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坐落于京郊百二十里的望京山中的还真观,观主度玄上师是被朝廷加封过的太一上真,道法精微,于天下间颇有声名。
世宗天授皇帝和当今庆和天子都尚玄崇道,乃至时人风俗,富贵人家常要将少年子弟送往寺庙道观中清修一段时日。还真观作为京畿道门魁首,自有许多人家想将家中子女送来这里,但也因此法度格外严谨,从接纳人选到供养礼数,都十分有章法。
如顾瑟亦是因为祖父顾崇与度玄上师颇有交游的缘故,来此以后一应事宜依堂兄顾匡故事,住上两三个月就回家去,也只能说是宾主尽欢。
但这位少年却不同。
他是壶州郡望、华族谢氏的宗房子弟,十一岁的少年解元,姿仪出众,人品风流,在南、北士林中都有声名,却在拿了小三元之后破门出家,做了度玄上师的关门弟子,一时世人都咋舌。
他出家以后,仍以俗名为法号叫做守拙。顾瑟家中与他世交,少年相识,只拿他俗家姓氏称他。
她看着谢守拙肩臂上的夹板,十分负疚,再三行礼,道:“若非为我,谢师兄也不必受此无妄之灾。连累师兄,心中实在有愧。”
山西悍匪、“却红刀”的传人杜隆趁乱混入了还真观中,谢守拙当时亦是为她拖延时间而负伤。
谢守拙笑得爽朗,道:“师妹说哪里话。若说连累,也是观中连累了师妹才是。何况你我世交,说这些未免太过生分。”
他道:“这件事也不知道几天才能有个结果,我上午遣人通报五城兵马司的时候,已经向师妹府上传了信,想来府上亲长也有了安排,师妹且安心住上几日,不必担心太多。”
顾瑟道:“多谢师兄了。”
这句谢说得真心实意。
谢守拙笑道:“师妹也不用谢我,下回再来,只别帮我带什么香笺帕子,我就谢谢师妹了。”
他这样满身都是传奇公案的少年郎君,自然引得许多贵女倾心。
顾瑟知他困扰,抿嘴微微一笑。
她的目光忽然有些惊讶地落在谢守拙身后。
谢守拙回过头去,那名被大师兄冲阳子奉为座上贵宾的黑衣客人已经走了过来,面具后面的眼睛似乎看了他一眼,很快就转了开去。
他听见那个男人对顾瑟道:“早些吃点东西,等一等就有人来接你。”
声音低哑,但语意却温和。
谢守拙微微睁大了眼。
他和大师兄一起陪着这个人坐了半晌,又是道谢,又是提话,这人却都只是两、三个字回应。
这么危险又睥睨的男人,竟然会对一个小女孩儿这样耐心?
※
夙延川和顾瑟说完了话,没有再坐回去,而是迈步就离开了。
顾瑟用了午膳,就有小道童进来说门口已套好了马准备出发。
冲阳子一路送顾瑟到后门口:“贫道这几位师弟颇有些横练功夫,寻常人十个八个近不得身,女君一路上只管使他们护卫便是。”
“师兄费心了。”
顾瑟戴了幂篱,向冲阳子欠身作别,于轻纱后眼波微微流转。
外观低调朴素的乌篷马车,四名道士并四名黑衣侍卫前后簇拥,另有个青衣的小童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车辕上,肃着一张雌雄莫辨的漂亮小|脸,这时跳下来向顾瑟行礼,叫她:“四娘子。”
顾瑟在顾氏姊妹中行四。
她不认得这个少年,但他既然坐在这里,想必也是夙延川安排的。
短短一个时辰,他倒是部署周密。
顾瑟心情复杂地受了礼。
冲阳子的目光在那四名黑衣卫上一扫而过。
观中这一批接待的世家子弟,顾瑟是走的最晚的,也不过迟上三五天的工夫,偏偏就遇上了这样的事,冲阳子既没有乃师的威望,也没有乃师的手段,对袭山流民尚要怀柔安抚,对顾瑟这样大族出身,又是恩师老友后人的弟子,则更有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歉意和回避。
