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扫墨挠了挠头皮“小的没跟进去,千岁爷不许我们往里走。安远侯和罗统领本来在吵架看到千岁爷,他们就没吵了,安远侯带了酒,千岁爷又吃了些酒”
金兰揉了揉眉心又吃酒
扫墨小声道“后来千岁爷回宫,安远侯和罗统领还留在西苑回来的时候在外面碰到木香,千岁爷就问他”
他犹豫了一会儿,支支吾吾的。
金兰道“你照实说就是,我知道木香是什么人。”
木香是跟随她出门的一个小内官,平时不声不响的,锯嘴的葫芦,他是朱瑄的眼线。
扫墨咬牙继续说“千岁爷问木香殿下您今天玩得开不开心,宴席上有没有人为难您,木香说说您看了罗统领的表演以后脸色不大好看,说您没有赏赐罗统领,还说您回到东宫以后闷闷不乐的,好像是有心事千岁爷听了以后,脸色马上变了”
然后就无缘无故发脾气了。
金兰眉头紧锁。
她确实不忍看罗云瑾当众受辱,但后来她心事沉沉不是为了罗云瑾,而是因为薛娘娘的事心有所感。
朱瑄误会她了。
她出了一会儿神,想起一事,眉头一皱,问“罗云瑾见到太子以后说了什么”
这话问得重复扫墨不明所以,摇了摇头“罗统领没说什么”
金兰皱眉“那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太子妃怎么那么关心罗统领扫墨仔细回想了一下,“黑黢黢的也没瞧清楚,罗统领看到太子以后没什么反应,倒是安远侯有些吃惊,太子走的时候,安远侯还问太子为什么会深夜造访广寒殿”他停顿了片刻,“太子没有马上回答,小的扶太子上马,听到太子说了一句”
金兰问“他说了什么”
扫墨答“太子说,因为他的生日快到了。”
金兰一怔。
扫墨道“罗统领听到这一句,脸色就变了。”他形容不出来那一刻罗云瑾脸上的表情,总之很痛苦就是了。
朱瑄的生日
金兰靠在椅背上,想起那天夜里她笑着和他说等自己学会骑马以后就可以陪他去西山跑马,他呆住了,然后闭上眼睛,紧紧地抱住了她,肩背在微微发抖。
她那时还以为他是太高兴了,心里有点得意。
原来朱瑄当时不是因为惊喜而感动,他是太难过了,难过得必须抱住她,才不会被她窥见他的痛苦,不会让她扫兴。
那无数个夜晚,她躺在枕上呼呼大睡,朱瑄抱着她,温柔地凝视她,她好几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就这么傻里傻气地盯着自己看,他心里在想什么 金兰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她坐了很久,烛火映出她莹润如玉的脸庞。她轻声问“太子说今天给我准备了礼物你知道礼物是什么吗”
扫墨一愣“千岁爷说百戏里有楚戏表演您在老家的时候肯定经常看楚戏,千岁爷吩咐了教坊司,让他们预备了楚戏好让您听听熟悉的乡音,千岁爷还特意嘱咐教坊司的杂伎准备几头水牛,要他们扮牧童放牛。”
金兰头疼不已。
当时她心里有点乱,根本没注意到跑马走解以后高台下的杂役演了什么戏目,小满也不知道到底哪些人是朱瑄安排的。
原来他安排的是楚戏是唱湖广方言的杂伎他没有逼迫罗云瑾当教坊司领舞他听她提起小时候骑牛的趣事,就叫人扮牧童放牛哄她高兴 她质问朱瑄的时候,朱瑄已经神志模糊,他一遍遍问她是不是心疼罗云瑾,根本没听清她问了什么,所以他没有否认。
他要是想杀罗云瑾,早就杀了,他从来没有折辱过罗云瑾,即使他知道罗云瑾对她的感情。
她也误会朱瑄了。
五哥不会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警告她。
金兰双手微颤。
扫墨跪在地坪上,挣扎了半晌,轻声道“殿下请恕小的僭越敢问您和千岁爷吵嘴,是不是为了罗统领的事”
金兰不语。
扫墨抬起眼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鼓起勇气接着道“您误会千岁爷了千岁爷不会害罗统领宫里的人都知道,千岁爷救过罗统领的命。当年罗统领还在文书房的时候被其他内官排挤,罗统领性情高傲,得罪了提督太监,太监向万岁进谗言,把他打发去西北督战,那时战况紧急,守将不战而逃,消息传回开平卫,卫所的人觉得为时已晚,不打算派兵去救,当时太子力排众议请求发兵,万岁才下旨派出救兵”
