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是因为他的自私、他的不能割舍,让她放弃了自己的愿望,心甘情愿地留在了帝都这个漩涡里,留在了他的身边。
夙延川敛眉深深地呼了口气,才柔声道:“以后我会多陪着你出去走走的!”
他握住了她的手,顺势移开了话题道:“我听闻云夫人喜欢湖石,你喜不喜欢?”
顾瑟柔软的手指在他掌心蜷了蜷,却又像是察知了他的心绪而安慰他似的,悄悄张开了手反握了他的。
两个人头碰头地靠在一处,喁喁地说了一回话。
楼下的歌舞唱段似乎尽了一节,暂时地安静了下来。
二楼就响起一声高亢的赞叹:“好!”
顾瑟忍不住回过头向外看去。
夙延川温声问道:“怎么了?”
“这声音仿佛有些耳熟。”顾瑟循着声音凝眸望过去,就看见二楼以屏风隔开的雅座之中,有个青年男子排众而出,拊掌道:“庆淮班不愧是扬州第一等的戏班,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一面就从袖中拎出个小钱袋子,早有侍奉在一旁的伙计机灵地接过,小跑着下楼送赏钱去了。
上下两层楼,折廊间不远不近的距离,足以让顾瑟看清了那人的面目衣饰。
她面色微微地冷了下来。
夙延川沿着她的视线稍看了看,很轻易地就认出了使她生怒的该是哪一个人——那青年长身玉立,生了一副典型的顾家人相貌,穿了件宝相纹的潞绸圆领袍子,显得十分的温文尔雅。
片刻之间,又有另一个青年从屏风后走出来,攀住了前头那青年的肩,两个人笑着说了句什么,又一同回雅座里头去了。
后来的这个人却是夙延川的熟人,让他不由稍稍扬了扬眉。
他询问地看向了顾瑟。
顾瑟对上他的目光,却微微地摇了摇头。
她已经回转身来,拿银签子挑了块桃肉在口中慢慢地嚼了下去,才道:“我不过是替祖母心寒。”
顾家的习惯,子弟到了七、八岁上,天资、秉性都见了分晓,家中就为其在天下间广择师承,选定了合适的老师,即使要将孩子远远地送出几千里也在所不惜。
顾九识当年到退思书院求学,就是因为云氏退思书院的山长云既山是顾崇当年的同科,顾崇深知其人禀赋极慧,不但诗书俱精、见识广博,还极擅应制,后来果然教得顾九识探花及第,是本朝都数得上的少年进士。
到后来结下儿女亲家,成全了顾九识和云弗的姻缘,所育独子又到云既山身边去读书,也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便是顾崇自己,观其履历,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顾九枚是顾家百年罕见的异数。
而或许也是因为顾九枚的缘故,顾匡从小的课业都是顾崇亲自教导,带到八岁上,选了又选,才为他选了一位老儒做课师,送到了苍南去。
没有过几年,那老儒过世了,顾匡就回了府中。
那时顾瑟已经开蒙,泰半的时间都跟着顾九识,也有些时候是在顾崇书房里读书,没过上一半年,她已经和顾匡读一样的书、做一样的文章。
那以后不到一个月,顾匡就进了国子监。
顾家子弟有从未进过国子监的,有下场前去了半年、三个月的,唯独没有顾匡这样,一读就是几年的。
大约既是长孙,又难得地常到膝前,钟老夫人对他十分的牵挂,大事小情都会想着他。
而顾匡也是平常待在学中,逢休沐日就回府里来,规规矩矩地陪着钟老夫人说话、解闷,即使应酬到极晚了,也要回家来到樵荫堂门口磕个头。
连她也觉得这位堂兄无论怎么讲,至少为人品行都称得上端方雅正。
短短几天之内,顾匡身上出自风月场的“余红缭乱”,和非节非假、本该在国子监中求学,却出现在酒楼中喝彩、捧角儿的举动,让顾瑟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个人。
倘若他只是偶然为之,那也不过是年少轻狂,尚且值得一二宽容。倘若他常年如此,而顾崇看上去一无所觉,想来大约是国子监中关于他的考课出了纰漏。
她微微凝眉,夙延川心中便有无限怜惜。
他忍不住道:“瑟瑟,交给我就是了。”
顾瑟正在回忆着国子监祭酒的家眷有哪一位与自己相熟,闻言微微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了夙延川有些无奈的眼。
他柔声道:“交给我就这么难?”
顾瑟道:“您事务繁重,这样的琐事……”
声音在男人无奈又温和的注视下越来越小,最后默认似地垂下头牵住他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
※
顾九识的回信到了帝都。
顾瑟重新叠起了信笺,心中还想着顾九识交代的话。
感情亲厚的两父女,在许多事情上都有着一致的看法,也包括顾笙如今的亲事。
顾九识同顾瑟一样,在这种事情上全然不顾及礼法、名声,只决然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姐姐嫁给一个试图伤害过她的恶徒,即使那个人贵为帝子:“汝姊好事多舛,复有少年气性,其心智未定,惟汝善加开解。倘委实冥顽,则闭之阁内,使其自悟,勿令其妄受他人言语。……但择少年气量雅达者,不计寒门富贵,微言其事,以观所效,如是缓图一、二载,为汝姊择一良婿而已。……”
告诉顾瑟若是顾笙实在冥顽不灵,不辨是非,就禁了她的足,让她自己慢慢地去想,不让她听旁人的胡言乱语……
顾九识虽然与顾笙并不十分亲昵,但他眼光极辣,对这位长女的了解,恐怕比云弗还要深。
后头又说要不惜再花上一、两年的工夫,不挑拣门第,单要寻一位有胸襟的男子,能尊重照顾顾笙……
拳拳之心,殷殷可鉴。
连顾瑟都忍不住叹息。
她心里筹措着安排,就听见楼梯上传来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闻音满头是汗地跑了上来,道:“姑娘,姑娘!绿云出花了!”
