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就算回到家中可能会被姐妹亲人耻笑,至少能活着。
胡广薇迈着蹒跚的步伐回到自己的屋子,躺倒在架子床上,忍了一路的泪水夺眶而出。
……
月末的时候,金兰收到枝玉写来的信。
枝玉和祝舅父已经到四川了。蜀地的蜀锦驰名天下,扇子也是一绝,每年都会在成都府举办扇市。她买了不少象牙、乌檀扇骨的洒金扇子送回京师,知道金兰喜欢折扇,特意一样买了一整箱,每一把扇子都请各地有名望的书画名家在扇面上题诗绘画。
宫人们凑趣:“这么些精巧扇子,殿下就是留着赏人也送不完!”
金兰哭笑不得,几口硕大的红木箱子,一口箱子一百柄折扇,拢共四五百柄,确实送人也送不完。
她吩咐宫人把扇子送去库房。
掌事太监进殿通禀事情,送来节宴上的宾客名单。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京师还弥漫在一片灰扑扑的沙尘之中,杨柳未绿,花枝清瘦,南方新鲜的芦笋、樱桃、各色鲜花已经送抵京师,供宫眷们享用。初茬的青韭,油盐淡炒,轻软脆嫩。新开的玫瑰、牡丹制成糕点,鲜美馥郁。
宫眷们翘首以盼,等着在西苑举办赏春宴。
金兰接了这个差事。
掌事太监奉上礼单,神情有些为难,小声问:“殿下,您看长兴伯夫人的座次可妥当?”
金兰一笑,没有看名单,直接道:“很妥当。”
掌事太监顿时心惊肉跳,明白这是她故意安排的,忙恭敬应是。
金兰淡淡地道:“这事我知会过太子,你们只要照着吩咐办事就行了。真出了事,有我呢。”
掌事太监收敛了惊惧之色,神情敬畏,赔笑着说:“但听殿下吩咐。”
……
转眼就到了春宴这一天,西苑树木葱茏,浓阴匝地,花香鸟语,蝶舞蜂喧。
朝臣和内眷的宴席分别设在太液池南岸的轩馆亭榭之内,四面轩窗大敞,坐在宴桌前可以远望清波粼粼、碎金潋滟的湖面,抬起头就能眺望对岸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朱楼殿宇。
教坊司在绿柳掩映中的水榭里排演歌舞,笙箫管乐声越过青山绿水,遥遥传入亭中,夹杂着清脆悦耳的鸟鸣声,犹如仙音。
德王妃和庆王妃头戴金丝冠,身着赤红礼服,站在曲桥上,环顾一周,满眼旖旎锦绣风光,恍惚又回到了一年前,她们陪坐在周太后身旁,焦急地期盼皇太子的目光能停留在自己身上。
太子却中途离席。
两人触景生情,不免心生感慨,听见桥头响起一片奉承声,忙回过神,上前迎接周太后的轿辇。
此时郑贵妃刚刚落座,周太后姗姗来迟,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得不起身做出迎接的样子,心中恼火,冷着脸对身边的金兰道:“太子妃安排的好宴席。”
金兰微笑:“娘娘谬赞。”
郑贵妃噎了一下。
欢快响亮的鼓乐声中,众人推辞谦让,各自落座。
郑贵妃无心赏春,提醒金兰:“宴散后太子妃别急着走,陪本宫抹牌。”说着看一眼德王妃和庆王妃。
德王妃、庆王妃吓得一哆嗦,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却得笑嘻嘻地道:“娘娘可别忘了我们。”
郑贵妃满意地点点头:“你们也来,正好凑牌搭子。”
看德王妃和庆王妃多么乖巧顺从,知情识趣!她一个眼神扫过去,两人就知道该说什么,比金兰乖多了。
郑贵妃心气顺了,胃口也好了,拈起筷子吃菜,目光无意间扫过主宴桌,眉头微微一蹙。
身边宫人以为夹的菜她不喜欢,忙撤走碟子,另夹了一枚樱桃馅的不落夹。
郑贵妃没有动筷子,指指宴桌前一位年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她是谁?本宫怎么从来没见过?”
