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波波
我抿紧唇,点了点头。老爷子接着道:“本来这个秘密,爷爷是没打算这么快告诉你们的,只是如今我这身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过去了,像今天这样,要是醒不过来,就得带到棺材里去……”我的手一紧,老爷子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本来云修也知道这事儿,可我怕我不在了,他说出来你们也不会信……云修,我有些累,具体的你跟他们说。”
“修叔?”我和安远兮都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他居然知道云家的核心机密,这么说,云修在老爷子心目中可算得上是心腹的心腹了。云修沉声道:“这事儿得从二十年前说起,二十年前,红日国皇室向云家订了一批货,因为货物贵重,路途遥远又要渡海,侯爷决定带着我亲自监押。我们的船在海上行了一个多月,遇上了一场特别可怕的暴风雨,船上部分设施受到损毁,船偏离了方向,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海上就是无法寻到正确的航线,又在海上漂了差不多三个月,船上的食物和淡水都用完了,正当大家绝望地以为会死在海上的时候,却看到前方隐隐出现一片陆地。”
我和安远兮专心地听他讲,却听得云德插嘴道:“啊,我想起来了,那次父亲跟侯爷出门,大半年都没有音讯,回来只说是在红日国耽搁了,却没说过你们遇到了海难。”
“你那时候才十几岁,我怕你守不住秘密,什么都没告诉你。”云修接着道,“绝处逢生,大家高兴极了,以为终于到了红日国,可是登陆之后才发现,那里根本不是红日国,而是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到过的陆地。”
“你们发现了新大陆?”我惊奇地道,“那老爷子不跟哥伦布似的?”
“少夫人怎么知道那里叫新大陆?”云修反而吃了一惊。
“呃?”我蒙了。不是吧,我随口说说而已,敢情那大陆就叫“新大陆”来着?抬眼见老爷子和安远兮都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顿时满脑黑线,结巴道,“我蒙的,蒙的……”
“那哥伦布是谁?这名字很像新大陆的人取的名字。”云修追问道。我额上的汗更多了,“啊……那是故事里的人。”没想到云修越发惊奇,“少夫人哪里听来的故事?对了,我上次听小少爷说他要做‘彼德潘’,这彼德也是新大陆的人最常取的名字……”
不是吧?这新大陆不会是跟我那时空的西方国家一样吧?我躲开众人雷达似的目光,支吾道:“那个……那个不重要,修叔你还是快讲你们发现新大陆以后怎么样了吧?”
“哦……我们登上大陆,发现那里是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那里的风土人情和我朝相去甚远,那里的人长得跟辰星国人差不多,像大猴子似的,说的话也完全听不懂。他们也听不懂我们说什么,我们只好凭着手势跟他们交流,后来他们终于找来一个人,能听懂我们说的话,便给我们两边作了沟通……”
“那是天曌国人?”我开始对这片大陆充满好奇了。云修摇头道:“不是,他说他是新大陆东方一个叫轩辕族的人,在整个新大陆,只有东方轩辕族的民风跟我们天曌国类似,语言和文字也差不多,我们后来才知道,新大陆比我朝和周边四国加起来,还要大很多很多。”
“部族?”我有些兴奋。东方?轩辕?怎么这么浓的中国味啊?云修点头道:“是,新大陆虽然大,但几乎没有正式的国家,也没有什么皇帝,那是一个很神奇很自由的地方,只有各种各样的部族,只要够强大,部族的首领也可以称王,他们的神和人,还有很多我朝没有的奇怪野兽一起混居在大陆上……”
那不是一个奇幻大陆?我双眼发光,老爷子轻咳一声:“云修,那些以后再说。”
