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殿外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一名内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回廊,掀开门帘往里跑:“出大事了!”
他来不及喘匀了气,直接跪倒在门槛外:“大河决口了!”
众人呆若木鸡。
罗云瑾脸色微变。
内官打了个激灵,心知自己不该这么慌乱,更不该直接喊出大河决口的事,心中后悔不迭,手心里全是汗。
罗云瑾面无表情,凤眸扫一眼左右。
小内官们吓得魂飞魄散,忙都恭敬地跪下,他们绝不会多嘴的!
值房内鸦雀无声,炭盆里爆出两声细响。
小内官们汗出如浆。
罗云瑾却并未开口处置他们,转身大踏步往外走,锦袍袍角直接从内官的脸上扫过去:“消息从哪传回来的?”
跪着的内官松口气,利索地爬起来,小声回答:“从工部那边传来的,听说是几百里加急送来的快信,东宫和内阁都听到风声了,这会儿人心惶惶,都说要问宋素卿的罪。不过送信的人其实有两拨,一拨直接去的工部,另一拨人已经让小的扣下了。”
他们司礼监想瞒住什么消息,内阁大臣也拿他们没办法。
罗云瑾抬脚跨出值房,眼神示意门口守卫的缇骑。
缇骑会意,抱拳应喏,他们会看住房里的小内官。
罗云瑾几步下了石阶,抬头看一眼天色,吩咐身边随从:“审问那几个送信的人,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消息先不要送出去,给东宫报信。看住内阁大臣,扣下今天所有奏本奏章。除了你们,不许任何人靠近乾清宫,仁寿宫和昭德宫的人也不行。”
最后看一眼刚才大喊大叫的内官。
内官噗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小的知错了。”
罗云瑾道:“下不为例。”
内官松口气,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随从们恭敬应是,各自领命而去。
刚出了宫门,两名身着锦袍的太监迎面走来,神色匆匆,看到罗云瑾,立刻加快了脚步,上前道:“钱兴知道这事了。”
钱兴蛰伏期间并未完全失去对司礼监的掌控,他的干儿子、干孙子遍布朝堂和大内宫城,消息灵通。
太监小声说:“听说钱兴大笑三声,让人翻出他的蟒袍,他要面见圣上。他还让人去宋素卿府上了,要扣押宋素卿的家人。”
如果大河果然决口了,宋素卿难辞其咎,这时候先扣住他的家人,钱兴就可以借此威逼宋素卿把罪责推到太子朱瑄身上。又或者他直接逼死宋家人嫁祸给太子,宋素卿绝望之下一定死死咬着太子不放。
罗云瑾冷笑了一声,递了一枚符牌给太监:“看住钱兴。派人去宋府,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动宋家人。”
太监皱眉问:“如果他们强行动手呢?”
这时候五城兵马指挥司还没有动静,东宫虽然地位稳固,但是始终没有接触兵权,他们手里没人,那些文官平时上跳下窜,真出了事,只能尽量想办法为太子描补,这会儿他们自乱阵脚,一个个焦头烂额。
钱兴就不一样了,他的干儿子手里有兵。
罗云瑾淡淡地道:“如果有人和你们动手,立斩无赦。”
两名太监听得心惊肉跳,没有料到他下手居然这么果决嚣张,皇太子和钱兴之间的争斗,他只需要作壁上观就好了,何必为皇太子如此冒险?锋芒毕露,一定会招致别人的忌惮警惕。
除非他想除掉钱兴,彻底取而代之。
两人愣了片刻,心底发寒,忙小声应是,分头去忙。
罗云瑾吩咐完事情,掉头去乾清宫。他的属下未必能拦住各宫宫人,还是得由他亲自看着才行。
消息可以瞒得住一时,瞒不了一世。如果大河真的决口了,怎么禀报嘉平帝、由谁来禀报将是重中之重,一句话没说对就可能导致嘉平帝迁怒于太子。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只有东宫的人可以进出乾清宫。
