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朝臣总说太子清心寡欲、谦恭谨慎,几乎没明着批评皇帝沉溺美色,现在他们口中的好太子为了一个村丫头暴露本性,他们以后还有脸讽刺皇帝吗 天下男人都一样,不管是皇帝还是平头老百姓,平时装得再正经,见了喜欢的,尾巴摇得比狗还欢。
就像皇帝,平时最软弱的一个人,对周太后言听计从,却能为了她连废两个皇后,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娶她。
世人讥笑,群臣反对,太后当初甚至以撞柱自尽来做要挟,皇帝不为所动,即使落一身骂名,还是给了她贵妃之尊。
可是皇帝还不是三宫六院,后妃成群
再宠爱她,也拦不住他往其他女人的床上跳。
最近宫里又晋了一位美人
宫女还在你一言我一语讥笑太子妃村气,小黄门跟着附和,时不时一阵哄笑。
郑贵妃突然觉得意兴阑珊,一句也没听进去。
既然皇帝爱她,为什么不能册封她为皇后
只因为她是宫女出身,又比皇帝年长,就不配当皇后 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想册封她当皇后,大臣凭什么反对 关国本什么事
关那些酸臭儒臣什么事
关民间那些贱民什么事
他们情投意合,想做一对恩爱夫妻,有什么错
一个个的非要多事,天天上书骂她是妖精,一个接一个往宫里塞美人,企图分她的宠,害得她当不了皇后,害死了她的宝儿 郑贵妃眼皮低垂,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北风吹过的雪,凝冻在枝头。
一股说不尽的凄冷之气。
宫女看她面露疲倦之色,以为她累了,忙和其他人对了一个眼色,上前服侍她宽衣就寝。
狮子犬摇了摇尾巴,从郑贵妃的膝上跳了下去。
宫女笑着啊了一声,指着狮子犬直笑,“真是淘气。”
郑贵妃低头一看,狮子犬的爪子勾破了她衣服上的金线花纹,带出长长几根勾丝。这衣裳是江南送来的新料子制的,一匹据说价值百金,花样纹路新鲜,阖宫只有郑贵妃宫里有。
她拍拍被狗爪子挠烂的地方,笑骂一句小畜生,目光落到自己手背上,心里蓦地一惊。
这是她的手吗
干枯,苍老,布满皱纹。
她记得自己的手圆润白皙,五指修长。以前当宫女时每天要做活计,其他宫女的手都很难看,唯有她的手洁白修长。她最得意自己的一双手,不止一个人对她说过她这双手看起来像贵人的手,她以后肯定是享福的命。
这话后来应验了,她真的成了贵人。
当上贵妃以后她不用做活,每天锦衣玉食、呼奴使婢,连路都不怎么走了,人养得越来越胖,皮肤一日比一日白嫩,宫女每天用花露给她洗手,抹香膏,搽香脂,她平视都戴护甲,指尖养得鲜花一样娇嫩。
皇帝最喜欢拉着她的手和她说心事,她的手怎么会这么难看 郑贵妃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定了定神,抬起手细看。
她没看错,这真的是她的手。
一双老去的手。
年华易逝。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皇帝还正值中年,她却不再年轻了。
她是凡人,不可能永远年轻。
再美的美人也有白头的那一天,古往今来,谁能青春永驻 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涌上心头,郑贵妃没读过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心头涌动的那种无力和苍凉,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紧紧攥住了,那东西很强大,很强大,强大到即使连皇帝也帮不了她 她不自觉发起抖来,心在发颤,双手也在颤。
宫女见她望着自己的手发怔,小声唤她“娘娘”
郑贵妃抬起头,盯着宫女那张年轻漂亮的脸看了半天,再低头打量自己,暗纹薄纱底下的肌肤衰老松弛,不复年轻时的紧致,最近胳膊上还长了几点圆斑。
