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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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僵立在了门口。
室内点着沉静的香,柔白的纱幔在穿堂的风里微微起伏,水阁里一片安然静谧。
一袭玄色的男人靠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正与自己对弈,一座倒流香炉就搁在棋枰边,绵密的乳白色烟气氤氲流下,浸入执着棋子的宽大衣袖。
听见门口的细微响动,微微抬起眼向她看过来。
他道:“进来。”
顾瑟刹那之间便要闭上门仍旧退出去的。
但被他这样低哑的声音轻轻地一唤,身体就已经有了主张一般地走了进来。
她轻声道:“见过殿下。”
换下了道袍,梳起规规矩矩的垂鬟分肖髻的小姑娘,脱去那日生死一线间的匆促,愈加显出一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来。
夙延川也不知怎么,看到她的时候,一整日胸臆中难平的燥郁之气竟然就悄悄地化去了。
水榭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一身宝蓝便装站在重叠的纱幔底下,像个隐身人一般的上阳宫大内监杨直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夙延川将手中的黑子投入棋笥里,目光在顾瑟身上定了片刻,才似笑非笑地道:“你认得我?”
他今天没有穿着软甲,却着了一身玄色的大袖,长发不梳,玉带犀钩,萧疏轩举,如前朝名士。而当他抬眼望过来时,没有狰狞鬼面的遮掩,便露出一张带着漫不经心的睥睨之色的脸。
熟悉的龙涎香的烟气从香炉里散溢出来,掩去了他身上仿佛洗不掉一般的血和金属的凛冽味道。
顾瑟一时恍惚。
就在几天之前,覆在黑铁鬼面之后的他也是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从那时就猜中了她知道他的身份。
后来,她以治水能吏回赠他。
他当然也就知道,她已经向他承认——
她本来以为,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共识。
可是这时尚未及冠的太子殿下啊。
不知道今日是谁触了他的霉头,让他生出这样大的火气。
她有些无奈地,顺从地唤他:“恩公。”
夙延川唇角微微勾了一勾,指着棋盘的对面,淡淡道:“坐。”
顾瑟犹豫的片刻之间,一双凤眼就轻飘飘地扫了过来。
她告了一声失礼,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目光微微垂落,就落在棋枰半残的棋局上。
夙延川本来已经伸出手去捡拾棋子,见她垂着头看,又将手中的几枚落了回去,不动声色地道:“你精棋道?”
顾瑟专注地看棋,原本只是为了回避他的目光。
在推开门第一眼看到夙延川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今天郑敏萱不惜郑、白两家交恶也要闯白府书房的原因。
只是不知道在郑敏萱的消息里本来应该在外书房的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白府后花园的水榭里。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外头有个千金小姐为了见他一面,连闺名和清誉都顾不得了?
她心情有些复杂,语气就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熟稔和娇憨:“在殿下面前,安敢称自己擅弈?”
那种熟悉的、无奈的感觉又泛上心头。
夙延川压低了眉眼,道:“那就是会了。”
他忽然抬手将棋盘一拨,拂乱了满格的黑白,道:“来,与我下一盘。”
顾瑟抬眼,轻轻瞥了他一眼。夙延川以为她会说什么,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夙延川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小少女伸出手去,在棋盘上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捡起来,分进棋笥里。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骚人常形容少女纤手如玉,然而此刻那双手拈在羊脂玉和黑曜石磨制的棋子上,黑的衬出惊心动魄的白,白的被握在手里,肌肤与玉一般莹莹生光,竟分不出哪一个更柔润。
他看着少女低垂着眉眼,月白色的披帛缠在她臂弯,随着她不疾不徐的动作,于微明微暗之间,生出沉静而流动的光泽。
他有一刹间的恍惚,像是这样的生活,他曾经历过许多许多年。
第12章
※
窗外遥遥传来一阵嘈杂声。
水阁里一片宁静,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的玉石相击的轻响。
棋盘上黑子气势如龙,似乎已经将白子压入穷途之境。
棋盘外执黑子的夙延川却面色凝重。
顾瑟微微仰着头,就看到他并不明显地蹙起着的一双斜飞的长眉。
他眉弓凌厉,眼窝深邃,眼皮微微地垂着,让人看不清眼睛里的神色。
顾瑟指尖抵在唇角,悄悄地、悄悄地弯了弯。
夙延川棋路大开大合,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凌厉迫人的气势。
梦中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压着她的棋路,一步一步迫到她投子认输,而后笑吟吟说她失于温柔,缺些攻城略地的霸气。
顾瑟垂下了眼,又微微地一喟。
夙延川听到了她的叹息声,抬眼向她望过来,道:“小小年纪,你怎么总是有这样多的心事?”