为了讨个好兆头,乾清宫里里外外刚刚打扫过,偏殿还重新粉刷了,月台上两对鎏金香炉旁为嘉平帝设了祈福消灾的彩幡,彩幡随风飞扬。
侍立的宫人站在廊庑下,恍如泥塑木偶。
大河决口的消息还没有传遍整个宫城,不过乾清宫伺候的宫人向来能够敏感察觉到宫中的动向,前朝风声鹤唳,宫中也气氛压抑。
罗云瑾踏上石阶,殿前锦衣卫指挥使迎出来,小声说:“昭德宫刚才打发人过来,都拦住了,还有元辅郑老先生也差人过来探听消息,也拦住了。”
刚说了几句话,台阶下传来喧嚷声。
指挥使看过去,皱了皱眉头,道:“有人想觐见圣上,被我的人拦下了。”
罗云瑾脚步没停。
台阶下的吵嚷声越来越大,指挥使皱眉走过去查看情况,不一会儿去而复返,苦着脸道:“皇上昨天下旨召见谢太傅,谢太傅来了,谢太傅的为人您也知道,实在拦不住他……”
罗云瑾停下脚步。
指挥使愁眉苦脸,宫里当差的都不想和谢太傅打交道,他资历老,嘉平帝再生气也不会拿他怎么样,顶多褫夺官位,受罪的是他们这些当差的人。
罗云瑾出了一会儿神,道:“我来劝说谢太傅。”
指挥使面上一喜:他还以为罗统领也怕谢太傅呢!果然不愧是罗统领,居然愿意接这烫手的山芋!
他眼神示意下属,下属挥挥手,台下的禁卫让开道路。
两人说话间,一道身影已经脚步轻快地步上台阶,那人登上月台,抬起头,目光和罗云瑾的撞上,身形一僵,目瞪口呆。
指挥使朝来人颔首致意:“谢侍郎。”
谢骞嘴巴半天合不拢,一脸惊恐万分的表情,没有和指挥使寒暄,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回廊,气喘吁吁地道:“罗、罗统领!借一步说话!”
指挥使眼珠转了转,笑着拔腿走开。
罗云瑾没有理会谢骞。
谢骞大喘几口,扳住他胳膊,急得脸色发白:“我祖父来了!就在后面!我没骗你,老头子今天来看望圣上的,你赶紧避一避。幸好我先看见你了,不然你们就得迎面撞上!”
一边说一边推搡着罗云瑾往回廊里走。
罗云瑾一动不动,视线落到自己的手背上。
炭火留下的烫伤快好了。
可是有些事永远无法弥补。
如果他早一点面对一切,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飞檐重脊,碧瓦朱甍,金灿灿的日晖倾洒在高高耸立的殿宇廊庑之间,几尺厚的积雪折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束,绵亘的宫墙静静矗立。
罗云瑾抬起头,站在乾清宫空阔的回廊内,负手而立,俯瞰台矶下空旷宏伟的广场,俊朗的面孔掩映在暗影中,寒风吹起他的衣袍,风声猎猎。
阶前传来脚步声,头发花白的谢太傅慢慢步入他的视野之中。
第109章 决堤
谢骞面色焦灼,恨不能给罗云瑾跪下:“你疯了!老头子的脾气谁劝得过来?你不要命了!他要是当场揭破你的身份,你怎么在司礼监立足?这里人多口杂,你真想和老头子相认,再寻个合适的时机,我帮你传话。今天就算了!”
罗云瑾无动于衷,沉静淡漠,缓缓步下长廊。
他身姿峻挺如山,谢骞是酒肉里泡大的富家子弟,怎么推都推不动他,急得直跺脚。
谢太傅迂腐顽固、悍不畏死的名声阖宫皆知,周围侍立的金吾卫、禁卫、锦衣卫不敢上前,远远站在一边观望。
罗云瑾宽阔的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迎向谢太傅。
谢骞吓得心口怦怦直跳,大气不敢出一声,腿肚子微微打颤,强撑着没有大喊出声,用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几步抢上前,挡在罗云瑾面前,抱住谢太傅的胳膊。
他什么都不管了!假如祖父认出罗云瑾,他立马捂住祖父的嘴巴,拖也要把祖父硬拖出乾清宫!他确实想要劝罗云瑾离开司礼监,但是绝不是用这种法子!
