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上辈子,她被一封懿旨点进了东宫。
没有人问她想不想嫁,她是带着胞姐的罪孽进宫的继妃,连希望都看不见,未来的路是一片漆黑。
她连忠心的、体己的人手都不愿意带进宫去。
她的命运,她姊妹的命运,她全族的命运……
都在帝后和太子的一念之间。
在那样的情形下,夙延川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迁怒过她,他庇护她、教导她,带着她成为合格的太子妃、上位者,最后也信任她、托付她。
如果不是后来那些年的阅历和锻炼,即使她重来一次,也只能徒劳地看着事情的发展,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吧?
这一次,她改变了这么多。
她慢慢地发现,事在变,人却还是当初的那些人。
她怎么会不相信夙延川呢?
这一次他们相识那样早,他却依然待她那么好……
她怔怔地看着他,轻声道:“殿下的婚事是天下人的大事。您除了太子妃、皇后,以后还会有更多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像是被堵在了心里,既难以启齿,也无法释怀。
那时的凌画约,纵然只是个挂名的良娣,也让她郁郁了许多年,连这一回从头相逢,都十分失礼地冷落了人家。
可世人夫妻忠贞的少,都说男子贪色,她也不忍心让夙延川失望。
她只想抱着对夙延川的爱,远远地离开他、离开京城,就这么过上一辈子。
顾瑟一时有些黯然,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垂了下去。
她是在怕他纳妃!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似的,一下子就闪过夙延川的脑海。
她沉默的时候他没有失望,在这个时候,他心里像是张起了被风鼓满的帆,说不出的愉悦和自得。
他最怕的就是小姑娘年纪还小,懵懂不识得情爱。
他怕小姑娘会傻乎乎的,学着时人的例则,做了个大度雍容的正妻。
他柔声道:“瑟瑟,我若是想要,天下之大,满朝文武,东宫早就住不开了。”
小姑娘的眼神像小鹿似的,有些不安、有些娇怯地看着他。
他想起她对着别的人、别的事的时候,那指挥若定、运筹帷幄的气度,萧疏轩举、凛然生威的姿仪。
夙延川心里软成了一汪水。
他面容峻刻,眼型狭长,本该是极有威慑力和距离感的俊美,但这样仰着头,常常蕴着深沉雾色的眼睛里一片坦坦荡荡的温情和爱护,就显出几分反差似的委屈来。
他笑着道:“瑟瑟,你信不信我?”
这句话,他刚刚就问过一遍。
顾瑟应得毫不迟疑。
这一回,顾瑟依然没有一点犹豫地道:“我当然相信殿下呀。”
话音未落,玉一样的小脸蓦然就染了透红。
夙延川眼中已经涌上了笑意。
顾瑟别过了脸去,忽然没头没尾地道:“我回京的时候,路上遇到了许多小娘子。”
夙延川“嗯”了一声,有些没听懂似地依旧只是注视着她。
顾瑟就敛了眉,低声道:“听说太后娘娘要在万寿宴上为殿下选妃。”
她话音未落,夙延川就轻咳了一声。
顾瑟窘得眼睛要滴出水来,却把头转了回来,固执地望着他。
他笑着看她,那一点戏谑也变成了心疼,捏了捏她的手,道:“傻丫头。”
“我从开原回来以后,就对太后娘娘说,我要娶亲了。我说我喜欢了一个又娇气又懂事的小姑娘,我认识她很久了,她好得让我放不开,想了很久,还是想娶她为妻。”
“太后就问我,是不是那年经常给我剥松子的小姑娘?”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柔声问道:“你给太后剥了多少松子,让她这样地忘不了你?嗯?”
