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斛珠
青姈心满意足,扭身去外面折竹枝,打算编个蒸屉。
才踏出院门,侧头便见戴庭安大步走来。
他似是有事要出去,披着墨色大氅,步履如风。
青姈驻足行礼,“戴将军。”
“嗯。”戴庭安颔首,经过她身边时忽然顿住。
他转过身,清冷目光落在青姈那张花猫似的脸蛋——娇嫩腻白的脸颊上沾了灰尘,还抹出几道煤黑的印记,格外显眼。她却恍然未觉,漂亮的眼睛眨了眨,有点茫然的摸了摸脸蛋,再添一道浅浅的爪印。
甚至连她那件昭君兜上都沾了些灰,如同雪地里泼了淡墨。
戴庭安冷邃的眼底浮起笑意。
他握拳抵在唇上轻咳了声,提醒道:“谢姑娘,出门前记得照镜子。”说罢,抿着笑转身,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眼她,没瞧够似的。
剩下青姈站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眨了眨眼睛。
生火弄脏脸而已,有那么好笑吗?
嘁。
……
青姈没理会戴庭安,仍扭身去折竹枝。
很快窦姨妈就买回了瓠瓜,洗干净对半切开,往瓜瓤上切个十字,很快就能蒸熟。青姈按着母亲以前交的配方将蘸料做好,等瓜肉透明蒸熟,拿勺子挖出来蘸上酱送到嘴里,软烂甜香,不油不腻,味道跟当时母亲调制的一模一样。
青姈吃了几勺,甚是满足。
可惜这煮药的锅太小,每次只能蒸两块,姨侄俩各吃了半个,窦姨妈心血来潮,去街上买别的吃食当午饭,青姈仍在廊下蒸瓜。
蒸到一半时,院里却进来个不速之客。
是先前在蔡府门前碰见的陈未霜。
她是来找戴庭安的,到那边却扑个空,便在附近溜达等他回来。无意中扫见院里有个熟悉的身影,陈未霜认出那是青姈,带着随从就进来了。
那日蔡府门前,戴庭安出言维护青姈,陈未霜仍记着旧账。
见青姈大冬天的在廊下扇火煮饭,陈未霜出口便是笑吟吟的奚落,“谢姑娘好能干,都会煮饭了。我瞧瞧,里头是什么。”说着,便朝身旁丫鬟递个眼色。那丫鬟仗着是贵妃母家,横行惯了,上前便揭开锅盖。
热气腾腾的竹架上,瓠瓜散出清香。
青姈微怒,劈手夺了锅盖放回去。
陈未霜遂掩唇轻笑,“那是什么东西,瞧着好寒碜。谢姑娘从前锦衣玉食,哪能吃这个,你若缺银钱使,尽管跟我们说就是了。毕竟是旧日相识,还是能施舍些金银,别客气才好呢。”
说着,踱步到青姈跟前,一副幸灾乐祸看戏的模样。
青姈淡然抬眉,双眸如水,声音沉静。
“陈姑娘有此善心最好,我纵用不上,街头乞儿挨饿受冻,拿出去也能救两条性命。若还想施舍行善,也可送到京城承恩寺的养济院,里头都是孤寡贫寒之人,定会感沐恩德。”
