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难道朱瑄早就料到这些了?
还是说东宫那边根本不在意这些小事,内官是哄金兰的?
……
藏在贺家的眼线骑马飞奔回宫,递了牌子,东宫禁卫见是朱瑄之前交待过的腰牌,不敢阻拦,立刻放行。
朱瑄在书阁读书。
之前婚期没定下来,他亲自奔走各处疏通关系打通各种细枝末节,逼得礼部和宗人府让步,礼部上上下下都知道素来清冷矜持的皇太子为了娶媳妇三天两头堵在礼部尚书值房门口当门神,礼部官员个个头大如斗,处理文书手续的效率出奇的快,最夸张的时候礼部、工部、户部、宗人府、六科、尚宝司、詹事府、礼仪房、文书房、司设监、钟鼓司、司礼监等各部各科官员被皇太子强行扣押,这头签完花押,另一部官员立马跟上,紧接着文书房太监留下批文,各部人马原本互看不顺眼,碰到点芝麻大的事就互怼,这一次却空前团结,连文官和宦官都没时间互相挖苦,众志成城、同心协力地赶出文书,让迫不及待的皇太子可以在最短时间里抱得美人归。
尘埃落定,敲定婚期,朱瑄这才抽出时间和金兰见了一面,受了些许刺激,回到东宫以后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发起高热,第二天人就懒懒的,不过还是按着习惯早起读书。
内官进殿报告。
朱瑄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神色,叫来杜岩:“之前绑的那个人关在哪儿?”
杜岩道:“一直关在小内侍住的院子里。”
朱瑄头也不抬,道:“送去黄司正那儿。”
杜岩应喏。
黄司正是名掌管宝玺、符契的女官,入宫已经有几十个年头了,她博学多识,曾历经多次宫廷政变,始终不偏不倚,为人正直宽厚,深受后妃尊敬信重,连嘉平帝也对她敬重有加。宫中女官职司几乎全部被宦官取代,只剩下尚宝司,仅剩的女官在后宫之中并无权势,但黄司正年事已高,是宫里的老人了,余威尚在。
杜岩差人递消息给黄司正,“事关尚宝司上下十几条人命,请黄司正务必亲自前来。”
黄司正年纪大了,嘉平帝体恤她,不再让她担任实职,只让她照管一宫宫女罢了,她为人不好揽事,平时清闲,听杜岩话说得狠辣,立刻前来赴约。
杜岩等了一个时辰,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抬起头。
一名皂罗包头、穿织金云肩交领宫装,满头银发,眉目慈和,精神矍铄的老妇人匆匆走进院子,瞥一眼杜岩身后五花大绑的小内官,瞳孔微微一缩。
只这一个动作,可见黄司正虽然老迈,但思维敏捷,宝刀未老。
杜岩笑道:“黄司正眼力好,我这儿有个人请黄司正认认。”
黄司正不露声色,淡淡地道:“太子殿下为人宽和,素有贤名,我料太子必不会害我这等老妇人,不知道太子有何见教?”
杜岩笑眯眯道:“不知道黄司正还记不记得,前些天西苑春宴,不知道哪里传出流言,说外面车马里藏有刺客,司礼监秉笔太监罗统领带着锦衣卫过筛子一样查了好几遍,刺客没揪到,倒是抓着了几个手脚不干净的贼。”
黄司正脸色一沉,指着那个被捆起来的小内官,道:“不瞒杜公公,你让我认的这个人是尚宝司里行走的小内侍,他既犯到罗统领手里,想必人证物证俱在?”
杜岩点点头。
黄司正道:“那按宫规处置便是,我尚宝司绝不是藏污纳垢之所。”
杜岩笑了笑,“若只是个寻常小贼,我也不敢劳动黄司正走这一趟,实在干系重大,只能来找黄司正讨一个主意。”
黄司正脸色冷峻。
杜岩接着道:“这狗东西招认说他之所以偷殿里的陈设古董拿到宫外去卖,是因为欠了别人赌债,那人催逼他还钱,他月俸早就花光了,不得已之下才铤而走险。”
黄司正面色阴沉。
杜岩停顿了一下,“宫中禁赌,尚宝司女官居然公然带头放利钱给小内侍拿去当赌资,传了出去,黄司正如何自处?整个尚宝司岂不是都得被带累?届时司礼监太监一顶祸乱宫闱的帽子扣下来,就是黄司正也难以自保呀!”