顾瑟大窘。
她喃喃地道:“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喜欢,我闲着也是闲着……”
夙延川就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在掌心摊平了,又交叉着握进手里,道:“你这样的傻气,以后可怎么办?这样一双写字的手,却连自己都不知道爱惜。你当太后真的缺你这一口松子吃呢,她不过是看你可爱,故意地欺负、欺负你,你对她撒个娇儿,只怕她都能把我召进宫去剥给你吃……”
笑着叹了口气。
顾瑟满脸通红地垂下头去。
夙延川又温声细语地哄她。
他们这样一个坐着、一个半蹲着地说了半天的话,外头的嬷嬷、丫鬟寂寂地守了半日,这时终于又发出些声响来。
顾瑟惊醒过来,焦急地轻声道:“殿下,您快起来。”
他是一国储贰,怎么能被仆妇看到他这样失于尊重的姿态。
虽然知道能被钟老夫人派到这里的仆妇都有分寸,不会窥视屋中的情形,她还是有些不安。
夙延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知道再留下去,顾家的老夫人就要心中不快了。
他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却又俯下身,温热的薄唇在少女额上蜻蜓点水般一触而离。
他温声道:“你才回京来,想必也有许多小朋友要见,这些时日就好好地玩一玩。你姐姐的事,你就不要担心了。”
顾瑟唇角微微抿起。
虽然怎么也不可能不去担心,但听到夙延川说这样的话,她心中就安定了许多。
她柔声应好,也跟着站起了身。
夙延川就摸了摸她的发鬟,又低笑道:“说不定太后什么时候就请你进宫去。这一回可别给她剥松子了。”
他含着笑意出去了。
顾瑟回到池棠馆的时候还有些羞恼。
闻藤和闻音要上来服侍的时候,都被她摒退了下去。
她坐在妆台前,水精妆镜里的女孩子也回视着她。
双眼含水、颊上飞红,像朵风轻雨暖、开到极盛的海棠花儿似的。
这是生气的模样吗?
难怪陈嬷嬷服侍她回房的时候,那眼神怪怪的……
她咬着唇角,哗地又把镜奁盖了回去。
※
回到樵荫堂上房的陈嬷嬷神情却十分的欢喜。
她已经有几年没有动手做些活了,却把丫头都挥退了,亲自拿着美人锤,给靠在榻上的钟老夫人捶腿,一面小声地道:“瑟姐儿真是好福气。您这回也可以放心了!”
钟老夫人眼睛微微地阖着,闻言就半冷不冷地轻哼了两声。
陈嬷嬷知道她这是还有之前的气,就忍不住说着好话:“您啊,就这个狷介的脾气。那可是东宫,是东宫身边的大总管,哪里是低过头的人,在这里能有这个态度,已经是有心中的有心了。”
她这时比起下午的谨慎和忐忑,就多了几份笃定。
钟老夫人察觉了这点变化,睁开眼看了过来,道:“怎么回事?”
第45章
※
陈嬷嬷知道钟老夫人的意思。
她手里捏着美人锤, 不紧不慢地为钟老夫人敲腿, 一面笑盈盈地道:“若不是我就在外头侍候着,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这样的用心。”
她在窗下侍奉,既是为了方便服侍,也是防着屋中出事,太子当然也清楚, 她就曾几回对上太子深沉又凌厉的视线。
但太子默许了她的存在。
她也没有刻意地窥视、探听主子相处的情形,这时只是将自己知道的一一地说给了钟老夫人听。
钟老夫人听着,就长长地吁了口气。
顾家这一代姊妹五个。
居长的顾笙昔年求娶者众。扬州桑氏嫡房的七爷与顾崇同朝为官,就曾经想要为侄孙做媒,求顾氏的嫡长女。
桑氏素有“百代声名,维扬维桑”之誉,是士林中一等一的望族。桑家子允文允武, 说亲的这一位子弟也是少年出挑,中举之后跟着老师游学几年, 既有文才,也通庶务, 只等下一科下场。
顾崇亲自考察过儿郎的人品学识,十分的满意。
顾笙却跪在樵荫堂上,以绞了头发做姑子相胁,不愿意订亲、嫁人。
那些话叫钟老夫人这个隔辈做祖母的听了, 都觉得有些灰心。
第二天早上长媳云弗来给她请安的时候,眼睛周围都是厚粉也盖不住的红肿。
她叹了口气,道:“你说这好端端的小娘子, 从小到大我也是一般地待她,咱们家的规矩,就是拿到外头去,也是人人都赞的。到笙姐儿这里,小时候还在我这里养过几个月,怎么竟成了这个样子。”
陈嬷嬷知道她是想起了这些事,不由噤了声。
“前几年看她,只是糊涂些,总归还晓得事情轻重、是非。这几年外头看着还是那个样儿,里头竟连莞姐儿这样从前淘气的也不如起来。”
“她都十七、八岁了。”
“咱们家也不是养不起姑奶奶。”
“可是那也要姑奶奶自己立得住、撑得起,咱们给的银钱人手才有用处。”
“笙姐儿呢?只管说自己不愿意嫁人,可我一问她往后想怎么办,她又一点子章程都没有。”
“这样没有主见,还指望她真的自己立起来过一辈子么?”
“拖不下去,迟早是要嫁人的。可是和她年岁相当的,谁会等着她回过头来选?到了那个时候,还有什么样的好人留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