“人生在世,谁无心事呢。”她托着腮,却道:“譬如殿下广有四海,当此际却又在因何事忧心?”
夙延川道:“你却又知道我有心事。”
顾瑟反问道:“难道殿下会对我说:你这样小小的年纪,懂得什么,说与你又有何用?”
日移花影,窗外花树摇落的细碎光影隔着窗印在她身上。一片半黄的树叶被风吹离了枝头,打着旋儿飘进窗来,坠在她铺散在棋盘一角的广袖上。
顾瑟抬起手,轻轻地将这枚黄叶拂落下去。
她低垂着眉眼,从夙延川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细软、乌黑的发顶随着动作微微地颤动,和一角细而白的后颈,玲珑的骨节隐没在挺直的脊背间。
他收回了视线,敛目道:“你既然这么聪明,不如猜一猜是什么原因?”
顾瑟道:“姑父方一回京,殿下便避人耳目地到他府上来,这心事想来也与二皇子殿下脱不开关系。”
夙延川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连你都看得清楚。”
顾瑟抬手,取了一枚白子在手中把玩着,轻声道:“殿下又何必为此纠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今两州水患未定,有人未建寸尺之功而晋身,有人分君上之忧而不受功。”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两指却轻轻一敲,将掌中那枚棋子落在局中:“殿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她抬起头来,夙延川对上她的目光,却见她面上神色明媚温和,像是全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般,对他宛然一笑:“殿下,该你了。”
夙延川看着那枚深入自己腹地的白子,忽地反问道:“你是觉得,我是在怕?”
顾瑟嘴角一翘,道:“殿下怎么会怕?”
她道:“您是国之储贰。”
夙延川喉间隐约地唔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顾瑟却停了片刻,忽地继续道:“我家中有一位胞姐。”
夙延川低低一笑道:“怎么,你也想把姐姐嫁给我?”
顾瑟抬头去看他。
夙延川注视着她。
顾瑟道:“怎么,您想娶我的姐姐吗?”
夙延川“唔”了一声,像是认真地想了片刻,道:“若是你姐姐有你十分之一的大胆和傻气,倒也不是不可以。”
顾瑟却板起了脸,道:“可惜我姐姐聪慧灵秀,令殿下失望了。”
夙延川低低地一笑。
顾瑟道:“我从前常常郁郁于心,因为我的胞姐与我的母亲感情并不亲厚。她喜欢亲近我的二婶,虽然待我也很好,但对我二叔家的堂妹却更像亲生的姊妹一般,会拌嘴,也会和好。”
她忽然沉吟。
夙延川却隔着棋桌,探过手来在她眉间轻轻拂过:“小小年纪,不要总是皱眉。”
顾瑟回过神来,舒了眉目,继续说下去道:“不过我后来慢慢知道,胞姐和二婶亲近,是因为在她心里,从小将她养大的是二婶。胞姐和堂妹亲近,是因为我总是有许多人呵护,堂妹却更需要她的照顾……”
其实顾瑟纵然梦回至今,依然想不通顾笙的想法。
在梦里的顾笙给她这样的答案的时候,她困惑了许久许久。
只是后来她慢慢想通,人和人之间,就是有这样不一样的缘分和际遇,每个人遇到同样的事,又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才显得人世间有这样多的烟火气。
夙延川定定地看着她,眼中一时风起云涌,一时深沉如海。
顾瑟讲这个故事,并不是为了只是给他讲一个故事。
梦里许多年以后的夙延川,虽然国权在握、纵横四海,但身为枕边人,她也曾在不眠之夜,拥着陷入迷局的太子流下泪来。
他生来就由祖母抚养,生母却自愿地远远住在京郊,他的父亲那么信任他、倚重他,却总是在面对他弟弟的时候,显出更多的慈父心肠。
偏偏他的弟弟,又与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兄弟,他们之间隔了一个江山,总要分个胜负生死。
爱就是这样难以以理智界定的东西,人总是无意间地偏向与自己相处更久更亲密的那一个,又总是难以自控地怜惜看上去更弱势、更需要关爱的那一个。
窗外风吹进来的人声忽然又变得更喧嚣起来。
顾瑟向外看了几眼,心里默默算了算时辰,站起身来,福身道:“打扰殿下许久,实在已经不该。如今时辰不早,家慈也该惦记,臣女便先告退了。”
夙延川也向窗外看了一眼。
他今天来白永年府上,原本就是散心的,在这座水榭里已经待了许久。前头郑敏萱和仆妇的对话、后面顾瑟的吩咐,他都听的清楚,只是有没有放在心上而已。
他唤道:“杨直。”便抬手指了指面前的棋盘:“为顾姑娘带上这副棋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