄,马车出入不便;有人嫌木墙的小门夜里关得太早了,连累他们在外头应酬玩乐完,回家里却被关在墙外;还有人觉得大热天的树起厚墙,挡住了风,害得他们在家里不得不忍受炎热天气;甚至还有人认为这木墙是黑色的,黑鸦鸦地挡在路间,委实太不吉利。
在这样的抱怨声中,六房上下承受着不小的压力,别人当面虽然不会说什么,但背地里却没少议论六老太太年纪大了爱折腾,几个小贼在庄口打个转,她就闹得全庄人都不得安宁。刚开始时,这种非议只有几个人提起,过了几天,便连三姑太太柳顾氏回娘家省亲时带着的那个“族侄”到底是“庶长子”还是老一辈事实上的“嫡长孙”这种大八卦,都无法满足人们的闲心了。他们纷纷在私下议论,六老太太忽然闹这么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四老爷居然会顺了她的意,又是打的什么主意?!有传闻说大老爷在京城遇上点麻烦,甚至还写过密信回来,暗示要将族长之位传给二房,四老爷这么做,长房又不吭声,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文怡在纷扰中保持着沉默,什么话也没说,每天只是象往常那样,料理家务、服侍祖母,连闺学那边也没再去了,对长房的邀约也找了借口拒绝,只是在闲暇时,会向丫头婆子们打探一下口风,看外头都有些什么传闻,当然,除了对祖母和四伯父行为的议论,还有柳东行身世之谜的传言。
顾庄上已有不少人开始怀疑,三姑太太柳顾氏以及柳姑父多年来反复强调的“嫡长”身份,其实只是他们给自己脸上贴金,真正的嫡长子、嫡长媳另有其人,只是已经去世了,柳东行正是他们的遗孤,而柳姑父的生母,也并不是其父元配正室,也就是说,三姑太太当年是嫁了个庶子,真不知道是长房被骗了婚,还是为了攀龙附凤,明知对方是庶出也顾不上了……
文怡听了这些传闻,心里隐隐为柳东行高兴。他终于摆脱了那种尴尬的处境。但接下来,她又开始担心,因为传闻中也提到,六太太又带着八小姐上长房请安去了。
时间转眼就来到了端阳节的前一日。因世子还席那天,顾家各房为了夜间巡逻与组织防御等事忙乱,人们都无心赴宴,导致席面上有些冷清。世子虽没说什么,但柳顾氏深觉丢了面子,便好说歹说,劝他多住两日,等端阳节上顾家进城去打醮时,再正正式式摆一日戏酒,给他践行。世子拗不过舅母的热情,加上也有意与舅母和表弟多亲近,便从善如流了。
这里,平阳城里传来消息,府城以南八十里外的平南镇,在四月底遭到了流民的侵袭。那流民的首领自称是“皇天普照大王”,带着近千人扯起了造反的大旗,声称要杀尽为富不仁者,劫富济贫,还说今年的旱情是上天示警,老天爷派他下来惩治贪官恶霸的。他们占了平南镇两日,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没想到一时不察,叫官兵杀了个回马枪,折了大半人马,一路向南逃窜去了。官兵一路追杀过去,据说那个匪首身边只剩下不到一百人,用不了多久,就会落网了。
顾庄上下听了这个消息,奇怪地没有感到紧张,反而放松了许多。看来乱民是有的,匪徒也是有的,但那是发生在平南,离顾庄有近百里呢,官兵又追得紧,那些乱民怎能逃到顾庄来?可见顾庄一切太平!
平阳府的衙差抽调了大半前往平南增援,知府大人再次派了密使前来,暗示东平王世子朱景诚以及王府亲卫,为了安全计,当尽早离开。朱景诚给了肯定的回复,而顾家长房上下,已经将打醮要用的物品准备齐全,预备送进城去了。为了确保道路畅通,那厚厚的木墙被搬了开来,只等忙完端阳节事宜,就要折开,回归到角落里去了。
文怡见状,心中暗暗着急,立时回禀了祖母,而卢老夫人也马上请了四老爷顾宜正过来说话。无奈族中反对者众,顾宜正虽然代理族中庶务,却终究不是族长,而族长所在的长房那头又明里暗里催个不停,他只能让步了。而且平南那的消息也变相证实了,乱匪不会祸及顾庄,他反倒还劝卢老夫人,不必太过担心。
文怡祖孙俩看着他离去的身影,默默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文怡勉强笑道:“应该不会有事的,不是说……平南出了乱子么?上回大概只是过来探路,见事情不可为,他们就另外找上了平南……”
卢老夫人没说话。
就在这一晚,当人人都在熟睡时,顾庄忽然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