他说完,神色挣扎,似乎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犹豫片刻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还有一件事,千岁爷要小的烂在肚子里可小的觉得有必要告诉殿下,即使千岁爷醒来怪罪小的,小的也得说出来千岁爷大婚前问药王庙的大和尚,他的寿数还有几年”
金兰心口一跳。
扫墨低着头“大和尚说千岁爷天生不足,幼年又吃了那么多苦,这种事说不准千岁爷笑了,没有多问。回宫的路上,千岁爷吩咐小的,千岁爷说如果将来有个万一叫小的立刻带着您离开东宫把您送到罗统领身边去”
朱瑄的原话是“若是孤死得痛快,倒也罢了如果孤病势沉重,东宫必然失势,立刻送太子妃走,不要耽搁。”
扫墨声音低沉“千岁爷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您被人欺负可是如果他病糊涂了,一定舍不得送你走,那时候他自顾不暇,怎么保护您呢您身陷东宫,无人护持,是生是死都是别人说了算。所以千岁爷叮嘱小的,要小的见机行事,只要形势不对,小的必须送您离开。”
“殿下,千岁爷绝不会害罗统领他怕自己护不了你太久。”
扫墨笑了笑“千岁爷和您大婚的那晚就病倒了,小的当时可是提心吊胆了一整夜不知道该不该准备送您离开还好千岁爷第二天就醒了”
烛光猛地一晃,噼啪一声,光线变得暗沉。
金兰闭上了眼睛。
第63章 威胁
这晚东宫上上下下谁都没能睡个好觉。
第二天早上,金兰醒来的时候听见槅扇外面传来风吹的沙沙轻响,帐幔轻拢,珠帘高卷,地坪上流淌着浅青色天光。
她坐起身,问宫人“夜里起大风了”
宫人笑着道“没呢外面落雨了,从三更开始落的,雨势越来越大,里头也能听见声响。”
难怪昨晚睡觉的时候总能听见淅淅沥沥的声音,她还以为是起了大风,吹得窗屉子呜呜响。
小满进屋服侍金兰梳洗,望着镜中她略显憔悴的容颜,欲言又止。
金兰低头挑选玉簪花,问“太子醒了”
小满点点头“醒了千岁爷问起殿下。”
金兰拈起一朵玉簪花,这么大的雨,鲜花一定是从暖房送过来的,花苞又大又饱满,香气浓郁,她把花苞戴在鬓边,对着镜子比了比。
小满识趣地闭上了嘴。
朱瑄作息严格,即使昨晚酒醉又晕厥,依然在寅时准时苏醒。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被子里摸金兰的手,想和往常一样捉住她亲几下,结果只摸到冰凉的被窝。
他愣了一瞬,呆呆地躺在拔步床上,几乎以为这一段时日的耳鬓厮磨只是自己的又一场梦。
这几年他经常做梦,梦见圆圆回来了,他和她拜堂成亲,同榻共眠,朝夕不离,长相厮守梦里他们携手共度一生,直到白头。
梦中有多快乐,醒来时就有多寂寥。
有一次他梦见自己终于等到了圆圆,圆圆依旧年轻貌美,杏脸桃腮,未语先笑,眸子又亮又清透,他伸手去拉她,目光落到自己手背上,发现自己的手苍老粗糙,长满了斑,枯瘦的骨节上一层满是褶皱的皮他从梦中惊醒,盯着自己的手背看了很久。
大和尚不止一次暗示过他的寿数不长,他能等到几时呢 他等了六年。
终于等到她了。
可是他让圆圆生气了。
朱瑄坐在床头,衣襟松散,披头散发,翻开锦被,找到金兰平时枕的凉枕抱在怀里,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都是真的,这一次不是他的梦,圆圆是他的妻子,她每晚在他的臂弯里入睡,缩在被窝里和他说悄悄话,热了就嫌弃地推开他,冷了就往他的被窝里钻,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生气了会轻轻咬他的手指,高兴了就踮起脚亲他,每天早上为他梳头,站在他背后,帮他戴上网巾。
朱瑄揉了揉眉心,宿醉后胃里一抽一抽的疼,有些犯恶心。
他记得昨天宴席上吃了很多酒,后来去广寒殿遇到陆瑛和罗云瑾,他看到罗云瑾就心烦,看到陆瑛之后更加暴躁,从陆瑛那天来东宫找他讨要圆圆的时候他就不高兴了,回到东宫,木香说圆圆为了罗云瑾愁眉不展他对圆圆发脾气,瓷碗摔碎在他脚下,圆圆走了 她还会回来吗
