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云弗就对正端着象牙扁盒走过去的小丫鬟招了招手,接过她手里的盒子,顺手撕了封条,就揭开了盖子。
会槿颇有些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看,不免有些失望,道:“瞧着灰扑扑的,半黄不黄,还不如咱们的蜜蜡好看,更不如鲸蜡白净,有什么特别之处?”
云弗笑道:“这东西你不晓得,也是寻常。我这两盒子,也是当时羌人南下的时候,因为曾有个落魄的羌人勇士,他有求于我曾祖父,拿了整副家当来,里头有四、五盒,一直在库里丢着落灰,我后来瞧着有意思,才取来的。”
会槿就道:“听夫人的意思,这竟是个好东西。”
云弗道:“这是管羌王帐的御物,向来产出极少,但要说它好,也没有什么特别,咱们也不知道羌人在这里头加了什么东西,虽然是蜡,但真个烧起来,尘灰太厚,就如你所说,还不如咱们平常百姓用的蜜蜡。”
她看着会槿有些疑惑的样子,笑道:“不过这东西有个好处,它极易弥合,又能防腐,可以用来封装要紧的药丸、药汁、药粉,随身带着,是可以救命的东西。羌人自己还有一套法子验证他们的封口是不是被打开过,不过咱们是不知道的。”
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道:“我当时拿这个东西给德昭封信口。”
会槿会心地一笑。
顾家老太爷顾崇和云弗的父亲云既山是同科。
云既山当年登第之后,没有受官,而是回到江南,出任退思书院山长。
顾崇对这位同年的治学之能一向十分推崇,很早就把顾九识送到退思书院,跟着云既山读书。
也因此,后来两家顺理成章地结了儿女亲家,顾九识和云弗在婚前青梅竹马,感情就十分深厚。
这些年少时的事,回想起来都是甜蜜。
云弗笑了一回自己当年,又道:“后来阿苦见了这个,听说了功效,也觉得有趣……她讨了一盒去,我还当她是要做什么。”
“这丫头却说,笙姐儿喜欢淘澄新鲜的花露做胭脂,因为花草易腐,所以拿这个给瓷盒儿涂盖口。”
会槿就笑道:“瑟姐儿向来想法多,咱们都想不到的。”
云弗却微微地出了神,片刻才醒转来,道:“这丫头从前,很亲她姐姐的。”
语气就没有了方才的欢悦,像是从十、七八岁的年纪忽然回到了现实。
即使是忠诚、守分如会槿,在这样的时候,都难免有些迁怒于顾笙。
她想要说些什么来活跃气氛,云弗却把手里的匣子仍旧盖上了,交给立在一旁的小丫鬟,自己站了起来,拢了拢襟袖,道:“缺的几味香材可都找齐了?咱们去看看笙姐儿。”
※
闻音试了试炉上煨着的药。
热度刚刚好,再熬下去就显干了,她垫着巾子把药钵端了下来,又滤了一遍渣滓,把药汁澄进小瓷碗里,坐在炕边上,有些忧虑地看着这碗药。
顾瑟病得来势汹汹,病去却如抽丝一般,一日夜竟只睁了两回眼。
她看着自家姑娘憔悴的样子,都不忍心叫醒她起来吃药,却又不得不行,心里的煎熬如汤煮一般。
身侧忽然传来模糊的呓语声。
闻音有些惊喜地转过身去,就看见少女长睫微微颤抖着,依稀睁开了一双朦胧的眼睛。
第34章
※
闻音几乎要喜极而泣。
她伏在顾瑟耳畔, 轻声唤道:“姑娘, 姑娘?”
顾瑟眼神还有些迷蒙, 她费力地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闻音忙道:“姑娘,您先不要说话, 嗓子要痛。”又道:“您要喝水吗?先喝一点水,再吃药?”
顾瑟闭了闭眼,微微点了点头,又摇头。
闻音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看她点了头,就扶她半坐起身,又把皮毛的大氅搭在她颈边——这是夙延川的猞猁皮氅衣, 特地送来给她用——才端了盏温水来,用小银匙子舀了喂到她唇边。
顾瑟抿了两口水。
温热的水滑下咽喉, 缓解了高热带来的干燥和肿痛,让她终于能说出话来。
她干咳了一声, 清了清嗓子。
闻音停在耳中,就觉得心痛,哄着她道:“姑娘,姑娘, 您悄悄地说,我就听着,不需这样大声。”
顾瑟用气声道:“你去告诉殿下, 那蜡丸的蜡,是羌人金顶王帐的秘物……绝不是寻常互市所能得的。”
她这时神志仍旧不大清醒,只凭着一股子劲撑着。她做了个少年时的梦,从梦里匆匆忙忙地醒过来,就为了说这样一句话。
闻音听得半懂不懂,再要问时,少女已经呼吸均匀,重新陷入了迷梦中。
闻音“嗐”了一声,一时顿足,思前想后,还是重新把顾瑟团进了被子里,自己出去寻人。
从顾瑟的屋子里出去,最近的是顾九识的房间。
但开原府中琐事繁多,又刚刚发生了一场无声无息的惊变,顾九识一大早就进城去善后处置了。
夙延川也不在房中。
还是站在囚室门口的李炎看见了行色匆匆的闻音,唤住了她。
他道:“殿下在亲自讯问越止戈。姑娘有事?”