“是,侯爷。”云修也发现自己扯得太远了,赶紧将话题转回来,“我们用船上的丝绸、茶叶和瓷器,和那里的人换了宝石和黄金回来,这一趟误打误撞的,收获居然比在红日国大出许多。在新大陆修好了船,补充了食物和水,准备回国,可是我们的船在海上行了很久,就是无法找到正确的回程的航线。迫不得已,只得又返回了新大陆,问了很多当地的水手船夫,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天曌国这样的国家,后来便有水手带我们去求女巫帮忙,女巫收了很多钱,才告诉我们,新大陆和天曌国是互不相属的两片大陆,正常情况下永远不可能相互抵达,就像隔了无形的墙,只有在特定的时候,那道墙才会打开,我们之所以去了新大陆,就是因为那次遇到了海上的暴风雨,将墙打开了。如果我们想回去,必须等到海上再有暴风雨的时候。”
“然后呢?”安远兮和云德的表情都有些似是而非,我却听明白了,那女巫已经选了最能让他们听懂的方式在解释。在我的理解里,新大陆和天曌国根本是分属两个时空的陆地,正常情况下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不相互交集在一起,但在特定的时候,比如海上的暴风雨,令时空之门产生了缝隙,打开了结界,而当时正处于缝隙之中的船只,就顺势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我们听了女巫的话,只好安心等机会,等到海上再起暴风雨的时候,果然顺利回了天曌国。”云修道,“回来之后,侯爷着人仔细研究了发生暴风雨那片海域,什么月份、什么季节、什么天气,最容易发生类似的暴风雨,研究了几年,终于找出了规律。后来几年间,侯爷和我按这个规律试了几次,每次都能成功通过海上的墙,到达新大陆,侯爷每年出海做生意的收入,占了云家生意的四成。”
哇,这不是一条海上丝绸之路吗?老爷子还真是有头脑、有眼光,要是别人遇到这种事,顶多当成一次海上奇遇记,谁还有那样包天的胆子和精明的头脑,去研究出一条冒险的还是跨时空的海上贸易之路来,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果然没错。想到这个,我再看向老爷子的目光中,顿时冒出钦佩的星星来。
“侯爷见海上的生意这么好做,渐渐动了心思,不想只做贩卖货物的买卖,想把生意做到新大陆本土上去,便让我以海外寻仙,为峥少爷和侯爷的病寻灵药之名,让我到新大陆去负责这件事。后来几年,我们在新大陆陆续开了云裳坊、食府、茶园、客栈、当铺、钱庄,生意越做越大,侯爷每年那笔外支出,就是用在拓展新大陆的生意上,现在云家不仅是天曌国的首富,在新大陆也是鼎鼎大名首屈一指的贵族富豪。”
“不会也封侯了吧?”我傻傻地道。云修傲然道:“封侯算得了什么?在新大陆,有钱有实力就可以自封为王,侯爷现在是几座大城的城主,实力不容小觑。”
“这就是那笔外支出的秘密。”老爷子听云修讲完了,才缓缓地道,“本侯用二十年的时间,在新大陆苦心经营起另一片天地,又将云家在天曌国七成的资产转移到了新大陆,就是希望有朝一日,朝廷终于要对付云家,而云家再也撑不住的时候,可以有条退路。这件事,我没让二房知道,就是怕走漏风声,另外也存了一点儿私心,二房若是有什么对不起本侯的,本侯也管不了他们了。”
“爷爷……”我望着这个病榻上的老人,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一生都在为家族打算,竟然为云家做到了这个地步。心绪百转,我想到一件事,轻声求证:“这个秘密,云峥也知道,是吗?”
老爷子看着我,微微颔首。我由此恍然,也许正因为老爷子有过这样奇异的经历,所以对我平时一些有悖常理的思想和言论比别人相对容易接受和包容;因为云峥知晓这些奇特的见闻,所以对我是一抹来自异时空的幽魂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接受得这样容易和坦然,归根到底,他们的胸襟和气度是建立在比旁人更丰富的见识上的,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信任呢?