她说得又快又急,顾瑟一时没有听清,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闻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像是跑了相当长的一段路,平素里近身服侍主子、比寻常人家千金还娇养的身子凭着股心气在撑着,大口地喘了两回气,才稳了气息,道:“大姑娘房里的绿云,今日被发现出了天花,已经叫人挪了出去,听说她这几日来见过姑娘!您身上如今有没有什么不适?早些请太医来为您看一看脉吧……”
说到后面,声音微微地颤抖起来,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她来见过我一次。”顾瑟却猛地站起了身,一时也有些眩晕,却不是因为绿云来见过她:“她带了一只香囊来,说是大姐姐绣给我的,我没有接,叫闻藤收了起来……闻藤呢?闻藤怎么样了?!”
她的嗓子在顷刻之间就有些难以掩饰的沙哑。
天花,是她上辈子最大的噩梦之一。
她的胞弟顾璟,就是因为回家探亲,在返回云梦的路上发了天花,最终不治而亡。
这一世,顾璟平平安安地在外祖父家里长到了十三岁。
她本以为他最大的劫难已经悄无声息地度了过去……
顾瑟低下头看着闻音,一双秋水似的眼说不出是因为泪水还是别的而泛起了血色。
“你去——你使人去璟哥儿院子里,问清楚绿云有没有去给璟哥儿送过东西,香囊,扇坠子,璎珞,什么都算,问清楚,有没有,速速地来报给我。”
第71章
※
闻音被顾瑟的目光吓了一跳。
她神色像是积了千秋不化的冰雪, 又低又冷的声音让闻音跪坐在地上, 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闻音低低地应了声“是”, 咬着牙站起身,退了下去。
顾瑟的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后退了半步,扶着多宝格的隔板, 勉强地站稳了。
她的身体状况她自己是清楚的,这些时日里全然是太平康健,没有一点异象。那一日绿云进来,从头到尾都隔了些距离同她说话,就是后来呈献香囊,也全然没有经过她的手。
她同样染上花的可能微乎其微。
顾瑟定了定神,没有叫人上来, 自己走下了楼去。
闻藤在池对岸的小仓库门口站着,臂上挎了个藏蓝色的小包袱, 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顾瑟走上了水廊的时候,闻藤就慌乱地向后退开了。
顾瑟沉默地停住了脚步。
她看清了侍女手中的物什——是那只绿云自陈为顾笙亲手缝制的, 绣了建兰的霜华绸香囊。
她的这个侍女性情一向沉默而周全,想必也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这枚香囊的古怪,布囊一半被拆开了,一半被剪开了, 剪痕歪歪扭扭的,顾瑟没有办法想象执着剪子的那个人手有多么颤抖。
空荡荡的香囊里没有香饼,本该柔滑流光的绸缎里子上, 擦着凌乱丑陋的赤红、暗黄色斑痕。
顾瑟抬起头,对上了闻藤含着泪的眼睛。
侍女神色间的绝望和释然都那么鲜明,让顾瑟难以自持地涌出泪来。
闻藤却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眶,屈膝跪了下去,在漫着鹅卵石的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道:“奴婢觉得这些时日也没有什么旁的不妥,倒是有些疲累,说不得先出去将养些日子,往后若有机会,还进来服侍姑娘。”
她看着顾瑟殷红的眼,又着力翘了翘唇角,道:“姑娘,奴婢先告退了。”
顾瑟张了张口,除了一节无声的哽咽,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模糊的视线里,翠衫少女最后福了福身,挽着包袱向院外去了。
她扶着水廊的楹柱,心里翻江倒海地痛,难以抑制地蹲下身去,将脸埋进了膝间。
片刻之后,顾瑟咬着牙重新站了起来。
东西是闻藤接的,许了闻藤接的人却是她自己。
是她害了忠心耿耿的侍女,无论如何,她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何况云弗还在病中,顾笙身边的丫鬟出了事,顾笙如今的情况自然不好说,还有情形未明的顾璟,顾九识不在家中,越是在这个时候,越不能失了主心、乱中出错。
她微微环顾了一周,闻音、梨蕊和岁已都不在院中,倒是知云带着双胞胎里的妹妹岁阑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她招了招手,转身往花树底下去。
两个侍女规规矩矩地跟了上来。
顾瑟没有要人扶着,她脚下有些深一脚、浅一脚的,但还是自己走到了石桌边坐了下来,思绪也渐渐地捋顺了,略过知云看定了岁阑,静静地道:“我院里出了花,你使人去把这个消息报给太子殿下,虽则我如今身上无碍,到底有些风险,请殿下这几日勤些传太医诊平安脉,务要保重身体。”
她略停了停,见岁阑点了头,才继续安排道:“再拿了我的帖子到太医署去,请小柳太医分拨两个熟谙疫症的医官来,教导咱们府中防花的忌讳、规矩。”
岁阑脆生生地应了声“是”,顾瑟沉吟了片刻,把后面的事咽了下去,道:“你先去吧。”
岁阑退了出去。
顾瑟望着猗兰院的方向,眼角还有些未干的泪水,目光却沉沉的,半晌微微闭了闭眼,问道:“绿云的东西都处置干净了?”
知云福身道:“是照着祝嬷嬷的交代,把她沾过的都烧了,又兑了石灰水,如今暂且是这么着。”
顾瑟微微颔首,就站起了身,道:“我去看一看。”
“姑娘万万不可。”知云大惊失色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恳切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要好好地保重身体才是,不能轻易地以身犯险啊!”
顾瑟有些无奈地道:“你这是做什么。”