谢太傅一脸莫名其妙,皱眉瞪一眼自己的孙子,低声呵斥:“成何体统!你也老大不小了!”
谢骞脸皮厚如城墙,死死抱着谢太傅,嬉皮笑脸:“祖父,您慢些走,孙儿怕您脚滑,孙儿扶着您,您别摔了。”
谢太傅气得眉心直跳,奈何孙子向来这般玩世不恭,真和孙子计较,最后气得倒仰的人总是他自己。今天他是来看望嘉平帝的,没有闲工夫和自己的孙子斗嘴。他扭开脸,不想再看到孙子那张堆满假笑的脸,看向站在眼前的司礼监大太监。
就是这个阉人拦着不让他见嘉平帝?
谢太傅冷哼一声,抬起头,锐利的眸子定定地锁在对方轮廓分明、英挺俊朗的脸孔上,眉头轻轻一皱。
谢骞冷汗直冒,抖如筛糠。
罗云瑾神色淡然,凤眸微抬,淡淡地道:“请太傅留步。”声音沙哑粗砺,像皮革刮过金石之物,不仅难听,还刺耳。
谢太傅看着他的脸,怔了怔,神色恍惚,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谢骞汗如雨下。
罗云瑾抬起手臂,宽袖下腰间佩刀镶嵌红蓝宝石的刀柄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光,从容自若地道:“圣上服了药,刚刚睡下,圣上交代过不许任何人打扰,太傅若有要事禀报,可以知会一声,由圣上的近侍转达。”
他一字字说得清楚明白,镇定沉着,没有一丝窘迫慌乱,也无狼狈仓皇。
谢骞惊奇地瞪大了双眸,只觉不可置信:面对幼时对他寄予厚望的老师,罗云瑾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谢太傅一定能认出他!
寒冬冷艳的日光透过薄薄的云层倾洒而下,天地之间一片浮动的金光,罗云瑾挺拔的身影立在长阶之上,双目闪烁寒光电闪,宛若琼山玉树,身姿卓绝,气势凌人。
一瞬间,谢骞仿佛又看到那个腼腆谦逊、但是骨子里又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意气的薛季和,如果没有经历这么多磨难,他长大的样子是不是就像眼前这样?
谢骞唏嘘不已,双手仍然牢牢扣着自己祖父的胳膊,低声劝:“祖父,有什么事回头再说,您千万得克制住,这里是乾清宫……”
一句话还未说完,谢太傅苍老的嗓音响起:“何须劳动堂堂罗统领亲自来拦我。”
谢骞一愣。
罗云瑾脸上并无丝毫意外之色,仿佛谢太傅的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唇角微微掀起,目光从张口结舌的谢骞脸上划过,淡淡地道:“谢太傅是教授圣上四书的老师,自然不能怠慢。”
谢太傅听到老师两个字,垂下眼眸,似乎不想和罗云瑾多说,顿了一下,问:“皇上什么时候醒?”
罗云瑾平静地道:“这个说不定,太傅不如先回值房等着,等圣上醒了,自会宣召太傅。”
谢太傅眼神闪烁,脸上表情古怪,皱眉站了一会儿,转身拂袖而去。
周围的金吾卫面面相看:今天太傅大人居然没有骂人!
祖父的袖角从指缝间滑走,谢骞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煞白。
罗云瑾目送谢太傅微微佝偻的背影走远,轻笑了一声,背对着谢骞:“你看明白了没有?”
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谢骞从头到脚冷得直打颤,一种深入骨髓的透骨寒意从心底最深处一点点爬满四肢百骸,他嘴唇哆嗦,勉强支撑自己站稳,眸中浮起几点泪花。
罗云瑾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回乾清宫,长靴留下一道浅浅的鞋印,背影依旧矫健挺拔。
谢骞想开口叫住他,嗓子却像是哽住了,嘴巴张张合合,只能发出一串没有意义的气音。他眼睁睁看着罗云瑾走远,呆立许久后,猛地擦一下发红的眼角,双拳握紧,转身冲下长阶。
咚咚的脚步声传回长廊,指挥使从角落里走出来,抱拳道:“还是统领有办法,谢太傅实在太难缠了!”
罗云瑾垂眸步上前廊,轻声道:“其实没有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