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顾九识就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又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阿苦,你与殿下见过几回面?”
顾瑟道:“当日也是在望京山,我被殿下所救,是第一回 。后来表姐过生的时候,在姑父府上,又见过一回。”
顾九识看着她的神情,慢慢地问道:“你觉得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顾瑟觉得父亲这话来得莫名。
她仰头看过去。
顾九识面上平静,目光却严肃。
顾瑟就想了想,审慎地道:“殿下有雄主气象。”
顾九识问道:“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顾瑟是真的被问得有些迷惑。
顾九识看着她露出困惑之色的小脸,这一次没有再问下去,他站了起来,脸上恢复了温和的笑意,道:“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只管叫丫头来找为父。”
※
顾九识从顾瑟的房间里出来,沿着楼梯登上了阁楼。
太子夙延川换回了上午他刚见到的时候穿的玄色广袖衫,斜斜倚在栏杆上,目光垂落下去,面上一片淡漠之色。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道:“顾卿,你来了?”
顾九识顺着太子的目光看过去。一列黑衣甲位就冒着雨守在那座小院的墙外,而原本清幽、植兰花木的院落里,齐齐整整地码着太子的回礼。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屋子紧闭的门窗,连窗屉也密密的落了下去。
顾九识极轻地嗤了一声。
夙延川忽地笑道:“顾卿,原来你也会讽人。”他侧头看过来,狭长的眼睛里又恢复了从前那种似有似无的暗光:“孤还以为顾卿是如玉君子,光风霁月。”
顾九识不动声色地道:“如今殿下亦知臣只是个俗人。”
他由胡远山当中为媒,初与夙延川对答之时,只以“下官”为称。
后来顾瑟遇险,他向夙延川请求借兵的时候,方才自称为臣。
其中微妙,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君臣对视一眼,各自转了开去。
夙延川似笑非笑地道:“顾卿若是纯粹君子,也许此刻反而是孤要头疼。”
顾九识面色不变,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里的深意一般,只是道:“臣惭愧。”
夙延川问道:“府上的小娘子……”
话只说了一半,却就住了口。他转回身,目光远远投了出去,道:“雨要停了。”
临高极目,雨幕中远山嶙峋的轮廓渐渐映入人眼中,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在肆虐了半日工夫之后,终于开始转小,露出一点将停未停的苗头了。
※
车子粼粼地向山下驶去的时候,顾瑟挑着窗帘,望向漫山遍野被雨水洗透的郁郁莽苍,耳畔松涛万鼓,脑海中忽地又浮起那半首她在山洞壁上看到的《浣溪沙》。
“泗水粼粼帝子车,太平花月两相赊。望京应被楚云遮。
“别有金樽伤如玉,那曾风雨晚干戈。……”
她轻轻地道:“此身知度几天河?”
雨霁云收,望京山正是一峦新碧。
——卷一.试香罗·完——
*《浣溪沙》,唐教坊曲名。韩淲词有“春风初试薄罗衫”句,名《试香罗》。
第二卷 凭阑人
第20章
※
庆和二十一年春,开原府。
春冰新解,万物苏生。休憩一冬的农人开始新一年的耕作,府城里也再次恢复了年前的喧嚣。
一架翠幄青油车从东街喧闹的集市中间穿行过去。车辕上坐着的青衫少年眉目如画,即使板着一张脸,也有沿路的本地人、走熟惯的外地商贩纷纷地跟他打着招呼:“小乙哥,今日也随二娘子出门吗?”
也有人向车里高声道:“二娘子,拙荆问您的好嘞!”“我老娘说要我谢谢您呐。”“您要不要吃点小萝卜?家里炕头种的,保清甜好吃!”——一面说着,一面就装进布袋里,往车上丢。
车里的闻藤听着外面的声响,笑盈盈地道:“看着大郎君出门,奴婢才知道古人说的‘掷果盈车’‘看杀卫玠’是何等的盛况。”
越惊吾从四年前,顾瑟在望京山遇险之后,就被夙延川调到顾瑟身边,专保护她的安全。
也是那个时候,顾瑟才知道他是宣国公府旧部下、平明关如今的主事副将越沉戈的幼子。
三年前,顾九识迁开原府少尹,顾瑟随父赴任,越惊吾也跟随顾瑟出了京。
这几年里的几回凶险,都是他一力破之,又有一回于极危难之际救顾九识性命,顾瑟从此只与他姐弟相称,在下人口中,称呼也变成了大郎君。
顾瑟倚在柔软的羽枕里闭目养神,闻言眼睛也不睁地笑道:“你们只管嘴贫,教小越听见了,我倒要看你们长了几条舌头。”
越惊吾只比她小一年,今年已经十三、四岁。少年时就雌雄莫辨的轮廓随着年岁的增长,反而日趋妍丽,即使是与顾瑟站在一起,看上去也是一个英气、一个柔美的一双姐妹花。
他平日打熬筋骨,和一班军汉、游侠在校场流血流汗,单手能开二十石的弓。旁人都晒得赤铜也似筋肉,偏唯有他白皙如初。
顾瑟想起小少年平日看着自己的皮肤而苦恼的脸,忍不住笑了笑。
马车有一阵轻微的顿挫,随后停了下来,越惊吾问道:“瑟姊,到忠良里善堂了,你还下车么?”