赵王妃、德王妃、庆王妃,不论高矮胖瘦,都是青春年少的美人,站在一起给她行礼的时候,一把水葱似的。
郑贵妃每天耗费在镜台前梳妆打扮的时间越来越长,粉扑得越来越厚。
前几天皇帝还和她开玩笑“贵妃近来胖了些,瞧着更像菩萨了。”
那不是发胖,她只是不再年轻罢了。
郑贵妃慢慢抬起脸,双眼血一样红。
宫女被她阴鸷的眼神吓得一个激灵。
这一个畏惧的姿态彻底激起郑贵妃的火气,她突然一巴掌朝宫女脸上甩去“贱货”
宫女冷不丁挨打,趔趄了一下,没敢哭出声,先稳住身形,低头跪在脚踏上,瑟瑟发抖。
郑贵妃看她细腻洁白的脸上迅速浮起的红肿,怒火更盛,坐起身,扯住宫女的衣裳,硬把人提了起来,噼里啪啦又是几个大巴掌“贱人,你也想勾引皇上”
宫人们都被郑贵妃这突如其来的火气吓着了,一个个呆立不动,不敢上前。
郑贵妃手上戴了护甲,金镯也厚重,磕在脸上就是一道伤口,眼看宫女被打得奄奄一息,众人心底生寒,怕贵妃真把人打出个好歹,想劝,又怕贵妃迁怒。
还是小黄门机灵,忙弓着腰往前跨一步,拉开满脸血的宫女,赔笑道“娘娘息怒,她哪里来的胆儿呢宫里谁不晓得娘娘是爷爷心尖尖上的人”
一边说,一边推搡着宫女,一边轻轻扶住郑贵妃的胳膊,托着郑贵妃保养得宜的手,心疼道,“哎哟,娘娘仔细手疼,奴看了都心疼,爷爷晓得了,又要骂我们伺候不尽心。”
其他人这才回过神,忙拉开挨打的宫女,取来铜盆热水巾帕香皂,伺候郑贵妃洗手。
被打的宫女披头散发瘫在地上,一张好脸被打得稀巴烂,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其他人怕郑贵妃还要打她,七手八脚把人拖了出去。
赵王妃回到自己的寝殿。
陪在她身边的宫女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大丫鬟,一边帮她拆头上的珠翠首饰,一边小声问“刚才在昭德宫”
她不敢说了。
赵王妃知道她的意思,神色疲惫,淡淡地道“娘娘想听什么,爷就会说什么。”
赵王不止添油加醋,还扭曲了事实,只对郑贵妃说太子妃如何跋扈如何骄纵,不说太子妃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直接给了她一个没脸,她输得一败涂地。她没有戳穿赵王,因为她早就知道赵王会如此。
“爷不关心我会不会受委屈,不在意我得罪太子妃以后会不会被报复他逼着我给太子妃难堪,只要我出手了,他就可以去郑娘娘跟前讨好,郑娘娘就会更信任他。”
赵王妃眼中泪光闪闪。
太子妃待她很和气,一望而知很好相处,可赵王早在去东宫的路上再三叮嘱她一定要找机会为难太子妃她和赵王成婚才多少天赵王一点都不心疼她。
宫女不敢多说赵王的事,岔开话题,叹道“太子妃看着温婉和顺,没想到脾气那么大您不过是叫住胡广薇叙旧而已,她至于动那么大的气么”
赵王妃拔下发簪,咬牙道“你也听说了,太子和太子妃如胶似漆,琴瑟相和太子对太子妃那么好,去仁寿宫的时候一定要牵着她的手,还亲自教太子妃读书怕风吹着了太子妃,举起袖子给太子妃挡风如此宠爱,太子妃骄纵一些又怎样”
都是皇子,皇太子清冷端正,却那么怜爱他的太子妃,赵王的名声不差,却这么急功近利,利用新婚妻子 赵王妃心中气苦,闭了闭眼睛,唰啦一声扯下头上的金丝髻。
一阵叮铃叮当,金丝髻上镶嵌的珍珠滚落一地。
第43章 妥协
这晚嘉平帝留宿在昭德宫。
郑贵妃盛装打扮,梳高髻,戴镶宝金丝髻,嵌宝莲花桂子金钗,嵌宝凤鸟鎏金簪,嵌珠宝花蝶金耳坠,绿织金缠枝牡丹妆花纱通袖鸾凤云纹对襟袄,妃色云龙海水双膝襕裙,裙襕以细如须发的金线蹙绣暗纹,大红串枝花嵌珍珠锁边白绫高底花鞋绣鞋,抱着狮子犬迎出水晶帘。
嘉平帝一身圆领常服,面色微微发黄,脚步虚浮地踏进内殿。他这几年沉迷于炼丹,召了许多不三不四的僧道进宫,研究长生之术,朝中大臣屡屡劝谏,他置若罔闻。
郑贵妃瞥一眼嘉平帝的脸,皱眉道“皇上是不是又服用了仙丹那些丹药大多有三分毒性,少吃些罢”
嘉平帝笑了笑,心里一暖。