他微笑着道明利害关系,黄司正早已经汗流浃背,气得站立不稳:她三令五申不许小内侍、小宫女参与聚赌,居然还有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犯禁!而且还有人放贷给小内侍赌钱,这可是带头设赌的重罪!小内侍赌钱不算什么,可赌钱带来的后果不容小视:疏忽宫务、偷奸耍滑,为了筹赌资盗卖宫中器物,乃至于被人引诱出卖各宫主子、暗害贵人,引发内廷动荡……
陛下心慈的话,不过责打一顿赶出宫,陛下真动了怒,下场就是身首异处!
黄司正心惊肉跳,看一眼杜岩,冷静下来。
既然太子让人绑了赌钱的小内侍,那说明事情有转圜的余地。
黄司正恢复平静神色,等着杜岩开口谈条件。
杜岩一笑,道:“好在千岁爷知道了这事,拦了下来,让小的把人送给黄司正处置。”
黄司正皱了皱眉头,看也不看那个小内侍一眼,道:“太子果然仁厚,尚宝司上上下下感念太子的恩德。”
杜岩陡然压低了声音,“黄司正可知道那个放利钱的女官现在关在哪里?”
黄司正眼皮一跳。
杜岩道:“那名女官是殿前管灯烛的,历来管灯烛的油水多,她居然还撺掇小内侍赌钱,当真是贪心不足。”
黄司正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明白,东宫暂时不会放了那名女官,东宫握有尚宝司的把柄,她不能装聋作哑,随意敷衍杜岩。
杜岩瞧见黄司正神色缓和下来,立刻道明来意:“教导太子妃的女官迟迟不出宫,眼看太子妃都要进宫了……”
黄司正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出杜岩的暗示:一定是女官人选出了什么问题,让太子为难。
女官的人选是周太后拟定的,黄司正不怎么管事,并没关注。她在周太后面前有几分脸面,倒是可以帮太子这个忙。不过太子为人谨慎,请她帮忙完全不需要用这种威逼利诱的法子,莫非其中还有什么曲折之处?
杜岩见目的已经达到,笑着告辞,转身之前忽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有件事差点忘了知会黄司正,西苑春宴传出的流言,是从昭德宫传出来的,不过……”他脸色一变,抬起眼帘,目光锐利,“不过和贵司胡司正也脱不了干系呢!”
他说完就走,嘴角一抹冷笑。
黄司正心里咯噔一下,惊出一身冷汗。
胡令真啊胡令真!你真是糊涂!居然为了一己之私掺和进宫闱争斗里,你忘了女官立身的根本是什么吗?你费尽心思让自己的妹妹入选秀女,虽然打动了周太后,可皇太子并不买账啊!这次太子拿着尚宝司的把柄来要挟我,就是因为太子深深忌惮你插手宫闱的举动,将所有女官一并怀疑上了!
黄司正一边感慨,一边迅速处理了赌钱的小内侍,一边找来宫女打听女官人选的事。
宫女回答说:“不瞒姑姑,老娘娘一直中意胡小娘子,虽然同意太子娶太子妃,心里还是存了气,胡司正又不知道在跟前说了什么,老娘娘突然发话说让胡小娘子出宫去教太子妃礼仪规矩,郑娘娘听说,立刻派人给宋小娘子收拾东西,让宋小娘子一并去贺家……”
黄司正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暗暗叹息:事事都讲个礼,这事要是办成了,太子妃的脸面往哪儿搁?她虽然没经过选秀,也是圣上和老娘娘几道旨意定的正妃,名正言顺,就算规矩真不好,正经打发几个女官好好教就是了,之前一直拖着不派女官去贺家,现在大婚之日近在眼前,急急忙忙打发胡广薇和宋宛登门,这不是打太子妃的脸么?