“丫头、崎儿。”老爷子握紧我的手,另一只手伸去过握住了安远兮,看着我们慎重地道,“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们,是想说若以后云家有变,你们可随云修去新大陆避祸,保存云家的实力。云修云德父子,是你们可以绝对信任的人。”
“爷爷……”我和安远兮都瞪大了眼,老爷子紧接着道:“你们听我说,当今天子励精图治,是个有雄才大略的君主,云家风光得太久,威胁到皇权,必不容于君。现今我们长房人丁凋零,二房虎视眈眈,崎儿才归宗两年,根基不稳,诺儿太小,丫头到底是个女人,我若是不在了,云家必乱,皇帝一定会向云家动手,丫头,你那天跟我说的化整为零的法子,觉得合适的时候就用吧,本侯将云家剩下这三成产业归于二房,他们也该知足了。”
“爷爷……”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老爷子今天告诉我们这么多事,怎么越听越像是在交代遗言似的?我的眼眶热起来,摇着头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为什么只叫我们走?爷爷你想得这么通透,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丫头……”老爷子闭上眼睛,幽然长叹,“天曌国才是云家的根,爷爷不能抛掉这个根,等我百年之后,还要到沧都云氏墓园,去见列祖列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下来,安远兮轻声道:“爷爷累了,让他睡一会儿,我们都出去吧。”我擦了擦眼泪,起身和他们一起退出房间。
第七十一章 茶壶
出来嘱咐老爷子房里的下人好生侍候着,时刻关注老爷子的病情。初时对云修所说的新大陆,是真的起了一丝好奇心,但后来听到老爷子的交代,心里莫名地堵得慌,也提不起心思找云修细问详情了。其实我对老爷子说的避祸什么的,不是很在意,如果云家真的用了化整为零的法子,对皇帝的威胁尽除,还有什么祸事可言?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就真的好吗?至少在天曌国,我还可以就近地守着云峥。
“大嫂!”安远兮默默跟在我身后,出了院子才唤了一声。我停下脚步,转身看他,他蹙着眉,“你怎么穿成这样?”
这才惊觉自己还是一身男装,刚刚回府没来得及换就去了老爷子房里,一屋子人自是看见了的,好在老爷子没多问。我静静地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想起昨夜听来的那番话,抿紧了唇。他见我只是端端地望着他的脸,反倒怔一下,不自在地伸手摸了一下脸,“怎么了?”
“小叔,我给你定下了金家的千金。”我的话刚出口,安远兮的脸便僵住了。垂下眼睑,我轻声道:“你早些娶亲,爷爷才会安心。”
他的脸上顿时冷得没有任何表情,看着我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情绪。我平静地与他对视着,半晌,安远兮的唇角微微一动:“一切但凭大嫂做主。”
心中微微一抽,那种发堵的感觉又涌上来。安远兮退了一步,“我不打扰大嫂了。”言毕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我的视线。我吸了口气,转过头,往与他相反的方向行去。只能这样了,安远兮,我们不能停止各自的脚步,两条相交的线,即便是短暂地相交了,只要继续前行,也会越行越远。只能这样了。
老爷子病了,晚膳不可能再跟我们一起吃,我和诺儿在自己房里用了膳,带了他去看老爷子。进了房,见安远兮也去了,老爷子刚喝了药,晚膳只吃了一碗燕窝便没有胃口。他倚在床头逗着诺儿,锦儿端了茶过来,梓儿在我和安远兮面前一人奉了一杯,锦儿端了一杯递给老爷子。我蹙了蹙眉,“爷爷你刚喝了药,还是少饮点茶吧,茶到底是解药性的。”
锦儿抬头了我一眼,递茶杯的手迟疑起来,老爷子笑着接过茶杯道:“不碍事,这甘蓝香屈我喝了几十年了,一日不喝反倒有些不惯。”
