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朱瑄似乎早就料到会如此,并不慌忙。
过了一会儿,宫人来报,钱兴下午接到一份密报,出宫去了。
嘉平帝不想让朱瑄等到第二天,闻言想了想,问宫人:“罗云瑾在不在值房?”
宫人回说在。
嘉平帝笑道:“他的字丰润劲秀,写得最好,让他拟旨罢。”
东宫内官心有所觉,看着朱瑄的目光满是敬畏。
本朝宦官制度成熟,外有文官集团,内有宦官机构,嘉平帝懒怠政务,经常十天半个月不上朝,国事全部交给亲信太监打理,形成了内阁与司礼监共理朝政的局面。朝堂有翰林院,有内阁,有首辅、次辅,内宫有相对应的文书房,司礼监,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其中掌印太监有“内相”之称,相当于内阁首辅,秉笔太监则类似于次辅。
掌印太监钱兴出自郑贵妃的昭德宫,深受嘉平帝信任,遍植党羽,权倾一时,司礼监在他的严密控制之下,六名秉笔太监有五名是他亲自提拔的,唯有罗云瑾是个例外。钱兴曾多次以金银财宝、美人珠玉拉拢罗云瑾,罗云瑾不为所动。
怎么就这么巧,今晚在值房值班的太监刚好是罗云瑾呢?除了他,其他人都是钱兴的心腹,只有他不会向郑贵妃告密!
这都是太子安排好的。
太子果然深谋远虑。
内官心中又是佩服又是疑惑:罗云瑾刚被太子打了一巴掌,难道一点都不记恨太子?
罗云瑾还真不恨太子,很快拟好了旨,他才华横溢,下笔不过一挥而就的事。
郑贵妃在宫中不得人心,加上朱瑄提前布置,没人敢去昭德宫报信。
翌日,杜岩请来太医为朱瑄看诊,朱瑄随意敷衍几句,让人送走太医,去仁寿宫拜见周太后。
周太后在春宴上被郑贵妃当众讽刺了几句,气得一夜没睡好,听宫人说朱瑄拜见,立刻宣他进去。
“你昨天怎么提前走了?我正要让你见见胡家小娘子。”
朱瑄给周太后请安,直接道:“皇祖母,父皇已经为我指定了正妃。”
周太后吃了一惊,脸色陡然一厉,“是谁?是不是宋宛?一定是那个妖货说了什么……”
朱瑄不置可否。
周太后越想越气,宫人忙在一旁劝解:“老娘娘想开些,别气坏了身子。”
“我能不气吗?他事事都听那个妖货摆布,家事国事,什么都听妖货的,他可是皇帝啊!江山社稷,民生国本,他都不要了!”
周太后大怒,宫人不敢多说。
朱瑄面色沉静,等周太后骂完郑贵妃,才道:“皇祖母,正妃并不是宋氏。”
周太后一愣。
朱瑄道:“父皇确实有意册封宋氏为正妃,儿臣拦阻不得,只能另外择一良家女,万幸父皇同意了。她不是入选秀女。”
周太后此生最厌恶的人就是郑贵妃。昨天春宴过后,她知道只要郑贵妃不点头,自己选中的胡广薇就不可能被册封为正妃,心中十分气恼,但又无可奈何。只能退而求其次,让胡广薇当太子良娣。朱瑄过来请安,告诉她正妃人选已定,她猜正妃是宋宛,惊怒交加,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又听朱瑄说正妃不是宋宛,立刻转怒为喜:不管是哪家小娘子,只要不是郑贵妃的人就行了!
“是哪家小娘子?人品如何?相貌如何?”
朱瑄顿了一下,仿佛有几分忸怩似的,慢慢说:“等皇祖母见过就知道了,她年纪小,人有些腼腆,进了宫以后还得劳烦皇祖母照拂她。”
周太后挑了挑眉,听朱瑄话里的意思,人是他自己相中的?
她思忖片刻,笑着点点头:“你自己喜欢最好。”
周太后更希望胡广薇可以当太子妃,但郑贵妃不会同意,而且孙子朱瑄和她算不上亲近,她不想重蹈覆辙和孙子疏远。朱瑄平时不多话,一旦开口,那就是心里认定了,她这个老太婆何苦再做恶人?