她得阻止这事,不仅是为了和皇太子交易,也是为了后宫的稳定。
……
胡令真掌仁寿宫内殿诸事务,在周太后跟前十分得脸,宫中人称她为胡姑姑。
去年开始选秀的时候,胡令真授意选婚太监将自己妹妹纳入秀女之列。选婚太监滑不溜秋,知道周太后和郑贵妃哪一个都不好得罪,干脆把胡广薇和宋宛一并选上,让两宫明争暗斗,他们这些选婚太监只需要保证两位秀女始终名列矛头,其他的事不与他们相干。胡广薇是北直隶人,才学不如宋宛,胜在端庄稳重。宋宛来自文风昌盛、富庶繁华的南直隶,书香门第,性子清高,有些不合群。
秀女选拔,先看体形,稍矮稍长稍肥稍瘦者最先被淘汰,筛下千余人,再细看相貌,耳目、口鼻、发肤、腰领、肩背,稍有不入眼者,淘汰。再听秀女自报籍贯名姓年岁,听她们口齿是否清晰,声音是否清脆爽利,如此再淘汰两千余人。接下来宦官以量器丈量秀女的手足,看她们走步的姿态,再淘汰千余人。剩下的人算是入选了秀女,这些秀女全部被召入宫中教养,宦官一边引导她们学习宫廷礼仪,一边观察她们的性情,看她们平日是否贞静柔顺,考校书法、算数、诗歌、绘画等才艺,如此再淘汰数百人,最后留下的五十名秀女,个个才貌双全。
周太后和郑贵妃会在这五十人当中选出最出色的秀女指给诸位皇子,当然,其中的佼佼者必定是为朱瑄挑选的。
两宫算盘打得精明,却不想因为矛盾太深让朱瑄钻了空子,临到头来,竟被名不见经传的贺金兰给截了胡。
周太后派人暗暗打听,既然太子对太子妃一见钟情,可见太子妃容色端丽,既然如此,当初怎么没选为秀女?她妹妹不是入选了么?
底下人答:“选婚太监说当时贺家三小姐病了,所以没参选。”其实是因为金兰已经和陈家订立婚约,按规矩不能报选秀女,但这个理由已经被朱瑄抹去。
周太后知道朱瑄看似温和谦逊,其实很有几分为君者的乾纲独断,既然太子妃已经定下了,她没有细究,转而打起其他主意。胡令真看出她没有死心,教胡广薇平时多在她跟前露脸。周太后和孙辈不算亲近,又和儿子疏远,膝下寂寞,胡广薇有意奉承,又是自己心腹女官的妹妹,她自然喜欢,愈发坚定了要把胡广薇指给朱瑄的想法。
她贵为国君之母,容忍不了任何后妃夺走属于她的权贵尊崇,后宫之中,必须以她为首!儿子嘉平帝已经被郑贵妃教坏了,她无力补救,皇太子还年轻,他身边必须有仁寿宫的人!
周太后既有此意,胡令真当然不会拒绝。
黄司正找到胡令真的时候,胡令真刚刚送妹妹胡广薇出了仁寿宫。
“令真,你随我来。”黄司正面色冷凝,示意其他宫人回避。
她年纪大,在宫中勤勤恳恳当了一辈子的差,从无什么大的过错,深得各宫贵人敬服,宫女们依言退下。
胡令真面皮绷紧,淡淡扫一眼黄司正。
同为女官,黄司正和胡令真在宫中互相扶持,情分非比寻常。
黄司正先叹了口气,“令真,选秀之事早已经尘埃落定。贺氏女是懿旨钦封的皇太子妃,你罢手吧!”
当初胡广薇入选,黄司正知道必定是胡令真动了手脚,因她厌恶郑贵妃的为人,觉得胡广薇入选对皇太子来说是一大助力,于是保持中立,静观其变。后来皇太子主动请婚,周太后颁下懿旨,嘉平帝赐婚,周太后为赵王、德王等诸亲王指婚,落选的秀女陆续归家,东宫密锣紧鼓地准备大婚事宜,她认为这事已经出了结果,不必再管。
不想胡令真早已经泥足深陷,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肯收手。
胡令真年轻时容貌秀丽,如今人到中年依旧面庞白皙,不减风韵。不过她素日不苟言笑,御下极严,嘴角总是紧紧抿着,在年轻宫人看来有几分刻薄相,宫人敬仰黄司正,叫她“女太史”、“女博士”,提起胡令真,却是“女夜叉”。
听黄司正出言劝告,胡令真神情紧绷,淡淡地道:“我不曾加害太子妃,黄姑姑何出此言?”
