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近侍如杜岩、小满等人喜形于色,脚步都比平时轻快几分。
金兰叫来掌事太监和掌事女官,要他们预备发给各处的封赏,刚说了几句话,宫人来报,各宫的贺礼已经陆陆续续送来了。
论起拍马屁的工夫,谁都比不上太监,司礼监的贺礼是头一个到的。
金兰接了帖子看,发现上面有钱兴的名字。
“钱兴又回乾清宫了?”
小满答道:“罗统领前脚奉命出京,钱公公后脚就回司礼监当差了。他老人家毕竟伺候万岁那么多年,万岁念旧情,让他回来继续当差。”
道士张芝确实有些世所罕见的真本事,嘉平帝服用他炼制的丹药后精神大好,经常出席宫宴。钱兴举荐有功,又深知嘉平帝的脾性,找了个机会跪在嘉平帝跟前哭了两场,嘉平帝就既往不咎了。
金兰心道,难怪她最近常在仁寿宫看到周太后和穿着蟒服的钱兴说话。
钱兴为了固宠,不断向嘉平帝举荐僧道,进献丹方。周太后曾为此当众喝骂钱兴,钱兴不敢辩驳,看到周太后就绕道走。这些天他却经常去仁寿宫拜见周太后,周太后对钱兴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样厌恶防备。
金兰眉尖轻蹙,叫来扫墨:“你派几个人盯着司礼监。”
扫墨听到司礼监几个字,脸色微变:难道太子妃知道罗云瑾失去踪迹的事了?
金兰看他一眼,缓缓地道:“……钱兴历来和太子不睦,这次不知道他会不会借着周家的事情做什么,你们别掉以轻心。”
原来太子妃是提醒他注意提防钱兴。
扫墨松口气,恭敬应是。
晚上朱瑄从外面回来时,金兰面前的礼单帖子已经堆了整整两大摞。
她用过晚膳,坐在灯前抄写礼单,顺便默默记诵。宫人们知道她记性好,回话的时候从不敢瞒骗。
朱瑄今天吃了酒,没进里间,掀开珠帘看了金兰几眼,先去净房洗漱换衣,半干的长发拿锦缎松松一束,走到金兰背后,拨开她的手指,拿走宣笔。
“别劳累着了,我给你找了几个掌事太监,就是要他们帮你代理宫务,你事事亲为的话,留着他们有什么用?”
金兰笑着说:“也不能真的撒手不管,不然他们哄骗我怎么办?”
朱瑄拉她站起来,“那就赶出去。”
金兰失笑,手指摸了摸朱瑄鬓边,头发还没全干,发根潮湿。
湿着头发睡,也不怕着凉!
她按着朱瑄坐下,解开束发的锦缎,拿起布巾罩在他头顶上,帮他擦头发。他衣襟半敞,身上淡淡的澡豆香气。
灯火朦胧,朱瑄乖乖坐着,侧脸温润俊雅,线条柔和。
东宫里里外外眉飞色舞,各宫送来的贺礼已经堆满一间厢房,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沉稳端肃,当真是喜怒不形于色。
金兰情不自禁低头亲朱瑄。
朱瑄抱住她。
她搂住他的脖子,顺势坐在他腿上。
宫人捧着熏笼上烘干的布巾走进里间,刚刚掀开帘子一角,看到灯火掩映下投在地坪上的交缠在一起的暗影,脸上一红,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灯影幢幢。
叮当几声清脆撞响,珍珠花围和缠裹发髻的赤色头须慢慢从乌黑丰艳的鬓边滑脱,跌落在脚踏间。
一地零落花瓣。
烛火熊熊燃烧,错落的影子打在金漆屏风上。
帐幔低垂,宫人可以假装听不见声音,却无法忽视屏风上晃动的影子,心里就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脸红心跳。
杜岩手拿银灭烛罩,熄灭三面壁灯的烛火。
内室霎时笼入一片幽暗之中,交错的身影被黑暗吞没,只有细微的声响还在继续。
……
接下来几天,朝堂上仍旧沉浸在两河工程竣工的欣喜之中,叙功的圣旨已经发往济宁府,贺喜的礼物源源不断送往东宫。
在此期间,嘉平帝听从礼部的建议,将钱太后的神龛画像安置在另外一处偏殿内,说是钦天监看过了,先帝神龛不易挪动,否则会惊动先圣云云。
周太后和谢太傅的这一次交锋,以周太后胜利告终。
谢太傅怒不可遏,嘉平帝生怕老师闯宫进谏,授意司礼监派人看着谢太傅,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接近乾清宫。
周太后如愿撤走钱太后的画像,心情大好,催促嘉平帝赶紧了结周家占地的事。
嘉平帝安抚周太后:“罗云瑾办事稳当,母亲无须为此事费心。”
天气愈发和暖,宫苑内百花盛放,草长莺飞。夹杂着花草芬芳的融融暖风吹走漫天的风沙尘土,晴空万里无云,重重宫闱之间,杨柳轻拂,槐荫浓绿,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嘉平帝为讨好周太后,领着宫眷们游幸西苑,观看跑马比赛,游览香山、碧云寺、高梁桥。
谢太傅偃旗息鼓,周太后又想起东宫这茬,出宫游玩的时候把金兰叫到跟前,还没嘱咐什么,郑贵妃在八个盛装打扮的宫女簇拥下翩然而至,笑呵呵问起赵王妃生产当天的事。
周太后面色难看,岔开话题。
每次周太后召见金兰,话都没说上几句,郑贵妃必定横插一脚,带着一大堆宫女太监呼啦啦堵到周太后跟前。
“给老娘娘请安!”
