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我知道事出仓促,迫你入宫,令你有诸多为难之处,这都是因我身受掣肘之故。”
朱瑄伸手,纤长手指接住一朵飘落的海棠花。
“你不必背那些酸腐的女教书,也不必谨言慎行战战巍巍,我必护你周全。待我不必再受他人掣肘之日,去留随卿。”
“我必不会阻拦。”
宛若轰雷在耳边炸响,金兰惊讶得忘记了呼吸。
去留随卿?
皇太子的意思是,她只需要和他维持表面上的夫妻关系,等到他登基之日,就会放她离开?
金兰久久回不过神。
朱瑄朝她伸出手。
金兰下意识抬手,接住他指尖那朵海棠花。
“若有违今日誓言,天诛地灭。”
语调柔和,却是字字铿锵,恍如惊雷滚过。
金兰捧着粉嫩花瓣,仿佛捧着一颗赤诚无比的砰砰跳动的心,目瞪口呆。
她还以为自己的话足够离经叛道了,不想朱瑄更叫她大开眼界。
什么认错了人,什么意外……那些事情仿佛都不再重要。
花落无声,两人一时都没说话,静听院墙之外庄严肃穆的梵唱。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瑄忽然低头咳嗽。
金兰看过去,发现他为了和自己说话,一直坐在风口处,他体弱多病,又一脸倦色,匆匆出宫,想必身心俱疲。
风吹吹就要倒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偏偏他风骨冷傲,所以不会给人柔弱无能的感觉,只会让人忍不住对他心生怜惜。
金兰暗暗叹口气,“殿下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回宫。”
朱瑄咳得双颊微红,听她出言关心,微蹙的眉稍稍舒展,“你我就要成为夫妻,唤我殿下未免太生分了。”
金兰一怔,脸上有些发烫。虽然明知自己不得不入宫,但听朱瑄当面说起夫妻二字,她还是觉得尴尬。
朱瑄道:“我排行第五,小的时候宫人唤我五哥,以后你就叫我五哥,如何?”
说完话,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金兰,神情十分专注。
金兰对“五哥”这个称呼毫无反应。
朱瑄眼底泛起一丝黯然之色,沉默了一会儿,微笑着道:“礼尚往来,你在闺中可有小名?”
金兰心道,小名没有,大名倒是有两个。
贺阿妹这个名字是祝氏随口取的,她不喜欢。她想和贺枝玉、贺枝堂一样随族中排行起名,然而她没有那个资格。
金兰这个名字是乔姐取的。
她摇摇头,“我没有小名。”
朱瑄看着她圆润白净的脸庞:“我以后唤你圆圆,何如?”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
罗云瑾说他认错了人,她怀疑朱瑄也是把自己当成了谁的替身。可刚才一番交谈,她已经打消了这种猜测。但是现在朱瑄非要给她起小名,她又不得不怀疑是否曾经有一个“圆圆”的女子,太子情根深种的对象,就是那个圆圆。
金兰试探着问:“殿下怎么起这两个字?”
朱瑄轻笑,“我观你面如满月,起这两个字正合适。”
金兰嘴角抽了抽。
这是在笑话她生得胖?
她一点都不胖好嘛!
仿佛听懂了金兰心底抱怨的声音,朱瑄笑意更浓:“圆圆最近在学宫中礼仪?不必太拘束自己,也不用太害怕,很多事情并不是像传言说的那样……我已经肃清东宫,在东宫,你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音越来越低,幽黑双眸里一片空茫。
金兰一点都不了解朱瑄,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能感受到朱瑄身上散发出来的悲伤。
他让她在这里等她,含笑和她撒谎,三言两语搅乱她的思路,他看起来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她只是一个糊里糊涂、被他骗得团团转的小女子。
可他的笑容背后没有一丝玩弄他人的戏谑之意,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苍凉。
朱瑄想起什么了?
金兰没敢吭声。
廊前静悄悄的,唯有落花坠地的声响。
半晌后,角落里的杜岩小心翼翼地咳嗽了几声。
朱瑄回过神,脸上沉郁之色尽数敛去,缓缓站起身,走到金兰身前,拉起她的手。
金兰这一次没有挣扎。
她望着朱瑄的背影,他身体不好,时常咳嗽,但始终身姿笔挺,如劲风中的瘦竹,飘雪下的孤松,极致的孱弱中有着傲然的风骨。
杜岩悄悄松口气,紧跟在二人身后。
金兰说自己“不屑高攀”的时候,杜岩吓得魂飞魄散,一瞬间连身后事都想好了。没想到朱瑄居然没有动怒,不仅不动怒,还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接下来还告诉金兰他的小名,然后给金兰起了个“圆圆”的爱称。看样子,不管金兰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哪怕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他都不会生气。
杜岩已经没有心思去揣度太子这诡异的态度了,在被金兰吓得魂不附体之后,他默默擦汗,忽然间福至心灵,欣喜若狂——太子很喜欢金兰,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喜欢,太子让他留在这里,准许他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让自己看明白金兰在他心中的地位,这是多大的信任!太子要重用他!
