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起居录 第28章

作者:绮里眠 标签: 穿越重生

  她想起从事变到现在都没有再见到的知雪,一时打了个寒噤, 探手为顾瑟掖了掖被角,喃喃地道:“姑娘可要早点好起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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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夙延川和顾九识往临时的议事堂里走过去的时候,李炎正迎面匆匆地过来。

  他道:“殿下,顾娘子身边的那个侍女一直吵着要见主子,说她是被冤枉的,不曾出卖主子的行藏……”

  夙延川看了他一眼,道:“吵就把嘴堵上。”

  顾九识目光一动。

  夙延川道:“顾大人要不要先处置了家中的叛奴?”

  顾九识面色不变,明知故问地道:“是小女身边的侍从?”

  夙延川嘴角微微挑了挑,道:“我越俎代庖,还请顾大人见谅。”

  太子自从这一回见了面,就一口一个“顾大人”,也不称“孤”了,行事一向骄狂恣肆的储君,如今竟在臣属面前微妙地认起错来。

  这种态度反而让顾九识心中沉了沉,生出些既像是男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又像是老父亲的微妙不愉的情绪来。

  他拱了拱手,淡淡地道:“家事蒙殿下圣裁,是臣的福气。”

  他语气平淡无波,使人听不出里头的情绪,但这种肉眼可辨的淡薄对于顾九识来说,已经是十分鲜明的反应。

  他不想露出态度的时候,即使是面对面地站着,也绝难从他面上、口中探知他的念头——世人都赞顾德昭是当世名士典范,有东山遗骨,不单是说他姿仪萧肃、才智著盛,也是说他养心于内,七情不显,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养气功夫。

  杜先贽会被他的示弱所欺,也实在是太过小视他了,以致功败垂成,竟不足惜。

  夙延川想起自己带人赶到的时候见到的情景,微微笑了一笑。

  顾九识此人,固然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一把秀士、能臣,但一片心有七八个玲珑窍,在国事上如何不可多得,放在别的方面,就如何的让人头疼。

  但转念一想,若不是这样的家学渊源,怕也难得养的出小姑娘那样的灵心秀质。

  两下一合,也不知是遗憾多些,还是庆幸多些。

  夙延川道:“府上这个丫头是惊吾当时令人扣起来的,只是惊吾如今也是负伤在床,这里头的事只怕还是要这两个醒了才说的清楚。”

  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为什么会插手这件事。

  顾九识道:“殿下费心了。若是背主之奴,臣家中也绝不能容的。”

  两人在堂中分上下看了坐,顾九识就站起身来,虽然还是一样的平淡语气,却主动换了别的话题:“殿下,臣御下不严,以致土吏与贼子相勾结,竟无所察,险酿大祸,还请殿下降罪。”

  夙延川也起身,亲自到他面前去扶他坐下,道:“顾大人这几年在开原有大功,瑕不掩瑜,我都记在心里。”

  不等顾九识继续与他推让,夙延川先问道:“当时究竟是如何情形,让顾大人你亲蹈险境?”

  顾九识微微沉吟了片刻,娓娓道:“臣在奏表中曾屡次提及,去岁开原府一冬无雪,及今年春,更不曾有雨水。臣观本地旧朝州志,有连年旱者,多生蝗祸,更有饥荒、时疫,天灾过后,往往十室九空。”

  夙延川颔首,道:“此事我也与陛下及诸平章事议过数轮。”

  他旋而又道:“但本朝开国以来,兴前朝常平仓故事,开原是辅京重地,仓储建制仅次于帝都,依你之见,竟到了不能为继的地步了吗?”