只要是郑贵妃的敌人,周太后都以拉拢为主。朱瑄和郑贵妃势如水火,正是她最需要的盟友。
周太后拿定主意,提醒朱瑄:“早些把事情定下,别让妖货听到风声。”
朱瑄答应一声。
周太后从朱瑄脸上看出几分喜色,暗暗纳罕:朱瑄在郑贵妃的阴影下长大,日日如履薄冰,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有时候是没办法掩饰的。
可见他是真高兴。
……
礼仪房早就按着朱瑄的指示准备好了相应文书,内阁大臣也接到密报知道郑贵妃想把宋宛塞进东宫,周太后传信给礼部尚书要他预备好册立皇太子妃的典礼,嘉平帝心中有愧催促宗人府加快动作,另有几批人马已经悄悄赶往湖广江夏……
在朱瑄的周密安排下,各方人马出于不同的目的彼此心照不宣地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确定了太子妃的人选,而昭德宫的郑贵妃对此一无所知,被瞒得风雨不透。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下人:老爷啊,枝玉小姐入选秀女啦!
贺老爷夫妇:荣华富贵近在眼前!赶紧进京享福去!
下人:老爷啊,三小姐当上太子妃啦!
贺老爷夫妇:赶紧雇船回老家,立刻,马上!
第12章 暮雪寒禽
回宫复命的路上,杜岩得意洋洋地对身边人道:“我们出来走这一趟,昭德宫那边还蒙在鼓里呢!”
嘉平帝专宠郑贵妃,为她不惜连废两任皇后。郑贵妃嚣张跋扈,不仅害死了皇太子朱瑄的生母和多名东宫内官,还多次加害于朱瑄本人,东宫和昭德宫势不两立。
当年郑贵妃千方百计阻碍朱瑄出阁读书,嘉平帝听之由之,导致八岁被册封为皇太子的朱瑄直到十三岁那年才摸到书本,正式接受储君教育。如今朱瑄长大成人,郑贵妃又对他立妃的事指手画脚,妄图控制东宫,如果真让郑贵妃得逞,以后东宫近侍哪有好日子过?
今天太子正妃的人选总算是定下来了,是太子自己挑中的人,东宫近侍放下心中大石,有说有笑地进了皇城。
一名内官斜眼看落在后面的罗云瑾,朝杜岩努努嘴,“他是怎么回事?”
杜岩瞳孔一缩,敛容正色,道:“千岁爷得娶佳人,我们心里高兴,嘴巴一时放肆了点也不打紧,其他的事就不是我们能随便议论的。你只要记得罗统领是千岁爷的人就行了,打探那么多做什么?”
几名内官忙恭敬点头应是。
气氛僵持,杜岩不再开口说话。
罗云瑾和他们同路,他也是阉人,但从不和一般内官来往,举止风度有儒士风采,文官那边瞧不起他,内官这边也嫌他清高,他两边不讨好,不过嘉平帝爱惜他的才华,很器重他。
杜岩是几年前拨到东宫伺候的,他听人说过,罗云瑾欠太子一条命。
罗云瑾曾在教坊司待过,后来入宫被分去直殿监当差,直殿监掌管殿庭廊庑洒扫之事,是十二监中“最劳苦冷局”,不仅是个苦差事,还没有晋升的可能。
若不是太子朱瑄慧眼识珠推荐罗云瑾去内书堂读书,他这辈子就是扫地的命。
内学堂的学制没有定例,罗云瑾在内书堂待了两年多,他的老师是位一心“化宦为儒”的老翰林,据说教得很用心,罗云瑾本人天性聪明,很快脱颖而出,拨付司礼监文书房任职。
内官的文书房相当于前朝文官的翰林院,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内阁重臣几乎都是翰林出身,同样的,有内书堂、文书房经历的内官才能最终进入权力中枢,成为司礼监掌印和秉笔。
可以说没有太子就没有现在的罗云瑾。
杜岩一直很好奇太子和罗云瑾之间的关系。
说太子是罗云瑾的恩人吧,没见罗云瑾对太子表过忠心。说罗云瑾忘恩负义吧,每次司礼监那边想加害太子,罗云瑾总会有意无意给东宫报信。
两人似敌非敌,似友非友。
也许这是太子掩人耳目的手段?
