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顾瑟轻声道:“这当然不是寻常的军伍。”
她忽然策马向前。
跟在身后的侍卫追了上来, 焦急地道:“姑娘!若是惊动了他们, 您的安危如何保证?”
顾瑟回过头来。
侍卫看见她目光明亮而微微带着笑容的脸。
她策马疾奔, 一边从腰间的束带里抽出一只当时鬼使神差地塞进去、从未想过会派上用场的小玩意。
清唳的哨音响了起来,三声长、一声短。隔了片刻,又响了一遍。高高的天空里,雄鹰忽然振起翅膀, 向下盘旋飞掠。
李炎几乎是下意识地高举起了手中的马鞭,喝道:“列阵!”
奔驰的马群毫无滞碍地停了下来,三百归骑以伍为单位,在几息之内就搭好了接战的姿态。
而后李炎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夙延川的方向——
太子并没有吹响令哨。
太子蓦地回过了头。
黄尘古道,浩浩长风。
满身尘埃的少女摘下了口中的哨子,遥遥地望着他的方向,面上露出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
※
闻音再见到顾瑟的时候, 人还站在门口,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顾瑟微微地笑着看她, 道:“这是怎么了,可受了伤没有?”
闻音没有受伤。
越惊吾知道她是顾瑟看重的近侍, 特地点了高昌护着她。乱战之中,她被护得尚算周全,但满地的血水和厮杀的场面,依然让闻音战栗难以自止。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冷意。
闻音回过头, 就看见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踏进了门。
他穿着黑色的软甲,身形如长枪一般挺直,眉目峻刻而眼神酷烈, 只在她身上一掠,就让她几乎站不稳身体。
闻音知道这个男子。
那个时候,越惊吾已经杀红了眼。
而这个男子带着人抵达战场的时候,只是在他后颈上轻轻一格,就把人制服了,丢给身后的甲士,说:“看好他。”
——无论是那个从尸山血海里抽刀的小越郎君,还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都让闻音心生觳觫。
她深深地垂下了头。
夙延川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
他身材高大,踏进门的时候甚至要低下头才能不撞到农户看上去并不逼仄的门楣,而他进了屋,整个屋子里就顿时张满了一种无形的气场。夕阳的余晖艰难地渗进厚厚的窗纸,堂屋里一时竟有些晦暗。
顾瑟在他进门的时候,就站起了身。
距离他们上一次面对面地相见,已经过去四年。
她从一个小矮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夙延川也在这四年里,变得更高大、更强悍、更内敛。
四年前还能在他身上偶尔看到的,那种削薄肩脊和青涩眉宇带来的少年气已经全然消失。
如今再度站在她面前的夙延川,已经无限接近于顾瑟的梦里,那个成熟而强势的男人的形象了。
她有片刻的失神。
夙延川也在看着她。
他的猜想果然没有错。
这个女孩儿在远离京城的开原府,也像一朵花儿一样,静悄悄地绽放了。
她就像很多年以前太后养过的一盆兰草。
在无边锦绣,万丈红尘里,它生得倔强又灵秀,一样都是被精心地供养着,它偏要生得比别的花儿都多一番恣意,让人一眼就看得到它。
而后来太后把它放在了太液池边上的山石隙里,隔了六、七个月,再去看它,它嶙峋又桀骜地支着剑一样的叶子,在支离的枝顶上,竟然开出了细碎的花儿。
而人只要被它一霎入了眼,就再难看得到别的花。
夙延川微微敛目。
他道:“怎么……”
顾瑟也开口道:“殿下……”
异口同声的两句话,两个人都住了口,目光在空中一碰。
顾瑟道:“殿下请说。”
夙延川道:“你说吧。”
又是同时开口的两句话。
顾瑟垂下了眼。
夙延川揉了揉额角。
他声音温和,道:“顾大人那里,我已经使斥候入城探查,你不必担忧。惊吾没有大碍,受了一点伤,柳鸣羽在给他看诊。”
他知道顾瑟最挂念的就是这两件事。