这四个人身上血气冲天,虽然一言未发,进退之间却隐隐有一种森然的法度。
说是百年清贵顾氏养的侍卫,冲阳子是不信的。
但既然这位小师妹这样说了,他也就当做是真的。
那面容昳丽的青衣小少年行完了礼,肃声道:“姑娘,时辰将近未初了,该尽早出发,晚上能赶到郁川,就能在庄子上好好休息一晚,不必在驿站投宿,使姑娘受罪。”
顾瑟颔首,与冲阳子作别:“……师兄便不必送了,这几位师兄弟,我也会好好照顾。”
又特地道:“谢师兄那里,我本拟带他回京好生调养,谢师兄既然不肯,那还是要麻烦师兄多多费心了。”
冲阳子和声道:“都是分内之事,师妹但放心。”
两人相对揖别,顾瑟便转身上了马车。
那漂亮的青衣童子掩上了车厢门,仍旧坐在车辕上,四个黑衣侍卫两个坐在车上赶马,另外两个与四名道士一起骑着马拥簇着车驾前行。
这马车外边看上去平平无奇,内里空间却颇为舒适,顾瑟并两大两小四个丫头坐在里面,也并不显拥挤。
闻音坐在角落里,想了又想,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那位、那位恩公可靠吗?咱们家哪有庄子在郁川?”
她心里万千的担忧和摸不到头绪。
她道:“若是出了什么万一之事,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给姑娘啊。”
顾瑟微微一叹。
她简洁地道:“论起来与我们家也是世交,你不必担心的。”
闻音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显然这个答案并没有说服她。
但她在顾瑟身边服侍了几年了,有个好处就是听话。
她是顾瑟的母亲云氏夫人选的,自然听云夫人的话。而此刻顾瑟莫名的姿仪迫人,她也肯听小主人的话。顾瑟既然这样说了,她张了张口,终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道:“姑娘,奴婢心里头十分的不踏实,谢公子曾说帮咱们向府里传了信的,如今咱们就这样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和府里派的人走岔了……”
顾瑟道:“桐、壶二州流匪流入京畿,京城此际必定是戒严的,府里纵然想派人出来接应我们,想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今年开春以来,青水沿岸雨势丰沛,六月中即多有连下三五日的大雨,进了七月,果然有青水决堤、泽国千里的灾情传入京中。
皇帝以皇二子夙延庚为钦差,三司使白永年为副,携赈灾资财与诏旨奔赴灾地,辗转桐、壶二州。二使所携资财不谓不丰,所传诏旨不谓不德,然而两州灾民却多有哗变。
大量流离人口涌入了京畿,带来了相当的骚动和不安定,也是引发望京山这一番变故的罪魁祸首。
她微微垂了眸子。
如果把过往的十年当作一场大梦,而此刻的生活即是真实。
那么在梦里,凭借这次无功有过的赈灾,反而得到庆和帝的怜惜,得以受封秦王、观政六部的二皇子夙延庚,则是在此之后,真正开始积累政治资本,为太子夙延川找了无数的麻烦。
她要想个法子去变一变这个结果才好。
※
天色茫茫擦黑的时候,马车下了官道,又粼粼地走了一段路,在一座门户森严的庄园前暂时停了下来。
闻音见车停了,隔着窗子稍提了声音,问道:“可是到了么?”