朱瑄好像又变成六年前的小朱瑄了。他瘦小青涩,没有能力自保,更没有能力去保护圆圆,每天目送圆圆离开幽室,怕她一去不回,又希望有人能带她离开,让她不至于跟着他受苦。他刻苦读书,他费尽心思筹谋,他隐忍坚毅,现在的他可以保护她、纵容她,可面对她的时候,他心底还是隐隐无措。
圆圆一直在包容他,他心思深沉,阴柔古怪,她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即使他不能解释清楚,她也默默地接受了,她那么好他难以忍受她的冷漠。
朱瑄坐了一会儿,掀开帐幔,光脚下地“太子妃呢”
他嗓子嘶哑,脚步虚浮,走了没两步就觉得头晕目眩。
屏风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杜岩惊慌失措地冲进内室“千岁爷,您醒了”
朱瑄扶着落地衣架站稳,脸色发白,视线定定地落在珠帘外面。
杜岩知道他想找什么,上前搀住他“千岁爷,太子妃殿下在偏殿,小的刚刚过去瞧了一眼,殿下这会儿刚睡下,您醒了,小的这就去告诉太子妃殿下”
朱瑄摇头“她累了一天,让她睡吧,别去打搅她。”
杜岩应是,扶着朱瑄回到床榻上躺下,帮他盖好被子,絮絮叨叨地道“千岁爷,您也睡会儿吧,天色还早着呢,今天又不用上课,您正好休息一天,您这些天早出晚归的,也累坏了。您可得好好保重身子,天气转凉了,要是激了旧病,又得咳嗽”
朱瑄望着帐顶,目光发直。
杜岩叹口气,挤出几丝笑意“千岁爷是不是在想太子妃殿下您别担心,殿下善解人意,脾气最好了,您只要好好给殿下赔礼道歉,殿下一定会消气的。”
是啊,她善解人意,脾气最好了朱瑄疲惫地闭上眼睛,她太聪明了,他根本瞒不住她,这次她真的动了怒,如果他不解释清楚,她不会原谅他的。他抱住金兰的枕头,沉沉睡去。
等朱瑄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帐幔挂在鎏金铜丝勾上,帐顶下一排满铸镂空串枝花纹的金薰球,香烟袅袅逸出。
他翻身坐起,杜岩侍候他洗漱。不一会儿膳房送来早膳,内官特意吩咐过,膳房知道他宿醉,做了几样开胃的清淡小菜,风干酱瓜,梅花脯,银丝细菜,凉拌鸡丝,他没有胃口,只吃了半碗粥。饭后洗墨送上刚刚煎好的药,他接过一口饮尽,找了本书,坐在窗下看。
看了半刻钟,他抬头问杜岩“太子妃起身了没有”
杜岩摇摇头。
朱瑄继续低头看书,这回却怎么也看不下去,脑子里乱糟糟的,一闭上眼睛就是昨晚捏着她手腕时她隐含怒气的冰冷眼神。他变娇气了,尤其在她面前,被她冷冷地看一眼,他浑身难受,心底翻涌着很多阴郁不堪的想法。
又等了半个时辰,偏殿那边终于传出响动,宫人捧着热水巾帕等物进进出出,伺候她梳洗。
杜岩趴在门边听里面的动静,转身回了书房,笑道“殿下起身了”
朱瑄立刻站了起来,走到偏殿门外。
宫人捧着一只剔红牡丹纹漆盘经过,漆盘里堆满了各色鲜花。她屋里的摆设喜欢用金玉器件,每天早上宫人挂起帷帐,日光照进内室,一屋子金光闪烁,宝气浮动,不过她装扮的时候不爱嵌宝金头面,嫌太笨重,喜欢簪鲜花做成的花围,好看雅致,还有股幽香。
朱瑄站在过道里,一身的寒气,冷风直直吹在身上,他只穿了一件家常的浅色直身,风吹衣袍翻飞,更衬得人瘦削清癯。
簪花送进去,不一会儿膳房进去摆膳,她胃口也不好,几样小菜和鳝丝面原样送了出来,只喝了一盅玫瑰酒酿粥。
朱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杜岩、洗墨、扫墨几人缀在他身后,劝他去暖和的廊庑里坐着等,他嫌他们聒噪,摆摆手把人赶走了。偏殿里伺候的宫人出出进进,看到他堵在门外过道里,个个都吓了一跳,脚步迈得飞快。
她一直没有出来,也没有打发人过来劝他,这么多人看到他在外面等,她肯定早就知道了。她还在生气。
朱瑄脸色苍白。
半晌后,两名宫人走了出来,打起帘子,通向内室的帷帐被一双双素手次第掀起,摇晃的珠帘里传出走动声,宫人的裙琚扫过金砖地面,伴随着窸窸窣窣的人声细语,金兰头梳倭堕髻,珍珠发带,鬓边玉簪花,一身石榴娇羽纱面细绢里鹤氅,在宫人的簇拥中慢慢走了出来。
朱瑄想也不想,加快脚步迎上去。
金兰淡淡地扫他一眼,神情冷淡,收回视线,转身,目不斜视地走进回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