我也不好说了,端起了自己那杯秀山银针。云峥故去之后,我只喝这一种茶,通过这些犯傻的做法,来怀念云峥的一切。老爷子这司茶的小童锦儿极是细心,每次奉茶都是按我们各自的喜好来的。老爷子是甘蓝香屈,我是秀山银针,安远兮是眉山毛峰,茶具也是按茶叶各自的属性配的。比如我的秀山银针用的白瓷杯,将那叶片一根根地立于水中的形态完全展现出来;安远兮则是用的紫砂盏,能完全释放眉山毛峰的清香。说起来安远兮以前喝茶不怎么讲究的,对茶叶也没有特别的嗜好,入得了口就行了,可进了侯府之后便只喝极品眉山毛峰了,财富真是容易滋生腐败啊。
“还是锦儿泡的茶好喝。”我喝了一口茶,笑道,“我若是爷爷,也要天天在茶水里泡着了。”
锦儿听了表扬,笑眯了眼。老爷子也点点头,笑道:“是啊,这甘蓝香屈,换个人泡出来,就是差点儿味道,怎么都不及锦儿的手艺。”
“那是侯爷的茶具好。”锦儿乖巧伶俐地道。梓儿笑道:“侯爷这把束竹紫砂壶,是制壶名手诸石竹的收山之作,千金都求不来,泡出的茶自是比别的茶具更胜一筹。”
老爷子那把束竹紫砂壶我见过,算是他的心头之爱。据说是当世闻名的制壶大家诸石竹最得意的作品。那诸石竹制作态度严谨,每制一壶,都要自己满意才肯出手,他性子孤傲,晚年已经甚少亲自制壶,每年仅制一把,所以他制的壶曾经哄抬到上千两银子的高价。老爷子手中这把壶更是价值非凡,是诸石竹制作的最后一把壶,制成不久就去世了,留下的遗言是要这把壶陪葬的,老爷子用了千两黄金才向他的家人买下来。我其实并不觉得那壶有多特别,还不是跟其他的束竹壶一样,都是以捆在一起的圆竹为壶身,外加一条竹索作箍,除了制技精深一点儿,实在看不出这样一把壶能值千两黄金,看来自己还真不是善茶之人。
喝完茶,又陪了老爷子一会儿,我见他已面有倦色,不想扰他休息,和安远兮退出来,自是无话,各自回房。次日天色刚亮,我被房外一阵喧闹惊醒刚刚掀了被子准备下床,小红已急急忙忙地跑进来,脸色苍白地道:“姐姐,侯爷去了……”
“什么?”我一把抓住她,“你说什么?”
“侯爷去了,德管事刚刚来说的,还在外面候着。”小红的眼圈红了。我身子晃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上,小红赶紧扶着我,哭道:“姐姐你别急……”
“怎么会?爷爷的病情不是缓过来了吗?昨儿晚上我见他还好好的……”我不可置信地低喃,摇着头道,“怎么可能……”
“姐姐……”小红难过地哭出声来。我推开她,拔腿往门外跑,云德站在房外,满脸是泪,见我出来,哭着跪到地上:“少夫人,侯爷他……去了……”
我身子一软,脑子顿时空了。小红冲上来扶紧我,哭道:“姐姐……”
“爷爷……”我猛地推开她往外跑,“这不是真的,爷爷……”
明明昨晚还好好的,我们还在一起喝过茶、说过话,怎么一夜之间,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我蓬头垢面地冲进老爷子的院子,院里已是哭声一片,小厮丫鬟们跪了一地。我全身发冷,身子顿时没了力气。“姐姐!”闻声而来的冥焰一把扶紧我差点软到地上的身子,我只觉得脚步重若千斤,冥焰扶着我一步一步走进房间,转进内室,我看到云修、安远兮、锦儿和梓儿跪在老爷子床前,眼前有些眩晕。“少夫人!”除了安远兮,其他人都含着泪出声唤我,两个小童哭得喘不过气来。我直愣愣地看着床上那个直挺挺的精瘦身影,一步步走过去:“爷爷……”
扑倒在床边,抓住他的手,我看着安详地闭着双目、脸色灰白的老爷子,嘶声道:“爷爷……爷爷……”
他的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我只觉得那冰凉透过我的指尖传到我的手臂,在周身流走了一圈儿,一直传到心里,将心冻透,“爷爷,你别睡了,你别吓丫头,爷爷……爷爷……”
“大嫂……”身后传来安远兮压抑的声音,我恍若未闻,转过头拉住冥焰,“冥焰,你快给爷爷施针,你快把爷爷救过来……”
“姐姐……”冥焰抓紧我的手臂,“你不要激动,你自己的身子也要当心,侯爷他……是寿终正寝,你节哀顺变……”
寿终正寝?我怔怔地看向床上的老爷子,想起从与他相识到我嫁入云家之后的一幕幕,他对我纵有算计,纵使心机,也是在我所能承受的底线之内,而他对我的关心和照拂,也是实实在在的,我心中早把他当成了亲人,把他当成了我在云家安身立命的依靠,可是连他也离开我了,这云家的天,塌了。