回话的依然是那个坐在车辕上的青衣少年,他道:“请姑娘稍安,某正使他们搬路障。”
闻音从窗帘的缝隙里向外窥去,几个人高马大的庄户正在从土里向外卷着粗粗的绳索,打眼看过去,少说也有十几条绳子在地里。
她忍不住咋舌,小声道:“这莫不是绊马索么,怎么一个庄子还要预备这样的东西,姑娘,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顾瑟支颐看着她开了眼界一般又有些惴惴的模样,笑了一笑。
她注意到那个青衣童子自称为“某”。
这是西北那边的军汉更喜欢的说法。
等到马车动了又在一座不大的方院里再度停下来,顾瑟下车的时候,问侍立在车边低眉顺眼的青衣童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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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像是意识到失礼,又深深垂下头去,道:“贱名不堪污贵人耳,姑娘但唤某‘小乙’则个。”
这是不肯告诉她了。
顾瑟微微一笑,也没有追问。
这是那人麾下的属从,有些来历、有些个性,亦都在她意料之内。
何况她这个那人一时忽发善心救下来的拖油瓶的身份,在这几个侍卫眼中,不过是个要敬着这一程的过路人。
只是这少年这样容颜,她一场大梦,竟然毫无印象。
或许是离开了。
或许是夭折了。
若是后者,总归是件可惜的事。
她扶了闻藤的手,迤逦向堂屋走去。
已经有八个梳着圆髻、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布衣妇人等在了门口,这时当面迎了上来,两个簇在了她左右,另几个或扶了闻音、闻藤,或接了小丫头手里的物什,簇拥着进了屋,又给顾瑟磕了头,为首的妇人笑盈盈地道:“奴婢夫家姓常,是主子在庄子上的管事。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婢等去做,小乙哥都嘱咐过奴婢了,任是庄子上有的,必定给姑娘预备的妥妥当当。”
折腾了这一整日,顾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任是心里再怎么成熟,身体上也乏得透透的了。
闻音侍候她多年,晓得她眉眼浅深,忙道:“常妈妈也不必麻烦,只管烧些热水,备几样清淡小菜,再煮碗粥来就是。”
顾家的规矩,素来是过午不食的,若是晚间实在要进膳,也不过是时令小菜、清淡粥水。顾瑟自然也是这样的习惯,至于那小菜要怎样的新鲜炮制,粥水要什么样的精工文火,出门在外,又摸不清此间东主的来历,闻音也就选择性的不提了。
沐浴用的一应物什,行囊里都带着,闻音和闻藤服侍顾瑟梳洗过,传膳托盘就进了屋。
碧莹莹的一碗御田粳米粥,盛在霁红瓷的小盏里,米是米、水是水,颗颗分明。配的四样菜,一道明珠豆腐,一道鹦鹉笋,一道一品鸭舌,一道雪里藏珍,两荤两素,异香扑鼻。
顾瑟一言不发地用过了饭,又漱过口,稍歇了片刻,才起身由闻藤陪着往里间去。
因为是出门在外,两个大丫头不敢轻忽,一个睡在了床边,一个睡在了窗下的榻上,都在内室值了夜。
两个丫头提了一整日的心,到这时都乏得很了,便是再努力警醒,也不过撑了一时半刻,气息就慢慢地都缓了下来。
顾瑟不想吵醒她们,只倚在柔软的帛枕里,睁大了眼睛,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
她今年才不过十岁,生辰刚过,依着家里的安排,在道观中小住了两月余,仍旧要回家去,做她的士族闺秀。
但一朝回梦,躯壳还是那个年少的躯壳,灵魂却再不能回到那时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了。
她出身清贵,宗族这一支起家的曾老太爷,原是出身颍川士族顾氏的旁支,但本朝以来,世家大族析产者众,曾老太爷分家以后,游宦京都,仕途通达,累官至尚书令,以太子太师致仕。
两个儿子,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凭科举入仕,又与耕读世家联姻,子弟肯读书又争气,进士及第不断代,又慢慢置办家产,经过三、四代人的经营,不但在京城立住了脚跟,在北地士林之中,名声也渐有压过颍川本家之势。
到这一代上,她的祖父顾崇是天授二十一年的进士,时年不过二十四岁,三十年宦海沉浮,做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一生三子一女,俱是嫡妻钟氏所出。在大姑母顾九音之后,她父亲顾九识是第二个孩子,亦是长子,少年郎十六岁探花及第,俊秀如芝兰在庭,白马风流,当时名动京华,如今是天子近臣东台舍人,虽然品秩不高,却得常伴大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