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什么进献美人,什么豢养歌伎,全都是圈套,真正的后手在仁寿宫!
……
朱瑄亲自去买了南炉鸭。
天气冷,宫人怕南炉鸭冷了风味不好,特意从宫中带了攒盒出来,攒盒里面中空,一层层分层,夹壁空隙用棉花团子塞好,饭菜放进去可以保温很久。马车里又有热酒的酒盅,热水煨着,更不会冷。
朱瑄在宴席上吃了几杯酒,马车晃晃荡荡,醉意上来,靠着车壁睡了一会儿。
马车慢慢晃进大内宫城。
华灯初上,灯影幢幢。仁寿宫的宫人等在阶前,含笑道:“老娘娘请千岁爷过去说几句话,问问庆宁侯府寿宴的事。”
马车里的朱瑄睁开眼睛,嘱咐扫墨:“你先把南炉鸭送回去。”
扫墨应是,提了攒盒跳下车辕。
马车朝仁寿宫的方向驶去。
第120章 醉酒
红润丰盈、鲜嫩酥脆的南炉鸭送到东宫内殿。
金兰洗了手,坐在月牙桌边等着小满片鸭子、调酱汁。
焖鸭从攒盒里拿出来,还是热乎乎的,鸭皮金黄饱满,灯火照耀之下,像绸缎一样光滑油亮。
她看书忘了时候,晚上还没用膳,闻到果木香味就饿了,眼巴巴等了一会儿,刚刚拿起薄如蝉翼的薄饼,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昭德宫宫人火急火燎地冲进内室。
“殿下,不好啦!”
刺啦一声,小满切鸭片的手抖了一下,切下一块焦脆的鸭皮。
杜岩和其他内官快步跟进内室,一脸责怪地瞪着桃仁:十万火急的事情也不该这么慌慌张张,吓着太子妃了怎么办?
桃仁擦了把汗,心虚地瞥一眼左右,跪倒在地。
金兰看一眼盘中的鸭肉,摇头失笑,站起身:“什么事?”
杜岩上前一步扶着金兰走出隔间。
桃仁爬起来跟上他们,小声道:“殿下,我们宫里的女史宋宛不见了,娘娘说宋宛可能在仁寿宫。”
金兰怔了怔:宋宛?
桃仁神色惊惶,接着道:“殿下,娘娘让奴婢来和您说一声,宋宛真不是我们娘娘安排的!天地可鉴!今晚仁寿宫不管出什么事,都和我们娘娘无关,奴婢句句都是实情,绝无虚言!”
杜岩几人在宫中伺候多年,很快听明白了桃仁的暗示,几人对望几眼,皱紧了眉头,齐齐看向金兰。
扫墨小声提醒:“殿下,千岁爷在寿宴上吃了几杯酒。”
灯火微晃。
金兰回头看月牙桌上切了一半的南炉鸭,失望地摇摇头:看来今晚是吃不着焖鸭了。
……
仁寿宫。
深沉的夜色中隐隐回荡着报更声,宫门前点了数盏绛纱大灯笼,摇曳的朦胧灯光倾泻而下,台阶前一片模糊的暖红。
夜风轻拂,柔和的灯光笼在拾级而上的朱瑄身上,照亮他温润的眉眼,也映出他眸中微醺的醉意。
宫人们满脸堆笑地迎上前,簇拥着他走进里间。
里间烧着火盆,帐幔低垂,案前高足青瓷盘里金黄的佛手柑堆叠如山,花几上几盆水仙开得清雅,炭火烘烤,满屋香气沉郁。
周太后头戴乌绫包头,歪在一张金漆雕镂石榴喜鹊寿纹罗汉床上,一边听宫人讲古说笑话,一边打瞌睡,眼皮耷拉着,苍老的脸上皱纹密布。
朱瑄唤了声皇祖母,她没有听见。
宫人只好凑近几步,挨在罗汉床旁通禀。
周太后浑身一震,立刻清醒,目光还没恢复清明,先笑着问:“今天寿宴可还热闹?”
又吩咐宫人,“太子吃醉了,你们去茶房看醒酒汤煮好了没有。”
宫人笑着应是。
朱瑄站在罗汉床前,一身赤色金线织蟠龙纹皇太子常服,束玉带,皂皮靴,俊秀儒雅,沉静温文,回答说:“自然是热闹的,内阁几位阁老都去了,公侯家的也亲自登门拜寿。”
周太后又问周家几个侄子规不规矩,是不是又闹笑话了,问宴席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
朱瑄一一答了。
周太后含笑听他说宴席上的事,目光慈祥,等他说完了,视线仍然停留在他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好一会儿,道:“你今天累了一天,早点歇着。哀家听宫人说你平日很刻苦,每晚直到亥时才安置,你从小身子不好,别太累着了,年轻的时候更得好生保养。”
说着长长地叹口气,眼圈微红,“当年你母亲怀着你的时候吃了太多苦头,那时候郑贵妃势大,哀家没有照顾好她,不然你也不会受这么多罪。”
屋中近侍脸上也都露出感怀的神情,红了眼睛。
周太后越说越觉得伤心,眼中泪光闪烁:“若是淑妃还在世,你也不至于孤苦伶仃,有亲娘疼着到底不一样。哀家还记得那天她牵着你的手来拜见哀家,外面吹着风,她怕你吹着了,用袖子挡着你的脸……可怜她一副慈母心肠,含辛茹苦拉扯你长大,却没能看到你长大成人。”
近侍们跟着落泪,一屋子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朱瑄眼眸低垂,灯影中乌浓的眼睫似乎在轻轻发颤。
宫人们劝周太后:“老娘娘当心身子,别太伤感了。太子殿下出落得俊秀无双、温文如玉,满朝文武都说这是社稷之福,是万民之福。殿下已经成婚,太子妃性情柔和,贤良淑德,淑妃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周太后泪落纷纷,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叹口气,道:“太子妃虽好……就是……”停顿了许久,“御医也都看过了,他们怎么说?”