妇人也是一身礼服,头上也戴满簪环首饰,举止大方,并无局促模样,看得出不是头一次入宫赴宴,但是不论衣裳还是首饰都是往年时兴的花样。
在座的贵妇哪一个不是从小在富贵锦绣堆里打滚长大的?一眼就看得出妇人这一套装束是临时置办的,又或者是估衣铺里租赁的,可见她家境落魄。
宫人仔仔细细打量那妇人几眼,脸色骤变,手里的长筷险些跌落在地。
“娘娘……”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郑贵妃耳边,低语了几句。
郑贵妃愣了许久,又看了看那妇人,眸中精光闪烁,一脸兴味地瞥一眼金兰,虽然极力克制,但是仍然难掩诧异之色。
第130章 不甘心
席间众女眷也在悄悄打量那位头发花白的妇人, 许多人觉得她有点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安远侯老夫人陆老夫人今天也应邀出席,儿媳妇齐氏坐在她身后。
齐氏和陆瑛成婚不久,宫眷命妇们都对她很好奇,拉着她说话,问她陆瑛平时是不是和打仗的时候一样勇猛。
这话问得促狭, 齐氏涨红了脸,羞答答的不敢张嘴。
陆老夫人心疼媳妇,替她岔开话。
众人哄笑:“老夫人果然疼媳妇跟疼女儿似的。”
陆老夫人笑着道:“我这个儿媳妇比儿子贴心多了, 不疼她疼谁?”
正说笑, 一位前年才入京的兵部侍郎家的夫人指指那位衣着迥异的的老妇人:“那位不知道是哪家长辈,我怎么从没见过?”
众人看向陆老夫人。陆老夫人平日深居简出, 不怎么见外人, 不过她身份清贵,陆家历经几代而荣宠不衰,不论朝中哪位得势, 宫宴上总少不了陆老夫人的身影。公卿巨宦家的贵妇,没有她不认识的。
陆老夫人顺着众人好奇的目光看过去,她年纪大了, 眼神不大好, 仔细看了一会儿,认出老妇人, 脸色微变。
兵部侍郎是陆瑛的下属, 陆老夫人朝侍郎夫人使了个眼色。
侍郎夫人立刻噤声, 示意身边伺候的宫人给自己添茶。
陆老夫人收回视线,嘱咐儿媳齐氏:“待会儿不要去主宴那边凑热闹,好好地坐在这里,别多话,也别到处张望。别人和你说话,你别怕,就和在家时一样。要是有人不客气,你不想理会她们,别绷着脸,笑着走开就是了。”
齐氏点头道:“娘,我记住了。”
旁边一位相熟的老夫人扯扯陆老夫人的衣袖,小声问:“那位是谁?我看你脸色都变了。”
陆老夫人正襟危坐,眼睛看着曲桥外波光潋滟的太液池,叹息道:“我的老姐姐,你也认不出她了?她是长兴伯家的夫人,以前先太后还在的时候,咱们几个一起抹过牌。”
老夫人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她!怎么老了这么许多……”
京师妇人有正月灯市“走百病”的习俗。记得那年钱太后还在世的时候,长兴伯家的夫人为了给钱太后祈福,带着头梳鸦髻、簪珠翠、穿白绫衫裙的钱家小姐们夜游灯市,从城南一直走到城中,又去寺里上香,保佑钱太后无病无灾。
那时老夫人见过长兴伯家的夫人,长兴伯夫人相貌周正,为人爽朗,说话又快又清脆,一把乌溜溜的好头发,看着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
一晃眼,长兴伯夫人居然已经是满头白发。
陆老夫人叹口气。
钱太后阻止嘉平帝废后,同时得罪嘉平帝、周太后和郑贵妃,晚景凄凉。钱家只是外戚,失去依傍,门庭自然也衰落了。又有周太后在一旁虎视眈眈,京中人家哪个敢和钱家走得近?