他去仁寿宫的时候,周太后永远只会向他抱怨,抱怨他不够孝顺,抱怨他不该这么宠爱郑贵妃,抱怨他荒废朝政就是不曾关心他胖了还是瘦了。只有郑贵妃会一如既往的关怀他,照顾他,体贴他他还是太子的时候,郑贵妃是周太后宫里的宫女,后来他落难,郑贵妃来到他身边照顾他,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没分开过。
不管他是皇帝还是失势的皇子,郑贵妃永远不会抛下他不顾。
郑贵妃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爱,在郑贵妃的眼里,他不是皇帝,他只是他,一个普普通通、有喜怒哀乐、有弱点的男人,而不是文臣们所希望的那个公正无私、清心寡欲的君主。
“朕服用之前让宫人试过药。”嘉平帝进屋躺下,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次的丹方是密教圣僧所献,常服能洗髓伐骨、调理经脉。”
郑贵妃嗤笑一声。
她不相信那些僧僧道道真的能炼出仙丹,如果丹药真的能让人长生不老,她这些年吃了那么多僧道进献的驻颜丹,怎么还是一天比一天衰老 烛火辉煌,内殿亮如白昼,宫人鱼贯而入,摆好了膳。
郑贵妃拉着嘉平帝坐下,亲手盛了碗他爱吃的鹅炖掌汤齑递到他面前。
嘉平帝笑着喝了两口。
郑贵妃笑道“六哥诚孝,今天特意带着新媳妇来看我,闹着要留下来用膳,我嫌他聒噪,打发他走了。”
嘉平帝继续喝汤。
郑贵妃脸色一沉,环视一周,眼神锋利。
宫人们立刻躬身退出内室。
嘉平帝叹口气,“六哥孝顺,那就让他留在你身边他不想就藩也行”
啪的一声,郑贵妃摔了镶金竹筷“求皇上给我一句准话,到底会不会废了太子”
嘉平帝放下汤碗,握住郑贵妃的手,“繁儿太子仁厚,又是长子,八岁册封,熟读诗书,博洽多闻,从无错处朕就是想废了他,朝臣也不会答应”
朱瑄年纪小的时候,他可以轻易废了朱瑄,可朱瑄一日日长大,羽翼渐丰,而且深得文臣的拥戴,一旦他要废太子,必将引起朝堂震荡,举国震动,代价实在太大了。
郑贵妃呵呵冷笑,一把甩开嘉平帝的手“皇上是一国之君,是天子,是九五至尊,皇上想废太子,朝臣叫嚷得再大声又有什么用”
嘉平帝皱眉,声音拔高“繁儿,废太子不是废皇后”
郑贵妃怔了半晌,冷笑“是啊废太子不是废皇后,当年皇上心中有我,吴氏欺辱我,皇上为我废了她,又为我废了王氏可是皇上就是不愿意册封我为皇后”
她声音凄厉,嘉平帝听得直皱眉头“繁儿说这些做什么”
郑贵妃手指紧紧攥着襕裙,怒视嘉平帝“现在我老了,说的话自然不如年轻的时候管用,皇上身边那么多美人,哪还记得当年那点情分”
嘉平帝揉了揉眉心,紧紧握住郑贵妃的手,“繁儿,这世上没有人比得上你,我心里只有你,那些女子不过是过眼云烟”
郑贵妃再次甩开嘉平帝,一语不发,神色冰冷。
过眼云烟也许真正的过眼云烟是她
嘉平帝疲惫不堪,眸中浮起几丝不耐烦,本想到郑贵妃这里讨一点清闲,没想到郑贵妃和周太后一样只会拿情分来压他,逼迫他 他是皇帝,他要稳定朝中局势,要平衡文官和阉党,要在群臣面前维护母亲和爱妃,还得努力去完成母亲和爱妃所有不可理喻的要求他不是钢筋铁骨打的,他也是人 郑贵妃从前何等体贴,现在怎么也变了变得和周太后一样,无理取闹,唯我独尊,顽固不化,有一点不顺心就哭着诉说往事,逼迫他低头 嘉平帝叹口气,“繁儿,太子不是挟私报复之人朕听说太子妃也宽厚仁善,有朕在一日,没人敢对你不敬,哪日朕不在了,也会留下遗旨护你周全你何必和东宫为难你怎么说也是抚养过太子的母妃”
他说得恳切,郑贵妃却满面愠怒之色,显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不管什么文臣儒臣,我就是要废了朱瑄那个孽种皇上要是真的心里有我,就该册立六哥为太子六哥孝顺懂事,哪一点不如朱瑄了”
她双眼发红,嘶声吼道,神情狰狞。
一股深深的疲倦袭上嘉平帝的心头,他叹口气,“繁儿,朕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也该体谅朕的难处朕明天再来看你。”
言罢,转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