听了她的来意,李炎隔着门向内道:“殿下,顾娘子身边的闻音姑娘来传一句话。”
囚室里静悄悄的,门很快就开了半扇,夙延川穿着玄色的劲装,面色平淡无波,亲自走了出来。
门扉半掩,遮住了囚室中黑衣侍卫的影子,没有闻音想象中的鲜血淋漓,但这种异样的寂静让她后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垂着头,恭恭敬敬地道:“殿下,姑娘方才醒过一回,有话命奴婢来说给殿下。姑娘说:那蜡丸的蜡是羌人金顶王帐的秘物……”
她其实没大听懂顾瑟的意思,只是照本宣科地说了半句,后半句就有些卡壳。
夙延川却立即道:“孤知道了。”
他道:“你如今出来,可有人在服侍你姑娘?且先回去吧,有什么事随时来报于我。”
闻音心中畏他,闻言很快就回去了。
顾瑟还在那一团茧一样的被褥里沉睡着。
闻音看着又冷下去的药,索性拿滚水隔着碗温了一回,才去叫顾瑟起来:“姑娘该吃药了。”
她的手挨在顾瑟的颊畔,触手却是一片比之前还炙热的温度。
※
听到“顾娘子又热起来,烧的不好了”的消息,夙延川没有半刻迟疑,丢下审到一半的越止戈就赶了过来。
他大步流星,传信的妇人小跑着追在后面都跟不上他,面色沉得像水一样,径直进了房来。
闻音不意他来得这样快,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夙延川只看了她一眼。
闻音胆战心惊。
她低下了头,轻手轻脚地去收拾水盆、布巾。
夙延川已经低下头去看查看顾瑟的情况。
蜷在被子里的女孩儿满头的汗,小脸烧的红彤彤的,紧紧闭着眼,细软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颊畔,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夙延川见过她许多回。
每一回见到她的时候,她都像一弯明月似的,或温柔、或明丽、或飒爽、或端庄,但总是生机勃勃的,让人只要看着她,就觉得从心底里宁谧又从容。
从来没有这样的憔悴过。
夙延川眼中的怜惜和痛楚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伸出手,要去试一试顾瑟额上的温度,却又收了回来,在桌上的水盆里洗了手,才重新探到她额头上去。
他之前一直在囚室中,又刚用冷水净了手,纵是他一向血热,这时手指也有几分寒凉,贴在顾瑟额上,让她轻轻嘟呶了一声什么,连眉头都微微平复了些。
不过片刻功夫,那舒适的、冰凉的感觉忽然消失了,顾瑟就有些不满地重新皱起了眉。
夙延川就把手重新放在了她的头上,俯下身,轻声唤道:“瑟瑟,瑟瑟。”
声音又轻又柔,顾瑟在迷蒙之中,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又安心。
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夙延庚宫变的那一天。
汹涌燃烧的火焰吞噬着她。
咽喉里挤出来的的喘息都带着火星般的灼烫。
她在斑斓的幻觉里看到夙延川长身玉立的背影,他转过头来,俯身对她伸出手,唤她“瑟瑟”,说“我回来了”。
可是她却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看着他熟悉的、俊美而深刻的眉眼,胸臆中翻涌着酸楚,她的眼睛发涩。
却流不出泪来。
周身的高热让她全身都在痛着,往被子里又缩了缩,喃喃地道:“……娘亲……娘亲……爹爹……殿下……”
夙延川心如刀割。
他在顾瑟耳边柔声地哄她:“瑟瑟,我在。瑟瑟乖乖的,先不要睡了,太医一会就到了,先让他帮瑟瑟看一看好不好?”
顾瑟被他这样地哄着,微微张开了眼,声音细细的,眼睛里都是濛濛的水汽,哀哀地道:“殿下,我好冷。”
她呼吸之间,鼻息拂过夙延川脸上,热的有些烤人。
她体温这样的热,难怪一直觉得身上发冷。
夙延川心头像被团滚沸的铁水浇下去一样的痛。
他伸手摸了摸顾瑟的被角。
被她一直这样高热地出着汗,被褥的里面都有些潮湿了。
他索性坐在炕边上,把顾瑟抱着坐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又拿过旁边的猞猁皮大氅来,密密地围在她肩上。
他胸膛滚烫,是年轻男子火炉一样的热血温度。
顾瑟昏昏茫茫地倚在他胸前,一时觉得有些硌,不似方才的柔软舒服,又觉得不似方才的冰冷了,有些熟悉的安心,扭着头动了动身子,不大安稳的样子。
夙延川就微微收紧了手臂,柔声叫着“瑟瑟”,耐心地哄着她。
柳鸣羽背着他的药箱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向闻音问了两句话,又来查看顾瑟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