陈未霜养尊处优、皇亲贵胄,哪会去那种地方。也就谢青姈这种商户出身的,黑心做生意良心不安,才会往那儿送银钱。
这样想着,她不屑地哼了声。
青姈哂笑。
陈家仗着贵妃之势,为恭王结交党羽,宫内宫外开销极大,暗里搜刮民脂民膏、侵占良田财产,青姈听到过好些风声。她没拿这事刺过陈未霜,对方又何必跑来说风凉话?遂淡声道:“若舍不得,就不必贪嘴上便宜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不送。”
“这寒碜地方,我也不屑待。”
陈未霜嗤笑着,意犹未尽,瞧见青姈跟前的火炉汤锅后心思微动,临走前故意使坏,拿膝盖撞向陶锅。那锅哪受得住这力道,哐啷一声便翻倒下来,青姈吓得往后跳开,低头就见满锅热水泼洒在地,瓠瓜摔落,陶锅滚向檐外,径直撞倒矮凳。
青姈一声惊呼,伸手去抢上面的香珠手钏。
手钏却已被撞飞,啪的一声摔在檐下石板,那陶锅砸上去,哐当碎成两半。
青姈猛跳的心脏也似在那瞬间咔嚓轻响。
她跳下台阶,迅速扒开陶锅,香珠手钏被烫得脏污,已砸坏了两粒。
那香珠都是母亲摩挲过无数遍的,佛前诵经为她求福。
就这么被无端生事的陈未霜毁了两粒。
一股怒火腾地涌入脑海,青姈大怒,一手拾起手钏,一手从台阶上抄起夹炭的铁钳,不管不顾地往陈未霜身上砸过去。
那位腰上被铁钳扫中,闷疼入骨,陈未霜惊叫呼痛,沉了脸才想算账,铁钳又砸了过来。她惊恐躲闪,眼见青姈双目赤红疯虎似的,手里还有凶器,她身边只有娇养的丫鬟,哪还敢逗留,拔腿就往外跑。
周围丫鬟也没见过这阵仗,跟着主子只管逃。
青姈拎着铁钳追出去,看她们跑得老远,盛怒之下直接摔出铁钳便砸过去。落在最后的是揭锅盖那丫鬟,被铁钳砸中膝弯也不敢回头,瘸着腿抱头鼠窜。
青姈的力气仿佛也在铁钳摔出后抽离。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掌,看着那两粒碎了的香珠,握紧的指甲几乎掐到肉里。
人善被人欺,无权无势也被欺,这笔账她记着!
……
戴庭安处理完事情回来,没碰上狼狈逃窜的陈未霜,只看到青姈站在那里。
冬日天晴,阳光还算温暖,她没罩披风,独自站在院墙旁边,青丝堆在头顶,身影纤秀修长,却也格外单薄。他故意放重脚步,她听见动静看过来,瞥了他一眼,迅速别过身去,一声儿没出就让在道旁。
那一瞥,戴庭安看得明白,她的眼眶泛红,眼底有水雾朦胧。
他有点疑惑地打量,青姈索性踏过草丛到角落里蹲着,背对着他。
戴庭安愣住了。
明明是想蹭他的队伍往返京城,礼数也周全客气,方才看他的眼神里怎么却有恨恼?他在沙场杀敌无数,回京城后亦不掩阴鸷狠厉,却从不欺辱无辜妇孺。拧眉稍加回思,想起临出门前碰见时她脸上花猫似的,随口调侃了一句。
难道就是那句惹的祸?