说着便毫不见外地扭身坐到周太后下首,吩咐宫人上茶。
次数多了,周太后忍无可忍,勃然大怒,转头和郑贵妃互呛。
金兰两不相帮,安心观赏宫外的秀美风景。
赵王妃的女儿很快满月,这一次赵王亲自主持满月酒,广发请帖,群邀朝臣。
金兰和德王妃、庆王妃送了礼物,坐在小床边看朱福禄。
一个多月过去,小家伙长大了不少,手臂滚圆如藕节,眼珠子又黑又亮,看到谁发出声响就专注地盯着对方看。不一会儿她可能饿了,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赵王妃眉头轻皱,站得远远的,连声喊养娘的名字。养娘连忙抱起朱福禄,去屏风后面喂奶。
金兰和赵王妃没什么话说,看了孩子就出来。
小满小声告诉她:“朝臣们没来吃酒,只打发管家家人送上礼物就走了,留下的大多是宗室和贵戚,赵王的脸比锅底还黑。”
宗室贵戚不掌实权,自然可以留下来。
赵王妃强颜欢笑,宴上众人不尴不尬,胡乱找些话题活跃气氛,金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她一走,其他人也纷纷离席。
小满刚刚从后殿其他宫人那里打听到不少八卦,回宫的路上絮絮叨叨地讲给金兰听:“听说赵王和赵王妃天天吵架,赵王妃快出月子了,还没怎么抱过小郡主,平时都是养娘照顾小郡主,赵王妃嫌小郡主夜里哭闹,让人把小郡主抱到厢房去睡……”
回到东宫,金兰倚在榻边瞌睡,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事。
过年时,族中的小少爷们聚在廊下放炮仗,小姐们被拘在屋中陪着长辈烤火说话。贺枝堂上跳下窜也要玩炮仗,祝氏哄不住他,怕他炸伤手,拉着他出去,跟在他身边,亲自看着他玩。
炮仗噼啪炸响,地老鼠满地乱钻,贺枝堂高兴得手舞足蹈。
枝玉冷冷地看着祝氏和贺枝堂。
金兰递了一枚圆圆的橘子给枝玉,刚刚放在火盆边烤了一会儿,橘子暖乎乎的,握在掌中,柔软温暖。
枝玉接过橘子,瞪了她一眼。
她微微一笑。
枝玉吃了橘子,冷哼一声,推开厚厚的布帘,出了堂屋,丫鬟们赶紧追上去,劝她回房,她不肯听,噔噔噔噔冲到管家跟前,抢走他手里的一包炮仗,一个人站在廊下玩。
祝氏小声骂她:“别伤了手……这有什么好玩的!”
枝玉充耳不闻,沉默着丢出一枚炮仗,啪的一声响。
丫鬟们吓得到处乱窜。
祝氏没办法,只能让养娘紧紧跟着枝玉:“看着四姐,别让她伤着了!”
金兰站在窗前,看着廊前闪烁的火树银花和堂兄弟们那一张张兴奋的笑脸,心想,将来长大了,她要买很多很多的炮仗。
她也很想玩炮仗。
枝玉可以任性,她是祝氏的亲女儿,祝氏到底不会真的责怪她。
金兰没有任性的机会,生死荣辱不由自己的时候,她必须格外谨慎。
灯火昏黄。
晃动的灯影中,一只手抬起金兰的下巴,干燥的手指轻柔地拂过她湿漉漉的眼角。
金兰睁开眼睛,对上朱瑄幽深的双眸。
她目光茫然。
朱瑄看了她一会儿,捏着她的下巴,吻她的眼睛,“梦见什么了?”
金兰回过神,坐起身,笑了笑:“我说出来你不要笑,我刚才梦见小时候想玩炮仗,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朱瑄没有笑,神情冷峻:“我让人去买炮仗……”
说着就要站起身。
金兰笑着揉揉眼睛,拉住朱瑄的衣袖:“不用了,现在不想玩。”
她抱住朱瑄,脸埋进他怀里蹭了蹭,蹭去眼眶的酸涩之意。
“五哥,过年的时候你陪着我放过炮仗了,我很高兴。”
真的很高兴。
她所有想做的事,想要的东西,朱瑄都会默默地为她准备好。那些连她自己都记不得的琐碎事情,他样样都注意到了,心细如发,事事体贴。
朱瑄现在每天晚上睡觉之前还会摸摸她的脚,看她有没有忘记穿帛袜。
金兰紧紧抱着朱瑄,恨不能贴在他身上。
朱瑄搂着她,柔声哄她:“不伤心了,想要什么就告诉我。”
金兰笑了笑,抬头亲朱瑄的下巴,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烛火摇曳。
她轻声喃喃道:“五哥,有你就够了。”
朱瑄浑身一震,顿了很久,低头看金兰,她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他双手轻颤,低头吻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