杜岩回想今天早些时候的事,心中暗暗揣度。
……
早上从仁寿宫出来以后,朱瑄并没有松懈,立刻召见杜岩这些近侍。
出于对郑贵妃的憎恶,为了给郑贵妃添堵,知情的人明里暗里帮朱瑄隐瞒,众人拾柴火焰高,太子妃的册封紧锣密鼓、一丝不紊地进行着。
朱瑄瞒得太好,连东宫属臣也是突然间接到的消息。
本朝建立有完善的储君制度,詹事府,左、右春坊都是辅导太子的机构。
嘉平帝和郑贵妃对朱瑄防备很深,因怕朱瑄和朝臣来往密切建立起私交,嘉平帝决定将詹事府和其下的左、右春坊,司经局,主簿厅所属各官和朱瑄彻底剥离开来。嘉平二十三年,嘉平帝刚刚答应朝臣让朱瑄出阁读书,转眼就在内阁元辅的建议下钦点了几位朝中大臣出任东宫讲读官,这几位讲读官大多是靠混资历升迁上来的老臣,个个身负真才实学,但不通世情,没什么政治野心,在朝中也没什么交好的僚属。
詹事府本是为服务东宫而设的,郑贵妃和内阁元辅怕朱瑄成长得过快,想出了这么个拖延的法子。从此詹事府不再负责管理东宫事务,形同虚设,成了翰林院官员考满迁转的清闲衙门。
仅有的东宫属臣不过是几名专门负责刊辑图书的年轻官员,消息不通,得知朱瑄已经定下正妃人选,急忙求见。
当时朱瑄正在书阁交代杜岩他们去贺家宣读旨意。
年轻的洗马进了书阁,激动得声音直抖:“胡氏女家学渊源,稳重端庄,而且她的姐姐是太后宫中女官,胡司正在宫中经营多年,不可小觑,殿下为何不选胡氏女为正妃?”
娶胡广薇不仅代表可以笼络她的姐姐,还能示好于周太后,如此一来东宫和仁寿宫能形成最稳定的同盟关系。
朱瑄不予理睬,眼神示意宫人。
宫人应喏,取来挑竿,站在窗前光线明亮的地方,徐徐展开一幅画。
洗马脸上讪讪,自知失态,默默退到一旁。
屋中众人只当没看见一脸尴尬的洗马,都去看挑竿上挂着的画。只见画里大雪纷飞,几枝荆棘枝和翠竹从峭壁伸展而出,竹叶上落满积雪,一对黄尾鸲歇在荆棘树枝上,相互依偎着取暖。
画中一副凄冷隆冬酷寒景象,但那对亲亲热热靠在一起的鸟儿圆滚滚的,羽毛蓬松,娇憨可爱,并无一点萧瑟之意,相反满是活泼生意。
杜岩也是内书堂出身,当时内书堂的老师是声名赫赫的大才子——嘉平二十二年的状元谢骞。他师承谢骞,虽然才学平庸,远不如博通书史的罗云瑾,但于书画上颇有心得,一眼就认出眼前这幅画乃太子朱瑄亲笔所作,临摹自南宋马麟的《暮雪寒禽图》。原画是册页,现今保存在仁智殿库房中。
他们不是在讨论太子妃么?太子给他们看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杜岩脑子飞快转动,身为东宫近侍,若能成为太子最重用的人,以后执掌司礼监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而想要得到太子的重用,必须比其他人更快领会太子的心思。
他仔细观察挑杆上的那幅画。
笔触灵动,姿态如生,毫无匠气,不像是平时临摹所作,整幅画透着挥洒自如的自信从容,可见太子下笔时心情一定很好。
太子性格沉静,什么时候活泼开朗过?
杜岩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犹豫了片刻,手心微微汗湿,出列笑着道:“奴斗胆一言,胡氏女虽好,终究和仁寿宫牵扯太深。”
满室寂静。
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杜岩也是屏息凝神,汗出如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沉默中,朱瑄淡淡扫杜岩一眼,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屋里众人都知道杜岩赌对了。
气氛重新变得平和。
杜岩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后背衣衫已经湿透。
洗马听了杜岩的话,低头沉思,良久,脸上闪过一抹羞愤交加的神色:他乃进士出身,诗书满腹,然而身为东宫属官的他总是被朱瑄身边的内官比下去,长此以往朱瑄肯定会越来越亲近内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屋中众人都不是傻子,转念间都听懂了杜岩话里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