按规矩,钱太后是嘉平帝的嫡母,不管嘉平帝是否尊敬钱太后,钱家都应该加封侯爵,但是嘉平帝只加封了周家,并未加封钱家。礼部官员曾经冒着得罪周太后的风险隐晦地提了一次,嘉平帝无动于衷,朝臣敏锐地猜到嘉平帝的心思,从此不敢再提钱家。
所以长兴伯家直到现在还只是“伯”。
钱家一蹶不振,钱家女眷已经很久没出现在世家贵族彼此交际应酬的盛宴之中。
陆老夫人明白家道中落的辛酸苦楚。陆家世代簪缨,根基深厚,即使最落魄的时候也好歹维持住了表面的风光。钱家一夜之间失去最大的依仗,又被嘉平帝和周太后迁怒,昔日奉承讨好的人家一转眼全都冷脸相对,还有趁机落井下石的,长兴伯夫人比当年苦苦支撑陆家的她要辛苦得多。
昔日爽朗活泼的长兴伯夫人,生生熬白了头发。
认出长兴伯夫人的人越来越多。
众人深知周太后的脾性,不敢惹事上身,全都假装没认出来,继续谈笑风生,心里却暗暗着急,时不时偷偷看几眼周太后的方向,怕老太后突然动怒。
郑贵妃将席间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斜挑,手中酒杯轻晃,看一眼金兰:“太子妃这是打算气死太后?”
金兰微微一笑,不接这话。
郑贵妃眉开眼笑,满头珠翠轻晃,斜睨金兰一眼,轻斥了一声:“小蹄子!”
真是被太子宠坏了,这种事也做得出来,就不怕当场把周太后活活气死?
不过这样才好呢,对别人狠毒一点,才不会被人当成软柿子捏。
池岸花香袭人,教坊司新谱了曲子,唱了今年流行的新词,据说词是状元郎谢骞的新作,乐声悦耳动听。
席间宫眷命妇们却根本无心欣赏,一个个胆颤心惊,局促不安,等着周太后认出长兴伯夫人。
反倒是长兴伯夫人一脸安然自若,偶尔还抬起头对着以前相熟的命妇微笑致意。
众人不敢和她扯上关系,见她的视线看过来,立刻扭开头和身边的人说笑。
长兴伯夫人面色如常。
众人坐立不安,只等周太后发火。
周太后却迟迟没有认出长兴伯夫人,认出来的人又不敢吭声。
席间气氛古怪。
郑贵妃等了半天,不耐烦了,酒杯往桌案上一掷,轻笑一声,脸上盈满笑意,正要叫出长兴伯夫人的名号,曲桥另一头传来一串整齐的脚步声。
几名司礼监服色的太监匆匆走过曲桥,站在石阶下,和礼官耳语了几句。
礼官神色微变,转身踏进亭子,先走到金兰身后,小声道:“殿下,前面传来旨意,司礼监的公公说请长兴伯夫人去接旨。”
金兰嗯一声,道:“你们去请长兴伯夫人。”
礼官应是,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长兴伯夫人身边。
众人安静下来,亭子里瞬时鸦雀无声,完全不知道状况的命妇也停下了说话声。
无数道视线汇集到长兴伯夫人身上,她款款站了起来,朝周太后行礼,跟随礼官退出宴席。
周太后没看清长兴伯夫人,问身边的宫人:“刚才那个起身的是谁?”
宫人早已经汗流浃背,低着头答:“老娘娘……那位,那位是长兴伯夫人。”
“长兴伯?哪个长兴伯?”周太后一时没想起来。
宫人硬着头皮答:“就是长兴伯钱家。”
刚刚听到一个钱字,周太后面色陡然一沉。
从长兴伯夫人起身离开后,郑贵妃就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太后看,见周太后脸上阴云密布,整张面皮不停打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突兀的讽笑打破僵持压抑的气氛,周太后目光如电,阴冷的眼神立刻飞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