他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她的生父战死沙场,养父尽忠职守却遭人构陷身亡,累得她孤身落难,好好的官家千金沦落到要靠双手生火做饭,本就受尽委屈,还被人拿来调侃取笑,或许真戳到了痛处。
他站在原地,走也不是,劝也不是。
端着满身清冷驻足片刻,见青姈独自蹲在墙角闷声不语,戴庭安终是抬步走了过去。
积雪被踩得吱呀作响,青姈捏紧香珠手钏,盯着积雪努力平复情绪。听见那脚步声,她拿余光瞥了一眼,看到一角墨青的披风晃了晃,随后,戴庭安那双墨色的靴子停在两步外,他蹲身看着她,指尖挑着个小小的锦袋。
“之前是我唐突。”他的声音分明僵硬,将那锦袋往前递了递。
青姈红着眼圈诧然看他。
戴庭安眉目冷峻,有点尴尬地垂眼,解释道:“最后半袋蜜饯,送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啧啧啧←_←
第9章
角落里积雪堆深,风吹得清寒。
青姈的目光落在那锦袋上,心中诧异。
前世夫妻一场,她多少知道戴庭安的脾气。自幼磨难又蛰于暗夜,戴庭安嗜吃甜食,尤其爱吃蜜饯,他的东西不会轻易分给生人。生而尊贵,刀剑打磨出铮铮铁骨,也使他性情暗藏傲然狷狂,不轻易说软话。
而此刻……
青姈并不明白戴庭安为何说唐突,却知道他这般姿态是极少有的事。
她没敢推拒,伸手接了锦袋,知道这是他贴身常带之物,心里有些感激,低声道:“多谢将军。不过我伤心是为别的事,不是将军的缘故。”说着话,捏紧那袋蜜饯缓缓站起身。
蜀红锦衣绣着双碟,腰间锦带约出细腰,底下蘸了梅花的裙角轻摇。
戴庭安留意到她的手臂有点紧绷,纤秀白嫩的手指握着一串柔红香珠,质地柔润,显然是时常摩挲佩戴的。只是此刻,却有两粒香珠被砸坏,她的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似颇为珍重。
他目光微顿,“是为这手钏?”
“这是母亲留给我的东西。”青姈低声解释。
原来是亡母遗物,那确实很珍贵,戴庭安眸色微凝,“谁弄坏的?”
青姈抬眉对上他的目光,却没说话。
若是方才,她悲怒之下或许会供出陈未霜,讨个说法。但供出来又能如何?香珠已坏了,陈未霜便是赔给她几百几千串,也不及这个珍贵。而陈未霜是贵妃的内侄女,恭王的亲表姐,即便离经叛道如戴庭安,也不可能为她的一串香珠而重罚陈未霜。
此刻空口说出来,不过平添罅隙而已。
她跟戴庭安还不够熟,后面要做的事须他庇护,不能因小失大。
等她所谋事成,自有陈未霜哭的时候。
青姈斟酌过后,屈膝为礼,“这趟来宿州,一路上承蒙将军照拂,我心中实在感激。香珠是有人故意捣乱,才会遭无妄之灾,也怪我不够谨慎。倒是有件事相求,还望将军能稍加照拂。”
她的声音柔软婉转,屈膝时秀颈微垂,如含苞的菡萏亭亭。
戴庭安亦站起身,“说。”
“先前蔡文远屡屡生事,将军也瞧见了,我跟姨妈孤身赶路,容易碰见麻烦。回程时想跟着将军的队伍同行,多个人也能壮胆,可以吗?我不会添乱的。”
戴庭安闻言皱眉。
他其实不耐烦管这种闲事,这趟来宿州是打算拿蔡隐祭天,见血的事,归程必有麻烦,带上女子无异于累赘。换成平常,定会断然拒绝。然而眼前……娇滴滴的少女抬眸恳请,神情忐忑,明眸里水雾未散,瞧着楚楚可怜。
他打量着她,终是微微松口道:“与我同行会有危险。”
“有将军在,我不怕。”青姈攥紧十指,鼓起勇气争取,“或许还能尽绵力分忧。”
她给他分忧?
那可是想多了,他做的是刀头舔血、暗夜蛰伏的生意,麾下除了久经风浪的养母和几位信重的仆妇,皆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她这般娇滴滴的姑娘没用。
戴庭安唇角动了动,道:“那倒不必。”
说罢,没再逗留,抬步径回住处,而后让魏鸣将这两日审问所得拿来,慢慢翻看。
……
戴庭安捉了蔡隐的管家后,审问的并不止他为虎作伥、纵容豪奴为非作歹的事,还跟李时一道问了许多旁的,譬如素日跑腿办过哪些事、曾向谁送礼等等。
刘管家嘴巴严实,起初不肯招,刑具伺候过后总算撕开口子。
这边押着人不放,蔡隐显然也觉出不对劲。
方才戴庭安匆匆出去,就是因蔡隐的儿子造访要人,被戴庭安关门扣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