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衙役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睁开眼看了过去。
衙役道:“大人,顾少尹求见。”
杜先贽慢吞吞地道:“既然顾少尹来了,怎么还要他在外面等,还不快请进来。”
衙役领命去了,片刻后,门口就响起了脚步声。
杜先贽眯着眼,就坐在椅子里往外看去。
圣人说听音辨人,每个人的足音都烙着这个人的性格印记。
像顾九识,永远沉稳、笃定,走过的步子像尺子量过一样均匀,声音不轻也不重,既不失于轻浮,也不过于沉重,从他身上,就能看到当世名士、君子的标准。
杜先贽心里无声地笑了笑。
他站起了身。
顾九识就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来,扶住了他,道:“杜大人,不敢劳动您迎我。”
杜先贽握着他的臂,示意他在对面坐了,口吻温和地道:“德昭,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顾九识道:“下官这次来,还是要同大人商议郊县调水的事。”
杜先贽端起茶壶,亲自给顾九识倒了一杯,口中不动声色地道:“哦?这些事,德昭尽可放手去做。但有利国、利民的事,我无有不同意的。”
顾九识却苦笑一声,道:“大人有所不知。”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道:“榆次、白马、乌城几地,都有乡老请愿,祁县、太谷的大地主,却又百般推脱,杨通判从中极力斡旋,李、刘两家只是不肯出人出力。”
杜先贽没有作声。
顾九识微微地叹了口气,道:“一冬都没有雪,开了春也没有下雨,调水不是小事,乌城一带,已经有人发现今年的蝗、蚜远多于往年……”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杜先贽,眼神十分的诚恳,道:“下官人微言轻,开原府内,还要仰仗大人您出来主持大局才是。”
杜先贽又习惯性地眯起了眼,摸了摸胡子,笑呵呵地看着顾九识,一双眼却在他面上刮过。
年轻的少尹脸上有些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苍白,扶着杯口的手微微地缩紧着,指节间显出用力而迸起的苍青色筋脉来。
杜先贽就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顾大人,你来开原这几年,衙门里的琐事都辛苦你了。若是得了空,你也该好好地休息休息才是。”
顾九识苦笑着,低头道:“是。”
杜先贽也端起茶盏,吹了吹水面上的浮沫,悠悠地抿了一小口。
※
这天顾九识回来的很晚。
顾瑟其时还没有睡,听到前院的马嘶声,打发闻藤出去看:“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闻藤去了不多时,进来回话道:“是老爷和大郎君到家了。老爷说,时候已经不早,外头的事都办妥了,叫姑娘尽可放心,早点歇下呢。”
顾瑟颔首。
闻藤道:“姑娘是就睡,还是要些时候?”
顾瑟道:“我今日午间睡得多了,这时候走了困,反而睡不着了。”
闻藤屈膝应诺,就拿托盘里的小银剪摘了烧焦的芯头。
顾瑟看着她微微一笑,道:“且把我昨日看的那本书拿过来,你们留一个在这里看着灯火就是了,旁人都去睡吧。”
闻藤道:“那奴婢就在这里侍候着姑娘,打发他们去歇了。”
顾瑟低下头去翻书。
闻藤在她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了,从一边的笸箩里拿了白日剩下的针线来做。
她们家的姑娘,说起来竟和旁人家的都不同。
又会读书,又会作诗,琴棋书画,茶酒功名,无一不通的,比寻常人家的儿郎还出挑。
在开原府的四年,她就见过许多回来撩拨她家姑娘的小郎君反被姑娘羞得掩面遁走的场面。
也通庶务,她们看得眼花的账本子,姑娘轻轻松松就能盘出结果。
爷两个小小一府的中馈,也没有看姑娘怎么费心,三日才听一回话,就打理的井井有条。
偏偏常人家小娘子人人都要学的女红,竟是一窍不通。
从六、七岁上,就连五姑娘都规规矩矩地拿着针比划的时候,姑娘就笑眯眯地端着书,看着丫鬟们给她做针线。
那个时候她才刚进姑娘的屋子,做的是三等的丫鬟,就因为姑娘有一回瞧了她做的针线,在夫人面前点了她的名字,她才被夫人察看了两年,提做了一等。