这些天三天两头往贺家跑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杜岩高兴得浑身发痒。
至于太子的那句“去留随卿”,杜岩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才不信太子会这么大方,费尽心机娶金兰入宫,怎么可能随便放手?等太子即位的时候,万里江山都是他的,金兰能躲到哪里去?
说不定到时候小皇孙、小皇女都生了一窝了,她舍得走吗?
朱瑄拉着金兰进了一间雅室。
雅室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几一榻一屏风,几上一炉檀香静静燃烧,一缕青烟袅袅娜娜逸出铜炉,窗前葱绿满墙,鸟鸣啁啾。
杜岩知趣地守在门外。
朱瑄拉着金兰在榻上坐了。
金兰虽然没经过事,但下意识懂得不能和男子独处一室,看到杜岩关上门,心里像烧着了一锅沸腾的开水,噗通噗通直跳。
朱瑄拉着她的手,眸光低垂,忽然道:“一点愁凝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金兰没上过学,自学的书本大多是经史和最近的女教书,自然不知道他念的什么诗,不过听他语调缠绵,本能觉得他是在调戏自己,立马绷紧了脸,用劲抽回手。
朱瑄笑了笑。
门外传来杜岩和人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人推门进屋,站在屏风前,给朱瑄请安。
朱瑄道:“进来罢。”
屏风外面的人似乎有些迟疑。
朱瑄笑了一下,“这时候倒是规矩起来了,进来便是。你是医者,望闻问切是你的本事,忌讳什么?”
外面的人告罪,转过屏风,走到榻前,给朱瑄行礼,原是个光头和尚。
和尚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慈眉善目,白白胖胖,请金兰伸出手。
金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本地人说药王庙的和尚都会医术,而且医术很高明,时常有达官贵人登门求诊。朱瑄这是让和尚给她看病?
她没病啊,王女医也让她停药了。
金兰心里念叨了一句,还是乖乖伸出手。
和尚表情不变,一番仔细诊视后,和朱瑄交换了一个眼神,朱瑄示意他出去说话。
金兰满头雾水。
杜岩捧了盏温茶进屋,笑眯眯道:“殿下渴了罢?这是南直隶进贡的松萝茶,没搁芝麻盐笋瓜仁。”
金兰心知剪春肯定是被朱瑄的人绊住了,接过茶盏喝了一口,顿觉口舌生甘,身心舒畅。
不愧是宫里伺候的人,果真心细如发,面面俱到。
贺家人爱喝泡茶,金兰不喜欢,嫌茶味浮躁,平时多喝清茶。贺家的仆从都未必知道她这个习惯,杜岩却留意到了,而且还特意准备了茶叶,当真精明。
难怪嘉平帝那么信重宦官。
杜岩的讨好之意只差没刻在脸上了,加上这段时日常常和他打交道,金兰知道他对自己没戒心,喝着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殿下的小名是五哥?”
皇子的小名也和民间男孩的一样随便么?
杜岩笑着道:“这是惯例了,殿下排行第五,不止老娘娘、万岁爷爷,我们这些伺候的宫人也称呼殿下五哥,赵王、德王、庆王殿下排行第六、第七、第八,小名就是六哥、七哥、八哥。不过那都是殿下小时候的事了。”
赵王、德王、庆王是朱瑄的异母弟弟。朱瑄是头一个长大成人的皇子,和他年纪相仿的皇子陆续夭折,唯有他被生母藏在幽室中才能侥幸存活,等郑贵妃察觉时,他已被册封为太子。
郑贵妃知道朱瑄恨他入骨,转而扶持其他皇子,结果一查之后发现还有其他妃子秘密生下了一位皇子,另外还有两位妃子有孕在身,她立刻下令将已经出生的皇子抱回昭德宫养育,那位皇子就是赵王。德王、庆王则是年底出生的。
杜岩没有多说其他皇子的事,意有所指地道:“如今宫中没人敢称呼太子五哥,只有殿下能这么叫呢。”
以前,五哥是朱瑄的小名,以后,五哥只是夫妻之间的亲密称呼。
金兰若有所思。
……
屋外窗下,满墙藤萝郁郁葱葱,院中一株参天古树,罩下一片浓阴。
朱瑄站在栏杆前,负手而立,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藤萝,望向雅室。
和尚站在他身边,低声道:“殿□□弱,本不该奔波辛苦,我听人说殿下前些时又发病了?这可不好,您天生不足,幼时又伤了底子,若再不勤加保养,恐于寿数有碍。”
朱瑄淡淡地道:“今天的病人不是我。”
和尚虽然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门儿清,立刻聪明地转了话题,“太子妃殿下亦有不足之症,想来是娘胎里带的毛病,不过应该于寿数无碍。”
朱瑄沉默了片刻,表情缓和了些,“那就好。”
……
虽然没看出金兰有什么毛病,但和尚常和权贵打交道,心眼灵活,为了安朱瑄的心,还是开了副温补的方子。
金兰来一趟药王庙,观摩了一场浴佛仪式,回去的时候,车厢里多了一大堆举世罕见的珍贵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