“爷爷……”心中不由得大恸,我握紧老爷子的手,终于痛哭出声,“爷爷……爷爷……”
“少夫人节哀……”云修噙着眼泪道,“侯爷这是喜丧,应该好好送他上路,您还要主持操办后事,可不能伤了身子……”
“姐姐,修叔说得没错,侯爷这一去,要做的事可多了,你是云家的当家主母,大家可都看着你呢……”冥焰在身旁低声道。我抬眼看着老爷子安详的面容,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放心的笑意。心中一酸,我伸手擦干脸上的眼泪,是,我不能让老爷子走得不安心,我要让他知道,我能撑起云家,我能照顾好诺儿。
松开老爷子的手,我站起来,转身看着屋里众人:“把爷爷过世的消息上报朝廷,再安排人给二房和云家散落各地的子侄报丧。修叔,你安排人给爷爷净身易服。云德,让云义安排搬铺、布置灵堂,你打点一下棺椁和老爷子的贴身用品。远兮……”我这才有空看了安远兮一眼,他的脸上也带着一抹哀痛之色。安远兮,应该也是真心难过的吧?虽然他回云府的时间只得两年,可是老爷子是真心疼他的。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人永远离开了,谁不会伤心难过呢?我噙着泪转过脸:“小叔准备扶灵归乡的事吧。”
老爷子是不会葬在京城的,他的灵柩会运回沧都,葬到云家祖坟,这也是老爷子的心愿。但循例会先在京城侯府布置灵堂,入殓,给朝廷官员祭拜,然后才会扶灵归乡,出殡、入土。以老爷子的身份,从六脉绝到葬入陵寝,要经过很多道繁杂的程序,日程也会拖得很长,而扶灵回乡要准备的东西就更多,这么远的路程,光是尸身的防腐措施就很头疼,好在老爷子的灵柩还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古人把身后殓葬看得很重,稍有条件的人家在生时就早早选好风水宝地,造好寿域,备好寿材,皇帝出远门巡游甚至会带上自己的棺材一起走,根本没有现代人对棺材的忌讳。云家虽然没有那么夸张,可如果老爷子要在一个地方住很久,他的寿材也会随后运到居住地的。现今老爷子院子里的东厢偏房,就停着他巨大的寿材。规格自是按公侯的等级来,值得一提的是椁的内壁,嵌着整片的千年寒玉,能保尸身不腐。
灵堂设在厅堂,按古礼,老人病危时即要搬铺到厅堂,取寿终正寝之意,但老爷子是夜里无声无息地去的,只得现在才搬。想到这个我就心酸,老爷子辛苦一辈子,临了竟没有一个子孙在床前送终。云德给下人迅速分了工,每个人都开始忙碌进出,要做的事情似乎很多,可是没有什么是需要我亲手去做的,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守在灵堂,看着正前方盖在天地被下的老爷子,凝望着他脚下摇曳的长明灯,思考着云家未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就像老爷子预料的一样,他一走,云家必乱。二房的男人女人都拥了过来,那哀伤的表象下面,有几分真?几分假?泽云府的夫人们一个个哭得像死了亲爹似的,可谁又知道,她们心里不是在暗自欣喜?我被她们震天的哭声吵得头疼欲裂,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到灵堂外透气,身后传来夫人们压低了声音的闲言碎语。
“你看她,侯爷过身连眼泪都不流一滴,真是心如铁石、不忠不孝……”
“姐姐知道什么,侯爷一走,她才算真的当了家了,哪会像我们这样伤心?心里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这种不孝不忠的女人,也配当家……”
“姐姐……”紧跟在我身后的小红听到那些闲言,变了脸色,想是怕我动怒,紧张地看着我。我冷笑一声,不理那些三姑六婆,踏出房去。二房只怕是故意想在灵堂闹点儿事出来,我怎会为了这几个孬货翻脸,让老爷子刚走就被人看笑话。
走到院子里背人的地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觉得头痛有些缓解了。忽听到前方有人在说话,抬眼望去,见云德正对梓儿道:“找过了吗?”