那时候她老子生了重病,正是急要钱的时候。她拿了一等的月钱,又被姑娘垂问、看姑娘的面子请了郎中,后来竟治好了。
想起这些陈年的往事,闻藤手下在柔软的华亭细棉布上飞针走线不停,目光却渐渐有些失焦。
“想什么呢?”顾瑟忽然笑盈盈地问她。
“呀!”闻藤被她一唤,醒过神来,才发现这一针只差一毫就扎在自己的手上。
她红了脸,道:“想起从前的事,一时竟走了神。”
顾瑟就叮嘱道:“扎一下手,可不是好玩的。这样晚做针线,于眼睛也不好,放着白天再做也就是了。”
姑娘一年年长成之后,待身边的人总有些超出年龄的温柔和宽和。
闻藤道:“姑娘昨儿不是说那贡缎的袜子穿着滑脚,我想着早些给姑娘做两双华亭棉的,若是还不好穿,再挑些别的料子来。”
她在笸箩里挑出几卷色线来,对着光比了比,换了一条在针上,又继续绣袜子上的茱萸纹。
顾瑟道:“哪里就这样急,何况年下家里送来的衣裳里也该有的。”
闻藤笑道:“外头做的针线,姑娘哪里穿的住。”
顾瑟就点了点她:“打量我听不出来你这是排揎我呢。”
闻藤抿嘴笑道:“奴婢不敢。”
她原本是笑着的,可是过了片刻,忽然出了一回神,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顾瑟就看了她一眼,道:“今儿你这是怎么了,这样多愁善感起来。”
闻藤道:“奴婢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也敢用‘多愁善感’这样的字了。”
她这时绣完了一只袜筒,埋着头道:“就是想着往后姑娘嫁了人,也不知道奴婢还能不能给姑娘做针线了。”
顾瑟却道:“你听什么人说我要嫁人了呢?”
闻藤道:“老夫人和夫人都这样心焦,姑娘翻过年就及笄了,满打满算再过个两、三年,姑娘怎么也要出阁的……”
顾瑟一时没有说话。
闻藤又道:“何况太子爷今年都二十一、二了,他又哪里等得起呢。”
顾瑟却笑着摇了摇头。
她声音柔和,低低地道:“谁说我要嫁给殿下啦。”
闻藤怔怔地看着她。
灯花又小小地爆了一下,一霎跳动的火焰映在顾瑟的侧脸上,照出她眼睫下的大片阴影。
她肤白如玉、脂腻如瓷,烟水眉轻、澄波目敛,在淡黄的烛光里,这样静默而温柔地坐着,褪去了迫人的气度之后,就显出一番格外的,让人不忍出声打扰的脆弱和少年气。
她微微地笑着,轻声道:“殿下这样好的人,会选到一位家世、容貌、性情都相当的小娘子做太子妃的。”
“我呀,就只想留在顾家。等将来殿下娶了妃子,姐姐嫁了好人家,到阿璟也娶了亲,我就到外祖父那边去,买个山头建一座庄子,有钱,有地,有藏书,逍遥自在,不比什么都好些?”
她索性放下了书,以手支颐,闻藤看到她波光粼粼的、充满了向往的漂亮眼睛:“听说江南山清水软,可惜我生在帝都,半辈子都在这里,往后有了机会,在那里住到终老,也不算辜负平生了。”
※
千里之外,也有人中夜不眠。
夙延川在中衣外面单披着一件大氅,赤着脚站在书案前写字。
“别后浅深多少梦,悄悄滴透铜壶。”
宫灯明亮,沉水香的清苦气息从博山炉里氤氲流泻,殿角的铜壶滴漏隔一片刻,就发出一声清响。
“好风凉月两萧疏。”
他落笔凌厉,收梢却稳,像是一笔一笔都在斟酌。
“更阑花不见,苔上晚寒初。”
眼前忽然就浮现出那个女孩子在落花满地、苔色深深的长阶上仰起头来看他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永远藏着一泓秋水、一轮明月,和一个小小的他。
“长记庭前枝下酒,醉来忘与人沽。”
在京城的时候,她年纪还小,不管是他还是顾九识,都是不肯让她喝酒的。
出去的这几年,小姑娘倒是长进了不少。
“劳鸿却寄小泥炉。”
夙延川忽然顿住了笔。
他知道接下来应该要写什么,可是他那只挽弓持剑都不会迟疑的手,这一刻忽然失了力气。
凌寄辞意恳切的规劝又在耳边响起。
世间有那么多好儿郎。
他成功了,不管她嫁给哪一个,他都能为她撑腰、护持她一世荣华、无人敢欺。
可他如果失败了呢。
至少她还有父祖兄弟,家族照拂。
——依约江上雨,曾染旧时书。
到那个时候,她也会把他的书信,在落花风雨的时候,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翻读吗?
夙延川眉目深敛,把这一页纸卷了起来,凑到了烛火边。
火焰很快把整张纸吞噬殆尽,沉香里掺进了松烟的味道。
杨直在门口等了一时,直到这时才小步趋进来,低声道:“殿下,易州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