  顾九识道:“殿下,臣自庆和十八年来此地,即私下稽查仓储,并年年开仓换米,至去年,府城仓方才将将填平。”

  他说到这里,眼神里让夙延川隐约有种自己错过了什么似的意思,但那异样只一晃而过,听他又道:“殿下当可知周边县、乡是如何光景……这样的年景,若是十仓之中只能得一仓陈米,臣更怕开原百姓激愤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夙延川想起接到顾瑟的上一封信里,少女也在忧虑地写下开原常平仓的内患。

  他这一回因为事发突然,来也来的匆忙,算一算时间,若是诸事平顺,大约这几日里,顾瑟也该写给他下一封信了。

  小姑娘写给他的信里的内容,顾九识倒是知道的清楚。

  夙延川看了顾九识一眼,却只是道:“若果依你所言,那仓中应有之米,却是饱于何人之腹?”

  顾九识道:“本府有一位通判,姓杨,籍贯开原阳曲县,是戊辰科的进士,庆和十三年丁忧,十五年,他因荥阳大长公主举荐,直接从文选司领了牌子,上任开原通判……”

  他道:“阳曲县的良田,四成以上都在杨氏族中。杨氏对佃户课以重税,一年之收逾十万石。而杨氏每年送入荥阳大长公主府中的金银珠宝,价近七、八万贯。”

  夙延川紧紧抿起了嘴。

  顾九识眉目间也有种隐约的沉郁。

  他道:“臣听闻臣的前任到开原不久就患上了病,府尹杜大人推崇‘垂拱而治’,府中一应诸事,都由杨通判一手打理。杨通判为人大方,礼贤下士,衙门中少有说他的不是……”

  他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夙延川示意他说下去。

  顾九识道:“臣想着,杨通判既然这样的大方,便是借臣一点粮米,让臣得以把汾、明二水的长渠修好,待到入秋,臣自然可以拿常平仓中的米还给他。以旧抵新,还可另与他一分利,互惠互利,又何不可?”

  俏皮话被他说得一本正经,像是打心底里这样觉得一般。

  夙延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就听他继续道:“可惜杨大人却不这么想。大概是觉得臣冒犯了他,也可能是因为臣终于提起了阳曲县的常平仓。加之祁县的李家私贩边马、太谷的刘氏勾结藩王,都曾有许多子弟在开原府大牢中走过一遭,如今又听臣提了旁的,不想看臣这样多事,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杜大人,他是开原的上官,凡事自然都要考虑的面面俱到。”

  夙延川轻嗤一声,就听他语气轻松地道:“臣却还想留一条微薄性命,为圣朝尽忠。”

  顾九识说完,到底还是俯下身行了个稽首,道:“臣等蒙殿下数次相救,隆恩没齿不忘,愿效犬马之情。”

  夙延川依旧亲手搀了他起来,但却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顾德昭向他效忠,是以臣事君。

  几回这样的自彰,原本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一件事。

  他是在委婉地告诉他:“顾氏对太子殿下忠诚,无须以儿女姻缘相束缚。”

  顾九识看他无话,也只是静立在地下听候吩咐。

  夙延川道:“顾大人一路辛劳,令爱还在病中,大人先去休息吧。”

  顾九识拱手应诺,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夙延川望着他的身影,微微眯了眯眼。

  他至今未议婚事。

  白太后、庆和帝、凌皇后、冉贵妃,每一个都为他准备了许多人家的小娘子。

  多少人想向他的后院送一位姑娘,甚至无须要名分,只是为了联结彼此的利益立场。

  他若是想要用这种手段稳固地位,自有大把大把的选择,武有镇守商阳都护府的西关谢氏,文有前朝人称“沈半朝”的河洛沈氏,盘踞天南的南溟叶氏,抑或扬州桑氏,梁州陆氏,都比一个已经向他效忠的颍川顾氏支脉,能为东宫带来更多新的利益。

  他多年不为之,不过是不屑于此而已。

  但他也明白,对与顾九识来说,正是因为同样把当中的利益看得明明白白,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拒绝他。