不然也不会刚一见面,他都没来得及把她安顿下来,就被催着去救人。
所以他从战场回来,连衣裳都没有换,就先进来见她,也是为了给她带个消息,让她能够安心。
顾瑟接收到了他未宣之于口的用心。
她抿唇道:“那就好。”
她确是吁了一口气,注意到他灰黄的尘土和暗紫的血迹披了满身,温声道:“刀兵无眼,殿下可有受伤?还是叫柳太医先位殿下看一看才是。”
夙延川不大在意地道:“我没有事。”
他抬起眼看了顾瑟一眼,道:“你也是真的大胆,只带着这么一点人,就敢在城外到处乱走。”
语气有些重。
顾瑟抿了抿唇。
她眉目低垂,从夙延川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扑朔的眼睫,掩着白皙而缺少血色的脸颊。
她受了许多惊吓。
他心里有这样的明悟,但就随着她的无言生出些说不出的躁郁。
他抬起手把掌中的马鞭丢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而顾瑟已经在不长的静默之后柔声道:“殿下教训的是。臣女往后一定会多加注意。”
她这样的温顺,让夙延川心里的郁气说不上来地消散了,心头翻涌而上的歉疚和疼惜。
——她原本也只是一个娇娇的,和所有名门淑女一样金尊玉贵地养着,凡事都有大人撑着,只需要考虑裙子够不够鲜亮、妆容是不是时新的小姑娘。
这旱灾也罢,这蝗祸也罢,原本都不是她这样幼嫩的肩膀该承担的责任。
他心里就沉沉地叹了一声。
他的沉默反而让顾瑟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杏子眼清凌凌地看着他。
夙延川对上她的眼睛,就有些无奈。
他动了动嘴角,想说的话在嘴边打了个滚,最后却只是道:“下次遇到这样的事,只管教惊吾去向折冲都尉要些人来。”
开原府的折冲都尉冯异,是庆和帝的心腹。
越惊吾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从他手中要出兵来,还是用作保护顾瑟这样的用途。
夙延川心里自然也清楚。
他说这样的话,已经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冯异挪一挪位置,换一个听得懂越惊吾说话的人来了。
顾瑟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那些之前不知在何处滋生的,支离细小的委屈,都在这样一句听来平淡不带语气的的话里烟消云散了。
她轻声道:“臣女家中常有书信催促归家,想来在开原也不会停留多久了。至于家父那里,开原府自然有府尹杜大人做主。”
夙延川眼眸沉沉地看着她,听着她柔声细语地道:“冯大人深体上意,劳苦功高,臣女这里不过都是些小事,就不必多加打扰了。”
开原是大燕朝龙兴之地,自古又是兵家要冲,与帝都相为佐辅,因此主官人选一直十分敏感。
如今的文武主事,府尹杜先贽、少尹顾九识、都尉冯异,都是庆和皇帝的亲信之臣。
夙延川要对这个位置动手,反应最激烈的也一定是庆和帝本人。
而最高兴、最乐见其成的,则只会是那个被封在易州数年不得翻身的皇二子、秦王夙延庚。
为一桩小事而亲痛仇快,似乎不该是夙延川该做的决定。
顾瑟说话的时候,水一样的目光就落在他脸上。
——他一直很保护她,是一种近乎不计后果的、本能一样的反应。
无论是在梦里的五年,还是从相逢至今,真真切切的相处里。
所以,顾瑟不能确定他是真的有其他安排,还是只是这一刻忽然做出的决定。她总要劝阻。
夙延川听得懂她话语间的深意,也听得懂她的拒绝和劝谏。
顾瑟抿着唇,眉目间有些严肃的样子,但她目光如水,容色温软,落在夙延川眼中,只是觉得可怜又可爱。
他道:“你无须在意,便是因为他这几年劳苦功高,才正该论功行赏。”
顾瑟却心头一跳。
夙延川语气温和,十分的轻描淡写,然而话说到后面,却隐约有些肃杀凌厉之气,让她心中生出些不祥之感。
——太子这个样子说话的时候,越是温和,越是要有人见血。
她张了张口,夙延川却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反而问她道:“你可知道这一回来刺杀你的是谁的人?”
顾瑟微一沉吟,慢慢道:“大概是易州的那一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