顾瑟撩开了帘子,道:“我去看看。”
闻藤和闻音先她一步跳了下去,放了小杌子在车下:“姑娘小心些。”
堂屋里有几个年老的妇人守着火盆编竹篾,听到门口的人声,都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上来,纷纷道:“二娘子,您来了!这一向许多时候没有见您出门,我们都牵挂得很。”
顾瑟与她们一一问好,被簇拥着往屋里来。
更多在后院听到声音的妇人、女子涌了出来,堂屋里一时站了二、三十人,搬桌椅的搬桌椅,泡茶的泡茶,又拿袖子抹了抹桌面:“地方实在简陋,茶也是去岁南地商人贩来的陈茶,慢待娘子了。”
顾瑟就压了压手,笑盈盈地道:“不必如此,原是我今日偶然过来看看。劳动了你们,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闻藤和闻音取了荷包出来,一个一个地分派:“今年过年的时候,姑娘不在府里,没有给你们送年礼钱,今儿特来补上。”
为首的老妪摸着手中的缎面荷包,有些浑浊的眼中就淌下泪来。
“二娘子给我们吃住,治我们的病,又给我们找了谋生的长久法子。怎么还当得起娘子额外的赏赐。”
顾瑟笑道:“杨婶,这都是小节。最近开春了,善堂的房舍若是有漏水、漏风的,及时往府衙去报,或是报给齐先生都使得。若是左近有疫情,务要速速地报给我。”
杨妪道:“娘子放心,我们都留意着。”
顾瑟就点了点头,又问道:“这几个月生意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人再来寻事?”
杨妪道:“托娘子和越将军的福,万事都好,更没什么人敢来找麻烦的。……又添了几位活不下去的孤儿寡母,名册都递到府里去了……挣的钱也尽够花,竟不能再好的。”
顾瑟心里有了数,又说了几句话,才作别出来,众人又簇拥着送她上车。
这样的善堂,从她随顾九识来开原的当年秋天开始,这几年里陆陆续续地已经办了十几个,专为庇护孤寡无依的老、中、青年女子,随个人身体条件,授些编器、绣花、描样、乃至淘制胭脂、染造花笺之类的工作来供养自己,有数术天分的,还会被教导算术、盘账——这样的适龄女孩儿,往往很快就会被殷实之家聘走。又有收留男女孩童的义学,和一些其他安置手段,三、四年下来,竟已不知惠及到开原府的多少孤苦百姓。
也难怪不知道有多少豪吏、乡绅想要她父女死。
顾瑟上了车,颇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
忠良里善堂已经是她今天要走的最后一处,越惊吾驾车极稳且快,不多时就从城北回到了城东的宅子里。
因为带着年少的女儿在任上,顾九识在东大街上赁了座四进的宅子,自己平日里只在第二进起居,第三进全留给顾瑟居住。
顾瑟到家的时候,顾九识还没有回。垂花门里头停了一驾有些眼生的马车,两个身形彪壮的武士守在边上,另有一个在门口同管事顾满春说话。
越惊吾驾着车一进门,顾满春就撇下那人迎了上来,道:“姑娘回的正好。京里送了东西来,须得姑娘来验看才是。”
顾瑟“哦”了一声,笑问道:“祖母和娘亲上个月不是才送了一车东西来,怎么这样快又来?都带了什么,可有单子?”
顾满春却有些紧张地摇了摇头,道:“不是府里送来的。”他哎了一声,道:“您看看就知道了。”
这样两句话的工夫,先头和顾满春说话的那个人已经跟了过来,拜道:“属下参见左卫将军。”
越惊吾颔首,向顾瑟道:“瑟姊,交给我就是了。”
顾瑟就看了那人一眼,对顾满春道:“辛苦满春叔了,后头的事给小越处置就是了。”
又同越惊吾点了点头,带着闻音和闻藤往里去了。
※
顾瑟盥洗过后,换了在家的衣裳,越惊吾才进了门。
他怀里抱着两个不一般大小的木盒子,放在桌上,知云给他倒了水,被他一口喝了,自己拿过壶又倒了一杯。
顾瑟笑弯了眼,道:“慢些,慢些,怎么就这样的渴。”
越惊吾却指了指桌上的盒子,道:“瑟姊,送来的东西我都对过单子了,这里头我却不敢动的,只好你自己来看。”
顾瑟就拿起上头个子小的那个来。那盒子看去是素面木质,但入手极沉,触手冰冰凉凉,隐然生腻,顾瑟端在手里上下看了一回,才看出藏在缝隙里的极隐蔽又精巧的锁扣来。
她笑道:“这是什么?怎么这样的神秘?”
说着拔了头上的钗子,没有理会随之垂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将薄薄的钗尖沿着缝隙挑了进去,左右微微地转动,片刻之后,才听到一声脆响,那盒子被她双手一分,露出里头的几张薄薄的纸来。
顾瑟有些好奇地捡了一张出来。
上头写的是“东至大溪庄,南至白云县,西至榆山,北至官道,共八百二十亩”,另有几行文字、签押,盖着朱印。
竟是一张地契。
顾瑟往下翻了翻,盒子里一叠七、八张,俱都是地契,地亩有大有小,加在一起大约有四五千亩。
顾瑟惊讶地看着越惊吾,道:“这不是……?”
她本来以为是夙延川遣来的人。这几年里,东宫常有东西以越惊吾的名义送到开原府,但都是些纸墨、熏香、衣料之类,日常用的物什。
所以到此时看了这些地契,她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夙延川给她送地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