  这是慈父的心肠。

  从来君恩易翻覆,人心动波澜。

  他眼前又浮现起顾瑟澄波般的眼,那样灵慧通透的女孩儿,对着他的样子却永远温柔又信赖,仿佛在她心里,他能做到这世界上一切不能做到的事。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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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夙延川一生恣肆, 但有所要, 向来伸手便可摘得, 在遇到顾瑟之前,从不曾觉得世间有人需要他小心翼翼、耐心呵护,却还唯恐自己手脚粗拙。

  望京山初见之初,他也不曾想过, 自己有一天会为这个少女辗转反侧、千里驰援。

  夙延川嘴角微微地翘起来,但眼中一片沉凝,不见一点笑意。

  顾九识怕他君心难测。

  他却怕那个女孩儿陪他一起万劫不复。

  日色渐沉,暮光四合,听不到召唤的亲卫们无人敢进来打扰。年轻的太子静静地坐在椅子里,隐在昏色当中的侧影沉凝而寂然。

  ※

  美姬柔弱无骨的纤手擎着碧玉酒杯递到夙延庚的唇边,杯壁尚挂着半枚润红的口脂, 美酒甘醇如蜜,美人呵气如兰。

  夙延庚却一把推开了贴在他身上的美人儿。

  女人跌坐在地上, 酒水洒在裙衫上的姿态都楚楚可怜。

  夙延庚却视若无睹。他在厅中负着手来回地踱步。

  满厅的侍妾、丫鬟都屏息凝神,厅角奏乐的乐女弹琴的手指有些颤抖, 硬着头皮拨弦。

  从前的乐女在秦王心情不愉的时候停了琴音,就被秦王令人斫去了一双手。

  夙延庚这一回听着耳畔的丝竹声却觉得有些刺耳,喝道:“还不滚出去!”

  众人如蒙大赦一般,垂着头鱼贯地退了出去。

  夙延庚心头积火未消, 总觉得心里像有什么在挠似的,说不上是心痒难耐还是暗生警兆,一刻也停不下来。

  他又走了两回, 冷冷地道:“陈渭呢?”

  王府总管陈渭像幽灵一样不知道从何处钻了出来。

  他笑嘻嘻地道:“殿下,奴婢方才收着个好东西,正好给殿下消火。”

  夙延庚原本难看的脸色被他一句话说得好转了些许。

  他斜睨了陈渭一眼,道:“你却知道本王心里有火。”

  陈渭就赔笑道:“奴婢的忠心天地可证,殿下心里头不服帖,奴婢这心里头就十倍地煎熬,这不是特地给殿下来寻新乐子。”

  夙延庚鼻腔中发出一声“哼”来,道:“你这条老狗,少拿那些庸脂俗粉来搪塞本王。”

  陈渭就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恭恭敬敬地呈到夙延庚面前,道:“这可是走贵妃娘娘的专驿送来的,殿下何不瞧瞧?”

  夙延庚看见那封烧了明黄色蜡封的信件,心里头就本能地有些腻。

  庆和帝宠爱冉贵妃,在夙延庚出京就藩以后,特别恩准冉贵妃用天子明黄色封,使八百里加急的军驿传递书信。

  只是不知道是谁触了霉头,冉贵妃近些日子的书信里,说教他的言辞一封比一封多些。

  他就有些漫不经心地接在了手里,道:“本王看你是活的越发不耐烦了,竟拿本王取起乐子来。”

  陈渭低眉顺眼地道:“老奴哪敢对殿下不敬。殿下且看,这可不是娘娘的书信,娘娘也是代为转达呢。”

  夙延庚已经撕了封口,里面的信笺还没有露面,先传出一阵细细的幽香来。

  夙延庚这才起了些兴致,深深地嗅了嗅,道:“这是红袖招的‘余红缭乱’。”他脸上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来,一面抽出信纸,一面道:“难道咱们贵妃娘娘终于想通了,发现了楼里姑娘的好处?”

  “红袖招”是帝都著名的风月场,因为经营有方,伎子皆通文墨,又多交游才子雅士,很有些清艳之名,楼中有专门的制香之所,做出过几款在风流子弟中享有盛名的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