“四处都找了。”梓儿怯怯地道,“锦儿还问了其他人,也说没见着。”
“好好再找找,那么大个东西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云德严肃地道。
我走过去,两人见了我,赶紧欠身行礼:“少夫人!”
“怎么了?”我轻声问。云德赶紧道:“少夫人,我让他们收拾侯爷的东西,梓儿说侯爷那把束竹紫砂壶不见了。”
“哦?”我看向梓儿。梓儿害怕地跪到地上去:“对不起少夫人,是梓儿看管不周。”梓儿和锦儿是专为老爷子司茶的小童,平时是他保管茶具,锦儿保管茶叶,突然不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心里肯定是怕受责骂的,只是这当儿,我哪里有心情来责备他。
“起来吧。”我淡淡地道,“再好好找找,是不是搬东西的时候落了地方。”
“还不快去。”云德低声斥责,梓儿白着脸,起身急急走了。我叹了口气道:“云德,梓儿他们没经过这种事,有些错失在所难免,若实在找不到,也不要太难为他了。”
云德看了我一眼道:“少夫人放心,我会好好处理的。”我点了点头,转身想走,见云义急匆匆地跑过来:“少夫人,有圣旨来了。”
“哦?”我点了点头,“通知二少爷和泽云府的人一起出去接旨。”
圣旨极尽哀荣地表达了皇帝对老爷子身亡的哀痛之情,又大力赞扬了老爷子为朝廷作的贡献,追封老爷子一品公爵位,赐匾“益笃忠贞”。世子云诺即刻承袭侯爵,丁忧期满之后举行册封仪式,金册记名、御赐金宝。二公子云崎封翰林院侍读,丁忧期满之后即刻赴职。
我咬紧唇,听双喜念着冗长的圣旨,心中百味杂陈。皇帝竟然封了安远兮做翰林院侍读,虽然只是个从五品的官衔,可谁都知道,翰林院侍读是没什么实权的文职京官。安远兮留在京中为官,若我以后长居沧都,身边便缺了最大的助力。这算是……皇帝开始向云家动手了吗?我心中冰冷,动作还真快啊!
“荣华夫人接旨!”双喜拖长了声音道。我双手接了圣旨,伏首三呼万岁。起身,双喜轻声道:“荣华夫人,皇上让奴才带话,请夫人节哀。”
“有劳公公,请到里面奉茶。”我欠了欠身。双喜扫了一下拂尘:“奴才还得回宫给皇上回话,不叨扰夫人了。”
“妾身送公公。”我说着客气话,让下人端了赏封出来。双喜着小太监收了,笑道:“夫人不必多礼,府上事忙,不用送了。”
圣旨下来后,二房的人看我的目光没那么放肆了,大概是没有想到皇帝这么快就下旨让诺儿承袭爵位,我以前只是世子的母亲,现在成了永乐侯的娘亲,加上安远兮也被封了官儿,大房看上去圣眷正隆,他们的态度终于有所收敛。这也好,这些日子他们只怕会经常过来侯府,有了这道圣旨,可保他们短时间内不会胡来。这也许,算是皇帝的示好吧?在打你一棍的同时,再发给你一颗糖吃。
晚上等外人都走了,我才有时间回房用晚膳,刚吃了几口素面,小红进来说云德求见,我放下面碗,行出房去,见云德面色极为难看,诧道:“发生什么事了?”