黄司正唇边一抹讥讽:“令真,你我相识也有二十多年了,我们还用得着说这些假意周旋的话?”
胡令真挪开了视线。
黄司正叹口气,“我知道你平日的志向。当年高皇帝置六局一司,尚宫掌引导中宫,尚仪掌礼仪起居,尚服掌服用采章,尚食掌膳食珍馐,尚寝掌晏寝,尚功掌女红,宫正司负责纠察戒令,宫中设有女校,秉笔太监提督授课,宫女学有所成,亦可晋升为女官……后来,女官职司尽掌于宦官,形同虚设,如今宫廷内务全由宦官把持,女官无权无势,没有晋升的可能,甚至和一般粗使宫女无异……”
说到女官的没落,黄司正不免心中伤感。
以前宫中有女校,凡诸宫女曾受内臣教习,读书通文理者,先为女秀才,递升女史,升宫官,以至六局掌印,则为清华内职,比外廷通显矣。
那时候的女官哪一个不以自己的身份为傲?以色侍人,终究色衰爱弛,她们不以容色侍君,也能和男子一样靠才学本事立身!
现在呢?女校早已废置,宫女没有晋升的渠道和可能,自然不会发奋进取。和谨守本分、靠才学晋升比起来,还不如讨好宫里各处的提督太监,或是以美色被贵人垂青,直接一步登天。
黄司正长叹了一声,鬓发霜白,面容苍老,唯有那双眸子精光闪烁,比她的脸要年轻十多岁。
“令真,你以女官的身份插手宫闱之事,妄图扶持你妹妹为东宫太子妃,根本无益于现在的局面!你将女官卷进宫闱争斗之中,无异于刀口舔蜜、饮鸩止渴!迟早祸及己身!东宫已经知晓你当初想对秀女下手以确保你妹妹选中,太子其人,看似温厚儒雅,实则锋芒内敛,你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胡令真神色冷凝,脸皮绷得紧紧的:“黄姑姑,太子贵为储君又如何?天下男子皆薄幸,送上门的美人,他岂会真心拒绝?东宫不会只有一位太子妃,我妹妹才貌双全,为何不能侍候东宫?郑娘娘司马昭之心,宋宛绝非良人,与其便宜昭德宫,不如让我们仁寿宫分一杯羹。”
“男为尊,女为卑,身为女子,我们饱读诗书又有什么用?永远不可能靠科举晋升,不可能位列朝堂,显耀宗族。选拔为女官让我们可以和男人一样光耀门楣……可现在呢,我们早就被阉人取代!朝臣看不起阉人,他们更看不起女人!这就是现实,女人比不上威武男儿,女人连不男不女、身有残缺的阉人都比不上!”
“阉人可以左右朝政,我为什么不能扶持后妃来达到我的目的?”
“刀口舔蜜,尚有甘甜,饮鸩止渴,未必就会一败涂地,总比坐以待毙强!”
她声音凄厉,如杜鹃啼血,竟不等黄司正开口,转身拂袖而去。
黄司正站在原地,目送胡令真走远,摇头叹息。
胡令真这是要一条道走到黑啊!
可悲。可叹。可怜。
更可怕。
一名年轻宫女走到黄司正身边:“姑姑,现在怎么办?胡广薇和宋宛领了牌子,已经到宫门口了。”
黄司正收起感慨之色,低头理了理衣襟。
“我好久没请老娘娘安了。”
她性子偏于端正,从不曾参与宫闱之间的争权夺势,不趋奉贵显,不欺凌弱小,在宫中沉浮数十载,勤恳半生,赢得“忠厚”之名,说话还算有些分量。
……
贺府。
东宫小内官不慌不忙,似乎完全没把即将出宫的胡广薇和宋宛放在心上。
祝舅父和贺枝玉却不敢掉以轻心,时不时打发人出府探问消息,听到一点动静就急得直跳脚。
金兰一边看书,一边安慰满屋子乱转的贺枝玉:“既然太子早有成算,咱们急也没用的,你坐下吃杯茶吧。”
贺枝玉坐下,灌了口冰镇饮子,看一眼金兰:“你一点都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