这话问的是身边的女官胡令真。
胡令真上前半步,躬身答:“御医说太子妃身子娇弱,气血不足。”
周太后皱了皱眉,看着沉默不语的朱瑄,叹道:“算了,哀家也不多说什么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朱瑄淡淡地道:“不打扰皇祖母就寝,孙儿告退。”说完,转身就走。
周太后面色陡然沉了下来,猛地拍一下床栏:“哀家也是为你好!赵王妃要是生了个儿子,那就是皇长孙!”
屋中气氛僵硬,炭火静静燃烧,侍立的宫人静默不语。
朱瑄一言不发。
僵持了片刻,周太后无奈地摇摇头,长叹一声:“也罢!哀家人老了,不该多管闲事。你吃了酒,先喝碗醒酒酸汤再回去,夜里风大,你身子向来不好,别吹着了。”
气氛稍稍缓和了些许,宫人们松口气,捧来漆盘,盘中一只青瓷碗,碗里的醒酒酸汤冒着香甜的热气。
周太后轻哼一声,看着朱瑄:“趁热喝了!当年你阿娘把你托付给哀家,求哀家好好照顾你。哀家说那么多,也是为你打算,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宫人躬身站在朱瑄面前,手里高高举着漆盘。
朱瑄拿起青瓷碗喝了两口酸汤。
周太后双眼微眯,脸色好看了点:“行了,你回去吧。”
朱瑄道:“谢皇祖母怜惜,孙儿告退。”
周太后嗯一声,看着朱瑄的背影消失在光线幽暗的珠帘后,朝胡令真使了个眼色。
烛光中,胡令真脸上神情复杂,小声说:“老娘娘放心,已经安排好了。”
周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靠回大引枕上。
夜色浓稠,幽深曲廊里点点灯火摇曳,似漫天繁星浮动,廊下婆娑暗影中时不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声,惊鸟拍打着翅膀飞向夜空。
宫人们提着绛纱灯,簇拥着朱瑄步出仁寿宫。
朱瑄醉得愈发厉害了,喘息渐重,双颊微红,头上慢慢沁出细汗,走路脚步虚浮,下台阶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近侍忙上前搀扶,发现朱瑄手臂滚烫,隔着层层衣衫也能感受到那烫手的温度,而且身上也在发热,吓了一跳,扶着他在避风处的栏杆前坐了。
“小的去催轿辇。”
近侍留下绛纱灯,转身跑远。
曲折长廊里灯火微晃,风中忽然送来一缕缕淡淡的幽香,环佩叮当声中,一角斑斓裙琚划过花砖地面,裙间细褶如水波般潋滟波动,渐渐从暗影中缓步踱出,出现在灯火阑珊处,裙边一对金莲花嵌宝禁步,珠玉琳琅,金碧辉煌。
两名近侍听到脚步声,诧异地看过去。
一名宫装打扮的女子手提竹丝灯笼走了过来,轻声问:“谁在那里?”
近侍皱眉道:“千岁爷在此。”
女子头戴花冠,身穿圆领,面容清丽,气度出众,并未和寻常宫女那样露出惊慌之色,停住脚步,落落大方地俯身行礼。
朱瑄抬起头,幽深的双眸微微发红,眉梢一股淡淡的春意,凝眸望着眼前的宫装女子:“你是谁?”
他醉中神态和平时大不一样,眼波流转间风流缱绻,声音低哑暗沉,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带了一丝漫不经心的玩味。
女子虽然勉力自持,面上还是忍不住闪过一抹羞红,轻声答:“殿下,我是昭德宫的女史宋宛,照管碧玉轩的藏书,刚才听到这边有人声响动,就过来看一眼。”
朱瑄眸色暗沉,视线定定地停留在女子脸上,喃喃地道:“管理藏书?”
女子点点头。
近侍面面相觑,眼中腾起焦急之色。
朱瑄目光灼灼地望着女子,沉默了许久,蓦地一笑。
女子脸更红了。
“千岁爷……”近侍小声提醒朱瑄,“轿辇快来了。”
朱瑄没说话,扶着栏杆站起身,脸上笑意慢慢敛去,抬眸环顾一圈,眸光瞬时一厉。
近侍立刻噤声。
朱瑄负手而立,望着黑魆魆的前庭,淡淡地道:“还不出手吗?”
宋宛一愣,娇羞的笑容凝结在嘴角。
寂静中,四面八方骤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暗夜里满院树影晃动,数十名身着窄袖袍的护卫从角落里钻出,一齐涌进长廊,直扑向宋宛,将她拖出长廊。
宋宛呆愣了一瞬,意识到肯定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脸上血色褪尽,汗如雨下,还待张嘴辩驳几句,早有人眼疾手快地塞住了她的嘴巴。她毕竟是诗书门第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自持身份,被护卫如此粗鲁对待,而且还当着朱瑄的面,屈辱更甚于恐惧,脸色惨白,抖如筛糠。
护卫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手脚麻利,快如闪电,眨眼间已经把宋宛带出了回廊。
一道略带刻薄的笑声打破岑寂:“哈哈!有好戏看,本宫为什么要出手?太子爷艳福不浅啊!”
话音落下,几名太监簇拥着珠翠满头、一身华丽织金袄裙的郑贵妃从长廊另一头走了出来。
她满脸笑意,冷冷地瞥一眼面如死灰的宋宛,回头看着朱瑄:“话说在前头,今晚的事和本宫没有干系。太子足智多谋、心思深沉,想来应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