“少夫人……”云德看了左右一眼,欲言又止,“侯爷院里发生了一点事儿,您过去看看吧……”
我见他那表情,知道必是不方便在这里说的事儿,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前往。进了院子,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下人们个个战战兢兢、面色惊惶。云德没有往老爷子房里走,反而带我穿过院子,转到了下人居住的厢房,我一看门口守着四个铁卫,心中一惊,进了房,更是吃了一惊,脚步不由得一顿。屋子里弥漫着血腥味儿,安远兮坐在椅子上,云修、云乾立于一侧,地上跪着哀哭的锦儿,但这些都不是我惊讶的原因,我惊讶的是,地上还用白布盖着两具人形的东西,只一眼我就知道那白布下面盖着的是什么,那是人的尸身。
第七十二章 谋杀
“这……怎么回事?”我狐疑地看着屋子里的人。安远兮站起来:“大嫂,您坐!”
我走过去,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安远兮才坐下来。我们座位中间隔着的茶桌上,搁着一把摔破的紫砂壶,再一看,正是老爷子那把束竹壶。转头看向地上的尸体,这才注意到地上还有暗红的血渍,血腥味让我觉得有些反胃,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安远兮递过一方手巾,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捂到口鼻上。帕子上传来的清爽的皂角香味稍稍冲淡了浓重的血腥味儿,我定了定神,冷静地道:“怎么回事?地上那两人是谁?”
“是梓儿和云竹。”安远兮面色平静,目光却锐利深邃。
“梓儿?”我一怔,“怎么会?”云竹是老爷子房里侍候的一个小厮,怎么会和梓儿一起死在这里?
“锦儿,把你看到的再跟少夫人讲一遍。”云修沉声道。锦儿抽泣地道:“之前梓儿发现侯爷的束竹紫砂壶不见了,德管事让我俩仔细找,后来梓儿发现是云竹偷走了束竹壶,怕被人搜出来,就藏到了我的房间,因为知道我们肯定不会搜自己的房间。梓儿很生气,说要告诉德管事,结果……结果……”锦儿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结果云竹就抓了刀子,将梓儿杀死了。”
云竹?我回忆起那个小厮平日里总是斯斯文文的,一点也看不出心术不正,老爷子房里,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歪心眼?我看着哭哭啼啼的锦儿,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云竹杀了梓儿?”
“我听到他们两人在房里争吵,云竹求梓儿不要告诉德管事,梓儿不听,我推门进去,正好见云竹从梓儿胸口上拔出刀来,好可怕……”锦儿大哭道,“少夫人,梓儿死得太惨了,您要替梓儿申冤啊……”
“你先别哭。”我冷静地思考着锦儿的话,继续道,“那云竹又怎么死了?”
“他……他想杀我,我看到他杀了梓儿,害怕得叫起来,云竹就拿着刀冲过来,我跟他扭打起来,他掐住我的脖子不让我出声,下人们都被调去忙侯爷的后事,没有一个人来救我,幸好云乾大哥巡院听到屋里有响动,问什么人在里面?云竹听到云乾大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上松了劲儿,我才赶紧推开他往外跑,云竹见云乾大哥他们过来了,就把刀子往自己身上捅去了,然后他就……死了……”锦儿一边说,一边微微仰起头,灯光下,一张带泪的小脸楚楚可怜。我见锦儿脖子上果然有道乌青的淤痕,转头看向云乾:“云乾,是这样吗?”
云乾沉声道:“回少夫,当时属下隔得较远,听到屋内有响动,出声询问,锦儿跑出来说云竹要杀她,我进去的时候,云竹刚刚断了气。”
“哦?”我点了点头,“你们都验过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